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父與冰島精神的建立
《天主之地》(Godland)——導演帕馬頌的第三部長片,使用35mm底片拍攝完成後通過遮擋呈現以4:3的16mm底片規格。以《鄉村神甫日記》的外殼,隱喻丹麥與冰島之間複雜的血脈、政治聯繫。
電影以丹麥教堂內一段牧師間的相談作為開端:作為父的丹麥信義宗教會,決意向精神蒙昧、猶如孩童的冰島荒原地帶派遣一位年輕牧師Lucas,以監督一座新教堂的建造工作。在這段相談的場景中,一老一少兩位丹麥信義宗牧師都蓄著象徵父權力量的full beard。在向年輕的Lucas談及此次事工之地冰島時,老牧師顯得漠然傲慢,毫不忌諱自己的輕蔑——他將火山噴發這樣的冰島自然生態現象形容為地球的排泄。此外,這段相談乃發生於「樓上」,象徵著作為國家教會的丹麥信義宗將以天父之態,將其精神由上而下地流溢於荒蠻蒙昧的冰島。
毫無疑問,甫踏上行程的年輕牧師Lucas懷抱著巨大的信心與熱忱,他將這艱苦的事工看作「對上帝的自我奉獻」。但與此同時,Lucas完全承繼著丹麥教會的「父性」,於焉這自我奉獻便呈現為一種傲慢的、企圖以此封聖的、以父之態的「自我犧牲」。自行程開始,Lucas便隨身背負著一台宛若十字架的笨重照相機與便攜暗房,以記錄冰島的人文風土。而這行使人文紀實功能的攝影術,則是一種典型的以主體姿態向外觀察他者的方式——它關聯著走出高處的象牙塔並步入荒野,以民族誌的方式對他者進行人類學探究。
另一方面,這樣一種文明之父與野蠻蒙昧之子的衝突關係,亦體現在貫穿於電影之中的丹麥語與冰島語的對立上。在去往冰島的船上,教會聘用的翻譯——一位蓄髭的冰島本地人——試圖教授Lucas一些冰島語詞彙,但作為「父親」的Lucas卻明顯對這一野蠻的陌生語言抱持著相當的拒斥,他很快失去興趣,連說:「夠了...夠了...不要再講了。」巨大的傲慢躍然紙上。比較可知,同為19-20世紀之事工,天主教聖言會(SVD)的兩位教士聖福若瑟(St. Josef Freinademetz)與安治泰(Johann Baptist von Anzer)在踏足齊魯地區傳教以先,乃於香港潛心研習中文兩年之久。
登陸冰島後不久,Lucas於據點處首次見到了即將同行並協助建造教堂的冰島工人們。這些工人的頭兒——領路人與最富經驗者——正是年長Lucas不少、蓄著白鬍子的Ragnar。Ragnar是一個保守而固執的冰島在地人,一個典型的社會底下層。他抱持著對丹麥「入侵者」的普遍的恨意,當第一次見面的Lucas禮貌地向他自報家門時,Ragnar故意用冰島語管對方叫「丹麥惡魔」。這種愚鈍的恚恨甚至使Ragnar無法接受由「入侵者」佔據著絕對主導的基督教信義宗——他對為建造新教堂準備的木製十字架表現出輕蔑,甚至建議工人將其鋸為兩半,以方便攜帶。
騎著Ragnar為他備好的冰島馬,Lucas一行正式開始了旅程。體面、文弱的Lucas與放浪、邋遢的Ragnar等人格格不入,導演非常有趣地表現出了這一衝突:當Lucas在河邊小心翼翼地在玻璃板上塗抹蛋清、製作拍攝用的底片時,Ragnar正光著膀子在一旁下網捕魚。當Lucas背著相機與翻譯一道出遊拍攝時,Ragnar與工人們正忙著屠宰一隻當作晚餐的羊。正是在這次相伴出遊中,Lucas與翻譯建立了一種溫暖親密的情誼。在Lucas的內心中,他不禁將這位蓄髭而斯文的年輕翻譯投射為了一個「可以溝通的文明的冰島人」的理想形象。正因如此,Lucas主動為他拍攝了一幅穩重自持的肖像。亦因如此,Lucas在其後拒絕為Ragnar照相,並在氣急敗壞時對後者大吼「不能也不想拍下你那醜陋猙獰的面孔」。當晚,Lucas授意翻譯刮去了自己的鬍子——自這一時刻起,Lucas在心靈深處斬斷了與丹麥教會的聯繫,他希冀自己能夠在這片荒原上有所建立——他不再是父的代表,而是要自己成為真正的父。
帶著自我構建起來的信心與權威,Lucas於次日第一次不容置疑地駁斥了Ragnar河水深且凶險、暫不宜渡河的結論,決意即刻渡河。然而,Lucas這一剛愎魯莽的決定卻直接使得翻譯在強渡凶險河水時落水溺亡。這是Lucas無法承受的:翻譯的死不但使得他在現實與精神上皆孤立無援,亦對其內心所信(Faith)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因為其死亡的主因乃是Lucas自己。十字架掉落馬背,不可挽回地被湍急的河水帶走了,他在黑暗中點燃蠟燭向上帝祈禱,蠟燭卻熄滅了。陷入沈鬱自我懷疑之中,Lucas只得對著自己的馬喃喃自語,幻想對方屬靈,以寄放悲痛與絕望。自此,Lucas只存留下了表面上的父性,意即,他仍是被教會正式差遣至此的牧師,但僅此而已。
