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本土《芭比》,是世界的《好东西》

她们的武术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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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院中,我听见观众们骤然爆发、连绵不绝的笑声,这是真正与女性主义共鸣共振的快乐声响,“就像水面的涟漪,就像一个因天气波动而起的小波浪;这里,那里,每个波动都向外延伸,触发着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涟漪”。如果说女性主义是一种创造联系的动力,那么女性主义的笑声,必将联动我们的涟漪为河流,湖泊,山川,汇成一片恣意流淌的汪洋大海。

自电影《好东西》点映以来,身边频频有朋友给出年度最佳的好评。作为《爱情神话》的平行篇,这部电影延续了邵艺辉导演的“灵”,在快节奏、高密度的对白之中,轻盈而不失犀利地探讨性别身份、情感关系等社会议题。

而相比前作,《好东西》更见证了邵艺辉在女性意识与作者身份上的成长蜕变。电影明确地转变视角,不再依托“老白”这样的男性主角带出周遭形形色色的女人,而是直接以女性之身书写女性故事,围绕上海三位不同年龄段的“沪漂”女性,刻画她们互相当“妈”、彼此搭救成长、笑与泪交织的都市生活。

作为女性观众,观看《好东西》无疑是一种幸福体验。它是女孩们妙趣横生的“嘴替”,是与女性当下生活同频的“好东西”,更是中国电影产业的“新东西”——它挪用“小妞电影”的语法,并对之进行女性主义的革新,创造出了真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女性喜剧电影。

一、进化形态的“小妞电影”

小妞电影,译自英美俚语“Chick Flick”,是介于爱情片与喜剧片两大类型之间的一种亚类型,特指以年轻女性为主角、诙谐时尚的浪漫爱情轻喜剧。原词“chick”本是对女性的蔑称,但后现代女性主义者却认为它主张了女性气质、强调了女性需求。
 
1961 年,奥黛丽·赫本主演的《蒂凡尼的早餐》标志着好莱坞“小妞电影”类型片的真正开端,在90年代由茱莉亚·罗伯茨和梅格·瑞恩主演的《诺丁山》《电子情书》《西雅图夜未眠》推上高潮,在千禧年初《律政俏佳人》《穿普拉达的女王》爆火后逐渐走向落寞。国内接棒好莱坞,在2009年由章子怡主演的《非常完美》拉开了“小妞电影”的帷幕。
 
但近年来,和好莱坞小妞电影趋势相同,国产电影小妞埋藏已久的雷逐渐被引爆。最突出的就是国产小妞电影以“年轻傻白甜”或“大龄剩女”构建小妞电影的符号系统,弱化、刻板化都市女性形象,回避了女性处境的真困境和真问题。正如电影学者帕特里夏·艾伦斯所说,“小妞电影助长了每个女人的‘父权无意识’”。

但观众不需要小妞电影了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小妞电影的本质,是用幽默戏谑的方式来包装围绕着现代女性们的“小”问题。这里的“小”问题无关宏大议题,不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却能丝滑又精准地呈现都市女性真实生活的处境,具有普世的文化意义和传播价值。简而言之,生活太累太苦了,广泛的都市青年们需要“新小妞电影”,像是姐妹间的一场茶话会,参与者需要足够有趣犀利,茶话才会变得更受欢迎。

《好东西》的广受好评,也正是因为其在全方位对“小妞电影”进行了升级,既满足了女性观众对于银幕上形象自我认同的需要,也剔除了“小妞电影”的父权文化窠臼,让其进入了崭新的2.0阶段。

首先,影片打破了传统小妞电影主角多是一位或多位“年轻女孩”的年龄壁垒,将目光聚焦于年龄段更广泛的女性。单身带女儿生活的王铁梅(宋佳 饰)从记者转战新媒体主编,试图在新事业发展和带娃上找到平衡;小叶是乐队主唱,美丽大方,可形成反差的是她痴迷于和只想保持situationship(状态恋情)的眼科医生小胡谈恋爱;10岁的王茉莉(曾慕梅 饰)想摆脱在学校活动中“永远当观众”的命运,找到自己真正的爱好。可以看出,角色目标塑造也不再是“走出被甩阴影”“恨嫁”“婚育”等话题,而更聚焦于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如何通过兴趣爱好与价值创造实现自我身份认同。

