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靠贷款为生的上不了市的破烂企业

千翊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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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对你还有留恋,那是为了前辈,为了朋友,为了园区里的花草树木和流浪猫,为了在那附近自己租的公寓,而不是为了酒囊饭袋的高层,为了仓库里三千多台卖不出去的报废存货设备,为了公司门前那条永远也修不完的路。

我上周去公司办了离职手续。

周四早上十点,我的闹钟响了。我挣扎着把闹钟摁掉,十分钟以后它又响起来了。我再关掉,它再响。反复了N多次以后,我终于爬起来了。爬起来看了眼手机,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

本来我也不想这么早起床的。我是一个在中午之前都进入不了工作状态的人,早起对我来说太困难了。但是没办法,我今天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我要去办离职手续,我要去打一场无声的战斗。

昨晚临睡前,我躺在床上,反复调整着我的内心状态。我发现不管再怎么努力调整,我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内心处于一种平和的状态。越想让自己平和,我内心的能量和怒火越是往上翻涌。到最后我猛地睁大眼睛,内心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努力说服自己平和是无效的,战争要爆发了。

自从这个月初,我被直属上司送去待岗以后,已经过去三周的时间了。即使我早就有辞职的打算,即使我已经和新公司谈好了入职,但这和她在我背后捅刀子是两码事。这段时间我为了在公司里维持自己的形象,没有在得知她算计我的第一时间就冲到她工位上,给她头上浇一瓶水,已经是宽大了。但她竟敢在我已经准备离职的情况下,继续在我背后散布我的谣言,不断挑战我的底线,这让我意识到,如果这场战斗不打,恐怕我和这个公司的“恶缘”是很难结束的。

前几天是中秋节,听说她又在背后造我的谣。有同事偷偷告诉了我,问我说你前几天放假的时候来公司了吗?我很懵逼,说没有啊。同事说那个小人在办公室里对别人说,我中秋假期的时候跑到公司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楼前晒太阳,晒了好久。有别的部门的人看到了我,给她打电话,“啊,她(指我)现在已经不归我们部门管了~”这是小人的原话。

也许在旁人听来,这只是个无关紧要,很荒唐可笑的谣言,但是在我听来,这个小人一直在强调“我不归她管”,是想要向别人传递一种信息,即我的离职,全都是她的杰作和手笔,在她的施压之下,我“不得已被迫离职,但是心里对这家公司还有千般不舍,甚至于在中秋假期跑到公司里来晒太阳,睹日思人”。

也许是我在被她算计之后表现得太无所谓了,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哭哭啼啼跑去求她,还像往常那样,和其他同事说说笑笑,她觉得大概自己的杰作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所以在我打算离职之后,她还在背后不断地提起我,议论我,试图控制这件事在公司的舆论。

原本是打算不理会她这种可笑的行为,但我发现我没法控制内心的怒火。也许是这股怒气从她算计我的那一刻起就在积攒了,也许我早就应该往她脸上泼一盆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我妈对我被造谣的事情不发一言,却在我说出明天要找那个人算账的时候,不停地擦汗。她说我刚刚的那些话让她焦虑又害怕。她不想让我和别人起冲突,也不敢和别人起冲突。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把柄,她自己也有。她害怕我惹怒了别人,别人调查了我的身份背景,报复到她的头上。她不断地劝我,我们只是无权无势的普通老百姓,报复不了别人。她试图用这些话来安抚我,劝我把这口气忍下去。