Ragnar拖著渾渾噩噩、自馬上墜下的Lucas來到目的地——一個海邊的小村莊,由當地鄉紳Carl一家照料。與Lucas一樣,Carl亦是渡海至此的丹麥人。但與Lucas不同的是,已在此安家立業的Carl乃是一位真正擁有權威的、在地的「父」。很明顯,那個在荒野中經驗老到、從容不驚的Ragnar在與Carl一同進餐時,馬上便表現得如同一匹被閹割了的公馬——冰島原住民已然被這些外來的強力徹底征服。另一方面,Carl亦象徵著已然蓬勃有力且正在不斷融合、凝聚的冰島國家力量。這一力量正躍躍欲試,對抗著原本作為父親的丹麥國家教會——正如同那些在北美東北海岸站穩腳跟的英格蘭權貴們(Proprietors)開始尋求自大英帝國獨立那樣。因此,作為新冰島之父形象的Carl與作為丹麥信義宗教會代言人Lucas之間的對立與衝突,是不可避免的。在餐桌上,面對萎靡不振、無法恢復信心的Lucas,蓄著full beard的Carl馬上就顯現出了這種強勢,他主動要求虛弱的Lucas在餐桌上領禱,又轉而告知對方他需盡快搬離此屋,因為自己養育著兩個女兒,有所不便。隨後,Carl更是不屑地質疑Lucas拍攝、紀錄當地風土的行為,並徑直將當地稱為「神棄之地」,使Lucas大驚失色。通過挑釁、質疑Lucas以父之姿進行觀看的方式,Carl擊潰了原本就動盪不定的Lucas的心,宣告了自己在這處無神之地的父之權能。在教堂前的合影中可以看到,Carl完全僭越了Lucas的位置,以父之姿站在了牧師應該身處的中央上方。
照此發展,Lucas精神崩潰,事工以失敗告終並灰頭土臉遁回丹麥乃是遲早之事。然而,在與Carl長女Anna的交往中,Lucas又重獲了信心。很明顯,與自小出生在冰島並於此長大的妹妹Ida不同,Anna內心深處的自我認同始終趨向故鄉丹麥。她坦言「更喜歡說丹麥語」、「想回家...總有一天...要從冰島的家去往丹麥的家」。正因如此,她與Lucas互相成為了對方在這荒原上唯一「能夠溝通」的對象——兩個無所適從的年輕人,掙扎在丹麥與冰島之間,掙扎在一種焦慮的不確定中間。這一切Carl都了然於胸,但對矢志在此立足發展的他來說,女兒與牧師這種脆弱且不確定的搖擺狀態無法被接受。因此他告誡Anna不要跟Lucas扯上關係,因為「我不認為他在這裡能待多久」。
不久,Lucas在海邊聆聽過Ragnar的懺悔之後,憤怒地殺死了對方。對自己懷有敵意、翻譯落水時見死不救、殺死自己的馬,Lucas當然對Ragnar積怨甚深,但是,Lucas憤怒失控的原因大概卻是:他無法接受這樣一位徹頭徹尾的罪人,像挑釁一般在自己面前敞開心扉以求諒解,而自己卻不得不予其回應。Lucas感到自己內心深處所保留的最後空間,也即將被Ragnar所侵污,這種與野蠻的同化使他無法忍受。
當Lucas回到村莊,Anna撫慰了他——但卻是以罪的方式。此後,Lucas終於意識到,自己究竟不可挽回地被這片荒蠻之地同化了,自己由起初聖潔的父轉而成為了無所遁形的罪人。他的精神徹底崩潰,拋下Anna與照相機逃避出走。至於Carl緣何要在荒野殺死Lucas,一方面,在Carl眼中,Lucas已然成了一個無論對其家庭還是對其土地都將造成混亂的侵擾因素,而這正是在進行精神建構工作的Carl所必須清除之物。另一方面,對Carl來說,Lucas的生死與否根本不重要,對方但只是個懦弱且全然無力的小牧師罷了——在這片無神之地上,Carl才是真正有力的父。通過殺死原本的、象徵的父——丹麥信義宗的代表——冰島的國家力量正式宣告了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的父權。
影片結尾,騎馬閒步荒原的妹妹Ida發現了被自己父親殺害、已成白骨的Lucas。她悲傷不已,但又振作精神,對Lucas的骨輕聲說道:「很快花草便會生長,而你在其中...那太美了。」顯然,原本作為父的丹麥對其子冰島之影響,已漸化為朽骨。但與此同時,其亦成為冰島這片土地與其精神之一部分,滋養著日後必然生出的美麗的、全新的花——一個精神篤定且獨立的冰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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