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鷺與少年》紛亂時代的自白與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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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﨑駿再度食言,時隔十年後以最新作品《蒼鷺與少年》復出。這次,吉卜力決定於日本首映前一星期才公佈電影海報,以零宣傳的方式登陸大銀幕。《蒼》始於二戰期間的一場醫院大火,主角真人的生母久子不幸罹難。故事以少年喪母的悲痛為主線。真人面對父親與夏子阿姨(久子的妹妹)再婚,他無法稱呼繼母作母親。那麼,他如何跨越生活變故的難關?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石啟峰

宮﨑駿再度食言,時隔十年後以最新作品《蒼鷺與少年》復出。這次,吉卜力決定於日本首映前一星期才公佈電影海報,以零宣傳的方式登陸大銀幕。

《蒼》始於二戰期間的一場醫院大火,主角真人的生母久子不幸罹難。故事以少年喪母的悲痛為主線。真人面對父親與夏子阿姨(久子的妹妹)再婚,他無法稱呼繼母作母親。那麼,他如何跨越生活變故的難關?

宮﨑駿的反戰立場一向鮮明,這源於他童年時期親身經歷過戰爭的痛苦和恐懼,同樣的主張體現於他的上一個作品《風起了》(2013)中。而宮﨑駿的成長經歷與真人的角色設定有不少相似之處。他的父母當初為了逃離都市的戰火,一度遷到鄉郊居住,並在那裡生活了好幾年。他的父親當時亦是經營戰鬥機工廠。可以說,真人的角色是以宮﨑駿的童年作為藍本。

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真人表面寡言沉默,其實是一種創傷後壓抑的表現。他的內心充滿因失恃而生的怨恨,卻無法排解這些情緒。他甚至用石頭砸傷自己來洩憤。直至某一天,他重新翻開母親贈送的小說《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不禁潸然淚下,終於讓他壓抑已久的感受得以釋放。這本書意味久子對真人的寄望,不僅觸動了他對亡母的思念,亦是間接影響了他接下來做出的每個決定。

其實,電影的日本片名《君たちはどう生きるか》正是來自這本小說的標題。1937年,吉野源三郎應日本官方的邀請,為青少年撰寫有關倫理的教科書。後來,他改為出版一本兒童文學小說,講述一位15歲少年「小哥白尼」經歷喪父的衝擊後,在舅舅的引導下思考許多成長課題。雖然《蒼》並非完全改編自這本兒童文學,但其中的故事元素不時穿插於電影之中。

電影的前半部分,神秘而狡獪的蒼鷺千方百計引誘真人到一座荒廢的高塔。牠明知亡母是真人的痛處,於是一直喚起久子葬身火海的噩夢,甚至利用這一點來引誘他。此時,懷孕的夏子即使身體抱恙,但仍然關心著真人,甚至為他驅趕蒼鷺。後來,她更自願進入塔內。當其他人以為夏子失蹤時,真人毫不猶豫地與僕人霧子婆婆一同走進秘塔。他的動機非常清晰:既想尋找母親,又要拯救夏子,就此展開了魔幻的異世界冒險。

真人的旅程充滿各種光怪陸離的事物,比如象徵生死輪迴的嘩啦嘩啦和捕食它們的塘鵝等。通過這些經歷,真人開始意識善惡的多重面向。他看到嘩啦嘩啦飄上半空後被塘鵝吃掉,一度感到忿忿不平;後來他發現傷重的塘鵝時,卻真心傾聽牠的遺言。出於尊重和善意,他最終決定埋葬了塘鵝。

在尋找夏子的過程中,真人碰上不少挑戰,甚至面臨被鸚鵡宰殺的危險。每次遇到窘境時,少女火美(也是年輕的久子)都會出現解救他。她引領真人找到待產的夏子,盡其所能拯救兩人。有趣的是,火焰是貫穿劇情的重要元素,呼應了久子/火美如何將母親的責任傳承給夏子。

真人還遇到尋找繼承人的塔主曾舅公。曾舅公原本沉迷於知識,後來更終日呆在塔內,虛妄地以為堆疊形狀各異的積木就可以建構出完美的世界。他試圖說服真人繼承自己的宏志,希望有一天他的雙手能夠創造自由而美麗的極樂世界。然而,真人卻選擇返回那個被戰火摧殘的現實世界。

塔內的哲學叩問

面對戰爭和失恃之痛時,真人一開始也經歷了掙扎。可是,他在異世界的體會,其實與同樣經歷二戰的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培(Karl Jaspers)所提出的存在哲學不謀而合,這引導觀眾與真人一同思考愛與存在的哲學命題。

雅斯培主張,人類面對界限處境(limit situation)就是意識自己實際存在(Existenz)的時候。簡單來說,界限處境是指科學無法解釋、難以通過科技解決的人生障礙,例如死亡、戰爭、罪惡、災難和意外等。當然,面對逆境本來是人類無可避免的課題。當人類於界限處境中經歷到真正的挫折時,就會遇到涵攝者(the Encompassing)。這個術語本身帶有超然和靈性色彩,泛指包納人類所有經驗和感受的整體,消除了主客兩體之分。他將之理解成經歷信仰的狀態,但不局限於特定的宗教形式,而且無法捕捉具體的全貌。舉例說,涵攝者可以被描繪成神祗、親人的靈魂或潛意識的自我。

當人類與涵攝者相遇,這是人類對真實存在的覺醒。不過,單靠涵攝者是不足以令人類跨越界限處境。人類還需要與同樣身處這個處境的他者交流,才能超越原來有限的自我,尋求實際存在的最高哲學意義。正如雅斯培與他的妻子遭受納粹軍人的威脅時,他放棄隻身逃亡的機會。他們終日活在惶恐之中,甚至被迫走向自殺邊緣。二人在這個界限處境中的交流,才有實際存在。

如果以雅斯培的存在哲學來看《蒼》,真人經歷日本戰亂及失去母親的痛苦,也是面對界限處境的一種。塔的本身或是他在塔內的所見所聞,呈現出涵攝者的狀態。真人隨後認識火美、與夏子對峙,甚至最後與曾舅公討論建構世界的理念。這些對話不是一種「大人教細路」的單向灌輸,而是有意義的交流,逐步引導真人分辨善惡,也鬆動了他的心結。真人與自我最脆弱而真實的部份和解,成為更誠實和謙卑的自己。最終,他選擇放棄繼承舅公所構築的世界。因為他知道,只有他自己才能決定該活出怎樣的人生。這無疑是一種超越自我的反思。

放眼這世界的蕪亂,先是俄烏戰爭,後是以巴衝突,《蒼》既是宮﨑駿給年輕一代的睿智寄語,也是反觀一生的自我剖白。蒼鷺在消失前說了一句:「忘記是正常的。(Forgetting is normal.)」確實,宮﨑駿證明自己沒有忘記從戰亂中學會的道理。那麼,我們作為觀眾,有沒有牢記那些不能磨滅的教訓和經歷呢?

《蒼》還蘊含著多重豐富的象徵意涵,尤其塔內呈現的各種意象紛沓而來,可能稍為晦澀難懂,解讀畫面時也會帶來一些疲憊感。觀眾如想進一步抽絲剝繭,或是單純思考「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之類的疑問,多看一次還是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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