太奴了,简直是太奴了。我听了她的这些话,忍不住在心里悲哀,原来从小到大照顾我,保护我的妈妈,是这样一个对内强横,对外懦弱无能的人。

【不要和这种人置气,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什么不置气,不过是你为自己的懦弱无能找了一个合理化借口而已。我更喜欢另一种说法,“即使我是一条野狗,也不是让你踢来踹去的。你踹过我,你一定要挨咬。”这句话是我在网上看到的,虽然把自己比喻成野狗听上去很奴,但传达出的意思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事情进展到这个程度,我知道,我已经丢失了很多先机,我能做的越来越少了。但即使能做的很少,也比什么都不做要好。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我现在不把这股怒火发泄出去,往后的十年我都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在出发去公司之前,我先去门口的影印店,把我精心准备好的离职报告打印出来了。三千字的报告,我熬了一个通宵,终于写出了让我满意的效果。影印店的老板见我修修改改,一会儿加标题一会儿调整行距,说你写这么多,你老板都不一定会看吧?离职报告这种东西,不就是个形式么?我说不管他看不看,我都要把这份东西交给他。如果因为他不看就随便写写,或者害怕他看完之后大发雷霆就不敢放开写,再过十年也还是会遗憾。

再说,我期待的就是他大发雷霆,来找我质问。只要他来找我质问,我就有了发动战争的机会。

走进公司大楼,在电梯口刚好遇到了部门的高层。我能被踢出部门,少不了他的一份功劳。两年前是他亲自把我招进部门里来的,入职的头一个月,对我还算热情客气,大概过了一年多以后,就完全变了一副嘴脸。年初的时候,他被纪委调查,之后拿我撒气,把我叫到办公室骂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在公司里就当他是空气,看见就当没看见。

这会儿在电梯口遇到他,他见了我还打算当没看见。但是这次,我不打算拿他当空气了。我提高了声音喊住他,告诉他说待会儿我要找他去签字。

我们一起坐电梯上楼,我拿着离职报告到他办公室里。他接过去大致扫了一眼,象征性地问了我一句:“要辞职了?”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是啊,你们这儿效益不好。”

他没说什么,只是签了个字,我也没再和他多说什么。其实在我原本的打算里,我还有很多尖锐的话想说出来,但是不知为什么,坐在他办公室的这一刻,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用最简洁的语言输出必需的信息。

他签完字,把表格递给我,我问他:“离职报告需要吗?”他说:“你问一下人事部长吧。”这就是他一贯的风格,从来不直接告诉你答案,都是让你去问别人,好像这点小事不值得他亲自来解答一样。

我说:“我给你一份吧,正好我有一份。”我精心准备的离职报告,怎么能不和你分享呢?

我从电脑包里拿出打印好的离职报告,递到他手里,然后转身离开。这也许就是我在这个公司和他打的最后一次照面了。明知道是最后一次打交道,应该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才解气。但我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刚才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其实已经有一阵子没正眼看过他了。比起两年前,他更老了,更沧桑了,一脸中年老男人特有的苦大仇深的面相,想来内心也被各种各样的仇恨和戾气填满。看到他这副嘴脸,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和他多说了。

从他办公室离开,午休时间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有些人还没回到工位上,有些人刚刚午休起来,还没有进入工作状态。我本来可以趁这个时间,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收拾东西。但我并不想这样做,我今天来是要战斗的,战斗就不可能轻手轻脚,不惊扰他人。

大概等了十分钟左右,午休时间结束了。我回到工位上,有人在我的座位上坐着。这人上个月请了长假,我有一个月没见到她了,自然要和她打个招呼。她现在能坐在我的工位上,还是拜那个小人所赐。我人还没办完离职手续,她已经安排别人坐在我的工位上了。

“姐,你来了啊?”进屋之后我就和这个同事打了招呼。她抬头看到我,也是满脸笑容,一边和我寒暄,一边和我解释说是那个小人让她坐在我这儿的,还说帮我把桌上的东西都收到抽屉和柜子里了。我俩对话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同事,旁边工位上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我们。我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就引出对话。

“我好累啊,前两天去北京找朋友玩,喝了两天的酒。”其实我并没有去北京,前两天我都是呆在家里的,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给后面的内容做铺垫。

“你去北京了?”同事问我。

“是啊。”我点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诶对了,听说前两天有人造我的谣,说我中秋节放假的时候跑到公司里来晒太阳?”我目光转向组里的老幺,向她发问,“有没有这回事啊?”