其次,《好东西》不再是包裹在粉红泡泡下的童话爱情,也非现实主义的残酷剖析,而试图在轻喜剧和现实性中找到平衡,从而形成了女性视角的都市喜剧。
 
本片对性别议题的探讨非常有趣,举重若轻地表达了导演对女性独立、原生家庭伤痛、新型两性关系的观点和态度。当听说小叶的妈妈在她第一次来例假时说经血脏,导演直抒胸臆,通过小孩视角的反驳,来展现年轻一代女性的进步和坚决:“世界上一半的人都会来月经,经血又不是屎,怎么会脏。”
 
而片中的男性看似已经学习过性别议题,但当“我们已经占据了太多性别红利”的铁梅前夫和“我们都有原罪”的铁梅追求者小马在餐桌上“比拼男子气概”时,女性主义成为了增加他们雄竞获胜增砝码的时尚单品,“读了几本女性主义书籍”成为了他们是否有先进性别观念的量化标准。而在后续中能看出,这些男性形象也并不真空悬浮——穷追猛打如前夫,在离婚后也谈过其他女朋友,因为经济实力有限,正如他对女儿说的,“像你妈一样的女人太少了”,才回头追铁梅;优柔文弱如小马,在与铁梅亲密时还撕坏了她昂贵的内衣,因为“片里都那么演”,气得铁梅果断打断。

二、解构爱情神话、建构女性联盟

在传统小妞电影里,浪漫的爱情故事充当了主要情节线,女性角色在社会关系中定位与自我确认与在与男性紧密相关,往往获得了男性的开解或认同才能实现成长。

但在《好东西》中,爱情不再是神话,不再是团圆结局的落脚点,而只是女性个人成长过程中的“课间十分钟”,是生活的调味品。如此处理最大程度符合了当下年轻人的生活态度,解构着霸占主流成百上千年的爱情传奇。更重要的是,这让电影中女性角色的身份认同,只有在女性联盟里才得到了确证。

《好东西》的三位女主角表现出了不同的成长困惑,但是她们建立起了一个超越血缘关系的“母系”大家庭。前夫、小马等男性角色,不再扮演传统的引导者,而是退居二线的参与者,他们并不会拆散女性的联结,而是作为独立的社会个体成就彼此。在此全新的家庭体系之下,三位女主角互为母亲,互为伴侣,互相搭救,共同抵挡女性成长中的狂风骤雨。正如萨拉·艾哈迈德所言,“女性主义关乎我们如何搭救(pick up)彼此”,“它可能是一条脆弱的绳子,在恶劣的天气中被磨损得破破烂烂的,但它足以承受你的重量,把你拉出来,帮助你在一段破碎的经历中幸存下来。”

王铁梅是生活力十足的“大女主”妈妈,上能洗手作羹汤,下能修灯通马桶;既不跟风鸡娃,也不在性生活上委屈自己。作为自媒体编辑,铁梅想要反抗单亲妈妈的悲惨叙事,发布了自己作为单身母亲真实现状的文章,却获得无数对她母职身份否认的谩骂。当看见铁梅的脆弱时,小叶没有再鼓励她“做得已经很好了”,而是在言谈间消解了妈妈就一定要做得“好”的意义,即走出对女性道德绑架的舆论环境终极方法,是需要时间去构建新的游戏规则。

而在对小叶的塑造上,邵导解构了大众舆论对于女性渴望亲密恋爱关系并标签化的刻薄观念,反而去探寻小叶“恋爱脑”的原因。从小生活在一个父亲打母亲,母亲“踢猫”打她的家庭环境中,她的不配得感和习惯性讨好成为了她的生存之道。在与医生小胡的恋情之中她的缺爱被放大,但是王茉莉告诉小叶,她被母亲厌恶的眼睛很美,铁梅告诉她,男人不值得让她痛苦。她们用或温柔或粗野的方式,稳稳地托住了小叶不断下滑的自我,让她在女性的情谊间重新养育出了主体意识,从而对“恋爱”的再度询唤发出了响亮的拒绝,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改变。

