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当一个女大学生决定生孩子抵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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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是从心存侥幸的工匠绘制完图纸开始讲起,看着他们自掘坟墓,却停在了放下断龙石之前,丑态尽显,但仍留一线生机。更多像林森这样的女孩们,正在被蚕食自己的东西救助,也在被救助自己的东西蚕食


请注意,这个女孩叫林森。

她即将大学毕业,却因为家中五十万的债务而步履维艰。为了早日帮家里还清债务,过上正常的生活——学英语、工作、和男友在几年后一起出国,她决定前往非法机构捐卵。就在这时,她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生下孩子来抵债……这是导演黄骥与大冢治龙的电影《石门》所讲述的故事。

一个女孩决定卖卵,一个女孩决定“代孕”,一个女孩决定偷窃……这刚好黄骥“女性三部曲”的统一内核——一个女孩决定出卖自己,不管是某个部分还是全部。而《石门》讲述了一次最彻底的出卖,和前两部作品更不同的是,每一步都是女主角自己的“决定”。

该片在2023年斩获了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大奖。不过,相对粗糙的剧作和部分略显刻意的视听设计,使它被一些影迷认为“沾了题材之光”。问题存在,但瑕不掩瑜,创作者在其中对女性个体命运的剖析确实可圈可点。

1.边缘的,奇情的,日常的

黄骥目前的所有长片作品,几乎都从留守少女的视角出发,微妙地审视着社会。《石门》也不例外,女主角林森陷入困窘之际,仍然惦念着给不见面的爷爷准备红包,正暗示了这一点。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发展一骑绝尘的背后,城乡“剪刀差”问题也相对显影。

某种意义而言,留守儿童正是这份剪刀差、人口红利所牺牲的、未被妥善放置的特殊身份。他们生疏的父母是建设城市的劳动者,却不能给他们在城市谋得一席之地或是一个好的教育机会。在《石门》里,观众终于得以跟随着黄骥,看看在这个体系边缘、夹缝之间的位置,探访他们成年之后所面对的社会究竟是什么样。

稍行差错就走到卖卵、产子还债地步的林森,或许是遥远的电影人物,亦是楼下某家餐馆里的服务员、药店里擦肩而过的客人、医院里焦虑的独行女孩。电影所揭露的奇情经历,正是他们或许无奈的、创伤的,无法言明的另一面,也只有进入缝隙,观众才得以一窥。

在此之下,黄骥和大冢治龙做到了四两拨千斤地揭示结构性问题,清晰地通过人物关系勾勒出故事里种种罪恶、愚昧的诞生环境。电影中的核心动作开始在公交车上,返乡的林森和身上有伤的母亲一起从传销机构坐车回家,林森询问母亲死胎的医疗事故处理得如何,得知巨债还剩五十万、需两人共同偿还两年,又被母亲要求解决完再告诉父亲——否则母亲要再捱一场打。

父亲真的不知道吗?未必,后面的片段里母亲把“量子技术”介绍给病人治病时,父亲就在不远处的柜台处查账,他只是选择不知道而已。

醉心于诗歌的父亲是这个家庭的绝对权力中心,诊所里发生的“不好的事情”是他默许而假作不知的,真的有了收益他坐收渔利,闯出祸来就依靠母女二人自己去解决,只有到了不能收场的地步,他才出来“负责”——对要买下孩子的人说一句“你要把他培养成才”。母亲不遗余力地向林森索取,父亲默许、旁观。林森的家庭关系看起来是“父母女”的三角形,实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直线。

其他的人物关系里,林森从用美貌来工作、渔利,到出售自己的身体,始终是“虾米”,一个年轻女孩学着属于青春美女的专业、做着“美女做的工作”,需要多少“大鱼”的默许和“不知道”?商场、校园公厕里随处可见的捐卵广告,难道只在走投无路的年轻女孩和义愤填膺的热心市民面前现形?

2.真正的悲悯是温和的平视

把对于生活的捕捉、绝妙的视角和以小见大的人物关系组合起来,《石门》截取了现代城市生活的一段,让人不禁联想起《大地在波动》等新现实主义佳作。而《石门》的出色之处也不止于此,它更优秀的地方在于对底层人物的平视表现。

其实,中国电影自左翼以来,创作和评论间也早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即始终站在贫穷者、弱势者一边,保持着对于弱者的强烈同情。

黄骥的作品固然也呈现女主角作为底层的不堪,却并不居高临下、教化式地展现她“自作聪明”的后果。从代孕到产子还债,林森步步铤而走险的软弱、愚钝到令精英观众们费解,但倒卖物资坐地起价、去代孕机构做兼职,真的让她大赚一笔,而能靠钱挣回一点尊严——偿还男友代缴的英语班学费,也让她送出顺水人情,获得了她所重视的“人脉”资源。她通过做道德有损、甚至物化自身的“生意”去尝试改变贫穷命运,正是让人爱恨不得的地方。

而林森所做出的这一系列选择,正是这部电影展现出的不寻常切面:她并非像大部分作品中普遍展现的受害者那样无察觉地走入满布荆棘的陷阱,她“主动”进入了这场无法写入纸面合同的交易,并且“获利”。

是的,这些非法的交易反而在某种程度上给她赋权,令她获得了金钱与“体面”,尽管性质约等于饮鸩止渴。这样的行动当然是伤害身体与尊严的,但是她没有余裕去选择出更正确的路。

不将林森这一角色单一地放置在受害或是施害一极,而是尽量把她还原为人,剔除了对于弱者的浪漫想象,直到影片结束也令人难以简单地爱或恨,正是《石门》出类拔萃之处,也是黄骥的标志性风格。

很多弱势者也有自己微弱的主体性,这些应该被正视,而非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们并非一无所知,只是不得不认同一套残酷的交易法则。曾经刷到一个年轻的孕妇,身边还带着两个小孩,在视频里津津有味地咬着鸡腿。她说自己多次生育的理由就是眼前这只美味多汁的炖鸡:从小在家里很少能吃到荤腥,结婚后只要怀孕,就可以经常吃到鸡——一整只,炖给她补营养。看完后不合时宜地想到白毛女,饥寒交迫下只能吃掉供品果腹,所受的惩罚是满头青丝一夜变白,但是至少她得以活了下来。

在视频下有很多评论,指出她作为年轻人,读点书自己去打工,肯定能负担得起市场里一只鸡的价格。而电影里有几个同样年轻的本科生女孩,学的是工商管理,工程设计,仍然要把自己摆上买卵的台子,被买家出小学数学题测试智力。

我们当然可以告诉她们这是错的,但作为普通的个体,在现实的困境前,很难为了一些“正确”的观念去放弃眼前的利益。

石门太沉重,她们能推动的只有自己年轻的躯体。

摆在片名里的“石门”和大厦里寻不到开门法的石门,不由令人联想到古时工匠修建帝王坟墓,却被自己开凿的巨大石门封在墓中。倘若说,大多数现实题材作品是呈现工匠之凄惶悲惨,《石门》则是从心存侥幸的工匠绘制完图纸开始讲起,看着他们自掘坟墓,却停在了放下断龙石之前,丑态尽显,但仍留一线生机。

更多像林森这样的女孩们,正在被蚕食自己的东西救助,也在被救助自己的东西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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