老幺很懵逼地看着我,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并不是真心要问她,只是需要她作为一个和我对话的媒介,把后面的信息传达给该传达的人。所以我没等她回答,继续说下去。

“刚才来公司的时候,门卫师傅问我中秋节是不是来公司了?我说没有啊。他说有人看见我中秋节的时候来公司晒太阳。我说我去北京了,怎么会来公司?”我一边笑着和两个同事聊天,一边转头望向小人工位的方向,“……我大过节的跑到公司来晒太阳,我有毛病啊?谁给我造的谣啊?嘴可真贱啊。”

小人的工位空着,但是她旁边的几个工位上都有人。在我说出“嘴贱”这句话之后,几个人脸上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显然,她们昨天都听到了小人编的瞎话,现在也一定知道,我说“嘴贱”是在骂谁。

我们说话的动静也惊动了办公室最远处的同事,一个胖胖的女生。作为小人的左膀右臂,又作为一个嘴巴漏风脑子不灵光的人,胖妹很有可能在小人来了以后,把我说的话翻给她听。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刚才的那些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希望她能够帮我把话带到——“xx上周来办离职手续, 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嘴贱”

我不希望这个部门里的人对那小人说的话信以为真,觉得我真的是被迫离开,对公司恋恋不舍。即使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她说的话,但只要我还有说话的机会,我就不会让她用只言片语蒙蔽别人。虽然不是什么上上之策,但我也只能用这种自证的方式来维护我在这个地方的名誉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把离职手续办完,和平时聊得来的同事都一一打了招呼。下班的时候,我留下和我的前辈也打了招呼。她本来是我以前的直系上司,后来职位升上去了,就换了现在的这个小人领导接班。

我跟前辈说,今天下午已经把所有手续都办完了,以后应该就不会再来了,下周就要去新公司入职了。

她说:“挺好的,以后去了新公司好好干。你们这些年轻人能多去几个地方是一件好事,每一次遇到的都是人生的宝贵经历,渐渐地就会被社会磨得没有棱角了。”

我说:“该有棱角的时候也得有棱角。”

她说:“其实随着年龄的增长,等你年龄越来越大以后,就会发现从前很在乎的事情,现在变得没那么在乎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会发现,你不想再搭她的茬了。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该怎样还是怎样。”

我觉得前辈这话有深意,也许她是想告诉我,不用在意那个小人领导说了什么,给我造了什么谣。就像她现在,不管那个小人平时说什么,她都不理会,不想搭茬。

我和她告了别,然后把准备好的离职礼物拿给了她。看到她拿着我的离职礼物下楼的那一刻,我才感到,我和这个公司的恶缘真正结束。

后来等我入职了新公司,在公园里散步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和同事们约好的聚餐,和前辈的告别。

对我来说,办完了离职手续,为我自己做了一个澄清,和平时处得来的同事保持一个正向的互动和联系,就是结束了。用情感纽带来替换负面情感,才是对恶缘的终结。现在前司的一切在我心里,就像是散步时偶尔回头,看到身后的灯火。那熟悉又温暖的感觉,就是来源于我和那里的情感纽带。我还会一直向前走,但是只要我回头,那些灯光始终在身后。

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妈的反应。我离职之后第二天,她就把我从公司拿回来的东西都清理到地下室,还把我在公司时穿过的工作服扔了。我问她为什么要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处理我的东西时,我妈的理由是,一看见这工作服,她就想起那个破烂公司,就觉得生气。

“这伤心地,以后咱再也不去了。”

我离职了,我办了手续,我妈的情绪波动比我还大。对她来说,我的前公司是一个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愤怒和痛苦的地方,痛苦到她连提都不想提起,连我以前的工作服都容不下。当我在想起那些情感纽带,觉得慰藉和温暖的时候,我妈排斥这所有的一切。

走在公园的河岸边,梳理最近发生的一切事情,想起妈妈说的这些,我突然笑出了声。

【你既然这么生气,当初早干嘛去了?】

几周前,我刚刚被弄去待岗的时候,我也很愤怒,想到你比我更有职场经验,想找你拿个主意,那个时候你干嘛去了?