王茉莉作为最年轻的女主角,正直勇敢有阅读量,被周围人称呼为“小孩”,成为电影主题的重要载体。小孩一度被精英国际教育的氛围异化,撒谎以构建自己“世界公民”的身份。被蒙蔽双眼而“视力不佳”的她,在母亲铁梅、朋友小叶的引导下,远离校园优绩主义的教育系统,转而去充满爱与自由的独立音乐中发展爱好。茉莉第一次打鼓时听男老师说坐姿是两腿叉开时,下意识地问“女孩要怎么坐,女孩会怎么打鼓”,被小叶告知:“你怎么打鼓,女孩就怎么打鼓”。从学校逃脱出来的她,虽然与那服装与神态都整齐划一,每一次鼓掌都被精心设计的校园展演格格不入,但她终究能寻找到野蛮生长的另一个世界,终究能找到落跑者、反抗者、失败者的同盟,她不会孤独。

透过小孩的成长路径,邵导给出了“怎么建立新的游戏规则的答案”——用本真的生命状态,勇敢地去体验、去尝试、去反凝视,去消解已被异化之事物的固有锈斑,去身体力行地击退社会文化的种种规训与枷锁,不再做“社会的魂魄”,而是活出自己的人生。

三、发现女性喜剧的稀缺价值

回顾过往,女性在喜剧电影中长久处于缺失或边缘的位置。女性题材的影片总是难逃“深沉”的表达,无论是美国四五十年代的女性催泪电影,或是中国八十年代黄蜀芹、李少红等代际导演的创作,还是当下新晋导演的作品,几乎都有或多或少 “苦难叙事”的逻辑,旨在追求意义上的深刻,鲜少采用喜剧方式呈现。

近年来,流行文化却掀起了一阵女性喜剧的热潮,女性喜剧演员们在脱口秀、小品等场所如雨后春笋般现身,电影界格蕾塔·葛韦格的《芭比》风靡全球,今年年初贾玲的《热辣滚烫》登顶春节档,而年末我们又迎来了邵艺辉的《好东西》,足见喜剧已然成为女性表达中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

世界各地的“天才女友”们依托于本土不同的类型公式,发展出了全新的女性喜剧语言:《芭比》改造好莱坞歌舞片,《热辣滚烫》改造小品喜剧,《好东西》则是改造具有都市时尚属性的“小妞电影”。在女导演不同倾向的接力之下,女性主义题材不再局限于悲情叙事,而是扎扎实实地踏出了一条新的出路:通过喜剧类型在主流电影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从而把女性的经验与故事扩音到大众化、普遍化,并且借助喜剧对生活中不协调的事物的揭露,畅快淋漓地展露女性视角的观点与想法。而在产业意义上,女导演和女观众已悄然改变了或者正在改变游戏的规则,给女性影人更多上桌吃饭、躬身入局的机会,促进电影行业平等化的良性循环。

因此,我在开篇就将《好东西》定义为中国电影产业的新东西、好东西。

自它到来后,我更乐观地期待越来越多女性喜剧的出现。喜剧原本就应该是不分性别的语言。笑声带有一种释放性的力量,笑声不仅传递了生命力,也能够形成情感的共同体,这是人类的通用语言。影院中,我听见观众们骤然爆发、连绵不绝的笑声,这是真正与女性主义共鸣共振的快乐声响,“就像水面的涟漪,就像一个因天气波动而起的小波浪;这里,那里,每个波动都向外延伸,触发着另一种可能、另一种涟漪”。如果说女性主义是一种创造联系的动力,那么女性主义的笑声,必将联动我们的涟漪为河流,湖泊,山川,汇成一片恣意流淌的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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