七日书｜能代表我的物件

我对物品的要求并不算高，吃的、住的、穿的、用的大多都是随遇而安，有得享受很好，没得享受也不计较。这大概是因为我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而他们是俭朴的农民。所以我对物质没有太多欲望，也很少把一件东西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

我很喜欢看书，但我一直不是一个藏书家，在别人送了我kindle之后，我差不多是立刻化身电子书的拥护者，将自己以前买的纸质书替换成了电子版。

但即便是这样，有一本书我还是会一直保留的。这本书就是美绘本的《银河铁道之夜》。

这本书很薄，只收录了宫泽贤治的五个故事。后来我也买了其他版本的贤治作品，他们收录得更多，更全面，但我想我还是更愿意一直保留这一本。并不是说这一本有什么特殊之处，而是我与这本书相遇的时间节点非常不同。

那时候我刚刚上大学。我是从一个有点混乱的地方长大的，而且坦白讲我在高中时代也过得不怎么样，大学带给我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恐惧。我第一次可以近乎无拘无束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我想做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大学该怎么念？我以后该怎么办？我成年了，要有成年人的样子，可什么是成年人的样子？

更可怕的是，这些问题都是我站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回望过去整理出来的大哉问，当时的我甚至对“我的生活到底要面临什么问题”都是茫然的。我只觉得双脚像是悬空，好像走哪一步都对，又都不对。然而我们的长辈都没有上过大学，又不可能给我任何建议。

这个时候，我在我们校园附近发现了一个小书店。我一时间觉得很惊喜。在高中时代我就是书虫，但学校周边很少有让我满意的书店，我有时不得不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很远的地方买书，我本以为大学也会是这样，但我还是发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书店，只有大概十几平米，分成上下两层，里面大概也就一两百本书吧，但好在我当时还在追的一些日本推理小说和奇幻小说我都在这里买到了。但我在这里最大的收获绝对是这本《银河铁道之夜》。

我当时在书店里漫无目的地找书（这是我最喜欢的浪费时间的方式），一下子就被这个标题所吸引。贤治的诗人才能也体现在他给自己故事取名的方式上，当人们在夜里眺望银河的时候，他们会看到一条白色的带子，贤治必然得有相当的敏锐才会将“银河”与“铁道”联系在一起，取出这么一个让人好奇的标题。

在翻开看完之后，我觉得被震撼了，贤治所写的事物非常简单，但又是如此无与伦比，特别是那种直率的圣洁，那种可以坦坦荡荡地说自己打算自我牺牲换来全人类的幸福的胆略和思考模式，真的给一个从灰暗的三线小城长大的人强烈的震撼。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这本书买下来，像是捧着一个秘密武器似的回到了学校。

现在想来，我的大学依然过得很糟糕，学的专业也不是自己喜欢的，也没有交到很多朋友，成绩也很差。但我依然觉得这本书算是这个学校，甚至这个地方送给我的一份礼物。这个小书店没有能继续营业，很遗憾，我的大学并不是一个会鼓励自己学生多读点书的好学校，盯着大学生钱包的饭馆开了又关，一家书店的消失也许只有我会在意。但比起遗憾，我更多地觉得美妙，拜这家书店所赐，我知道了人世间有这样了不起的作家，他的一生也充满了失望和挫折，但他用一种农民式的朴素的圣洁与这些庸俗和丑陋抗争到了最后一刻，拒绝屈服于现实的重力，让火车开上了天。

真的很了不起啊，如果我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在大学毕业之后，我遇到一些家庭的变故，中间产生了无数的争吵和是非。其中一次最让我心灰意冷，我真的想干脆消失算了，我觉得也许我才是家庭里矛盾的根源，如果大家非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失去体面和风度，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那我宁愿消失。

这个时候，让我振作的依然是贤治。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翻看贤治的书，让自己能稍微从这些肮脏的事情里解脱出来，但越看我就越觉得痛苦。

为什么世界上有人可以很镇定地说自己要为了人类的幸福而奋斗，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而另一些人就只能继续为了那些可笑的甚至谈不上能获得什么利益的纠葛而撕裂自己的生活？区别到底在哪里？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我越想越觉得烦躁和困惑，索性不看了。凌晨时我从卧室里出来，在小区里散步，想着很多事，想到脑筋发痛。在最后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通了，但我开始觉得，也许重要的不是世界是怎样的，而是我要怎么做。

如果说贤治在为了人类的幸福而自我牺牲时根本不知道人类的本性，不知道人类可以变得多么丑恶的话，那么他的付出也仅仅只是出于一种无知，在不知道自己行为后果时做出的选择，无论结果是好是坏，似乎都与本人无关。

但事情真的是那样的吗？贤治作为一个对自我要求极高，近乎圣洁的人，他对这些蝇营狗苟肯定也有超越普通人的敏感。《猫的事务所》写的是傲慢、《奥兹贝尔与大象》写的是恶意，后来我看过的《贝之火》、《黄色的西红柿》……这些故事都显示出贤治对人间的恶和丑陋有着极其清醒的认知。但他依然选择接受，孜孜不倦地推广农业技术和文学，让农民得到更好的教育。

这才真正决定了宫泽贤治这个人的生活方式。

这么一想，我似乎好受了一点。

我快要三十岁了，贤治没有活到超出四十岁的年龄，但他留下了许多传世之作（虽然生前默默无闻）。我没能留下任何东西，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不要给别人留下麻烦。与贤治相比，我确实做得太少，也远不如他。但我唯一能确定的事情是：我想要尽可能接近贤治的生活姿态，尽管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和事看着都很糟糕，有些甚至让我非常生气，但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尽量做一点点好事，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点。

而这种想法的起源，就是一本薄薄的童话书。

我想，它应该是能够代表我的一个物件。

或者说，我希望经过我的努力，终有一天它能够成为可以代表我的一部分本性的一个物件。只要保持着这种希望，我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更轻盈。也许终有一天，我也能搭上去往银河的列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