你对我说,“你向前走吧,不要再去想这些事情了”“你过分放大了那个小人的影响力,她可能也不是针对你,她就是这种工作风格”

你在拼命地试图把这一切不公平都一笔带过,你甚至站在公司的角度,与公司的高层共情,就是不会为我共情。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我就这样向前走了,把一切都一笔带过,未来要背负多少怨恨和不甘?

离职前夕,我联系了公司高层,高层对我态度很冷淡,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没有一天不迟到”“工作能力差”“安排给我的工作什么也做不了”这么看来,那个小人想把我弄走,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不断地向高层汇报、告状,让高层对我的印象越来越差。等到公司需要裁员的时候,顺理成章地把我送到人事部待岗。当我看清那个小人所使用的手段时,希望你能提供帮助,那个时候你干嘛去了?

你听完我所说的一切以后,反问我,“那你让我怎么办呢?”“是你考勤不达标,又得罪领导,才被针对的啊”

你明明可以阻止别人对我的污蔑,却拒绝提供帮助,甚至把“受害者有罪论”戴在我头上,和那些人一起戕害我。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想想,我有多么愤怒和痛苦?

公司想要裁员的事情不是一时兴起,是早有苗头。这两个月以来,公司不断收紧管理制度,明显是用这种方法给人施压,逼迫忍受不了的人离开。只要是主动离职,公司一分钱都不用赔偿。那时候我就察觉到不对了,想辞职走人。那个时候你干嘛去了?

你死活拦着,不让我辞职。你对我说,“你说的那些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你是不是太敏感了”

你在拼命地把一切不合理的事情合理化,试图让我的生活维持现状。结果我错过了最佳的辞职时机,给了那个小人算计我的机会。你丝毫不把我的痛苦放在心上,却在我离职之后一厢情愿地替我愤怒,替我痛苦,你到底在自我感动什么?

那个小人对我的污蔑和造谣,已经不止一次了。就在我办离职手续之前,她还在试图控制我离开公司之后的舆论,那个时候你干嘛去了?

我说我要去找那小人对峙,你怂成一团,又在故技重施,试图安抚我的情绪,让我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后来我用自己的方式把这件事解决了,斩断了和那个公司的恶缘,你倒开始替我鸣不平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大鼻涕流到嘴里了,你知道舔了。

【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依靠家人,依靠父母。父母也有退休的那一天,所以说,你自己的人脉,从现在开始就要慢慢开始积攒了】

和前辈告别的那天,她对我说了这句话。现在看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即使父母还没有退休,他们也无法让我再依靠了。从十年前到现在,我经历过了那么多事情,无数人在我的人生中来了又去。它们一遍又一遍无声地向我传递一个结论:能真心替我着想,为我做出最优决定,能带给我最完美结果的人,只有我自己。我只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经历和人脉,帮助自己,保护自己。

我现在已经可以帮助自己了。两年来在这个公司里积攒的人脉,至少可以帮助我在离职的那一刻斩断恶缘,维系某种情感纽带。虽然被小人算计了,但我并不觉得是因为我单纯,或者弱小。如果小人只是小人,她就不能把我怎么样。见识过海外华人圈里的各种勾心斗角,我很清楚这种小人最怕的是什么。习惯依靠强权,害怕自己被无视。习惯躲在别人身后放冷箭,害怕被人刚到脸上。

但小人之所以是小人,是因为她背后还有人。她自己没有力量,于是去借助了身后整个权力系统的力量来压制我。而这个庞大的权力系统,是我目前对抗不了的。纵使我成长了十年,但在这样的职场环境中,终归还是有我过往经验覆盖不到的地方。在与小人的战争中,我错就错在太过于执着用我自己的力量,单枪匹马去挑战自己道路上的每一个绊脚石。

有时候我也在想,大概是我个人英雄主义的情结太重了。现实和电影不同,individualism并不是在所有情况下都有用。我也该想到,无论是事业,梦想还是斗争,有些事情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难以完成。不管再怎么成长,我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

也许就像前辈说的,我确实该从现在开始,积攒属于我自己的人脉了。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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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翊晨无论今晚还是明天,我们一定会抵达那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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