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書丨Day 6丨抽象的恨和具象的恨

我总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个理解他人的瞬间，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同理心的人。

可是我试图回想一个理解他人的例子时，我忽然发现我想不起来了。

明明以前，我曾经很多次共情他人，也曾给别人非常体贴的安慰。可是现在我却一个也想不起来。我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做过这样的事了。

并不是说我现在变得不会再去共情他人，理解他人，而是似乎理解的速度变快了，也变得没那么多深沉的思考了。对于那些我轻易能认同的事情，我很快就可以理解他人，因此也不会有很深刻的印象。对于那些我不轻易能理解的，到了理解的那一瞬间，才会觉得醍醐灌顶。

这么想来，还真有这么一件事。我不确定以前有没有写到过，感觉是写到过，但是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写过了。

有天晚上，和姥姥在聊天的时候，我们聊到了政治，聊到了中国人对日本人的看法。最近一段时间，网上仇日的情绪非常强烈，或许也不是最近，一直以来，中国对于日本的仇恨情绪都很强烈。这正是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如果说二战期间日军侵华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对于这些人的仇恨自然是无可非议的。但为什么有些人会上升到对整个民族的仇恨呢？甚至于对于日本新生一代的小孩子，他们也会仇视，我甚至还见到过中国十几岁的小孩子在网上发布言论，说希望日本的婴儿都被核辐射变成怪物。很难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说出这么恶毒的逆天言论。如果说二战时期的日军犯下了滔天罪行，那么刚出生的婴儿又做错了什么呢？有些人会说“因为日军曾经犯过罪，所以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都要为这个罪行买单，承担我们的仇恨”，这不是强盗逻辑吗？

因为网络上极端民粹分子的仇恨言论，我一直对这种抽象的仇恨思想非常反感。所以和姥姥探讨起来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表达了我对这种声音的反感。姥姥作为老一辈的人，对于日本人的仇恨自然也是很深刻的。这是刻在老一辈人心里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也许年轻一代对于日本这个民族还可以平等对待，但中国的老一辈人是绝对不能对他们提起“日本”两个字的。

但是姥姥对日本人的仇恨并不是抽象的恨，她给我讲了很多往事。在她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在那个年代，他们亲身经历过日军是如何侵华的。姥姥小时候住在村子里，日军隔三差五会到村子里扫荡，掠夺村民们的粮食，这个时候大人们就开始藏粮，把粮食藏到日军找不到的地方。并不是每次藏粮都能成功，很多粮食最后都会被找到。但只有一个人藏的粮食不会被找到，就是姥姥的大姐，当时应该只有十多岁。大人们藏的粮食最后都会被找到，小女孩藏的粮食却不会被找到。

姥姥家兄弟姐妹四个，几乎每个人都有故事。姥姥的大哥据说被日军抓走过，被迫给日军当情报员、侦查员这一类的角色，有天晚上，大哥趁长官睡着了，偷偷拿起长官的金手表，扔进了火炉里。第二天长官找不到手表，质问他是不是偷走了？大哥否认，被搜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确实找不到了，因为丢进火里了。后来大哥趁着日军松懈逃走了，逃回了村子。

二哥身上也有故事。当年日军扫荡村子的时候，大家都把粮食藏起来了。日军找不到粮食，就随手抓了一个孩子过来，质问他粮食在哪里？那个孩子就是姥姥的二哥。二哥摇头说不知道，日军就把他提了起来，要丢到火里烧死。这时候旁边的翻译官告诉日军：“他是个傻子，别人问他啥都说不知道。”二哥才没有被丢到火里烧死。那个翻译官据说是村长一类的，在那个年代与多方势力打交道，既帮村子里的人做事，也帮日军做事。

那个时候村子里还有防空洞，日军的飞机经常会从上空轰炸，飞机经过的时候，人们就躲进防空洞里。外面就是日军，人们躲在防空洞里，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生怕被外面的日军听到这里有人（这点我不太明白，如果是飞机轰炸，是怎么听得到地下有人的）总之人们都不敢让日本人察觉到这里有人。有一回，人们躲进防空洞里的时候，一个女人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婴儿要吃奶，发出啼哭声。他母亲怕哭声吸引了外面的日军注意，就死死地捂住孩子的嘴。结果孩子窒息死了。

“就那样把孩子硬生生地捂死了，但她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姥姥每次跟我讲起这个故事，都是眼含热泪。那个时候她大概也才几岁，这些事情都是后来听别人讲的。虽然是口口相传，但大概也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这些故事姥姥给我讲过很多次了，到后来我都背得出来了。但是那天，听着她又在讲这些老故事时，我忽然就理解了她的那种感受。对于我们年轻一代的人来说，日军侵华，只是一段历史，一段我们没参与过的历史。但对于姥姥那一代人，日军侵华是他们人生经历的一部分。那个年代发生的很多荒谬的事，都有迹可循。姥姥对日本人的恨意，不是抽象的恨，是具体的恨。和网络上那些喊打喊杀的极端民粹并不相同。

日军侵华对于姥姥那一代人的意义，大概就好比动态清零对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意义一样。现在我回想起动态清零的那段时期，中国发生的所有荒谬的事情，所有无辜失去性命的人，也是满腔恨意。我的恨意也有迹可循，草菅人命的掌权者，在做了这么多恶之后，没有一个人出来公开道歉。很难想象，在21世纪都能做出如此荒谬残暴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是你们不敢做的？如果做错了事情都可以不道歉，那潜台词就是“下次还可以这样做”

如果很多年以后，有人在提起动态清零的时候，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做得也挺好的，别再恨了。”我想我也无法释怀，对于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而言，这样说就是在忽视我们当年的苦痛。对于姥姥来说，告诉她“日军侵华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日本政府早已不再是当年的军国主义政府”那也是在忽视她当年的苦痛。即使那个时候她还很小，但她的家人，她的同乡一定是苦痛的。一代人用生命和青春书写的历史，留下那么多年月的痕迹，怎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