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向火红的旷野：满洲铁道唱歌与时代

在先前的两篇文章中，我们探讨了20世纪初日本的铁道唱歌、其后的满韩铁道唱歌本身的内容，与其对于日本和东亚各诸国于地理音乐教育乃至国民性的巨大影响。本文将继续讨论一首同样名为铁道唱歌的《满洲铁道唱歌》，仅仅八节的短小体量，便高度凝练了数十年来满铁建设成就。

1939年，满洲国建国的七年后，开发满洲最为主要的推动者之一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即满铁），透过新建、占领及收购等，最终在完成修建梅辑线（今吉林梅河口至集安）后，铁路总里程突破一万公里[21]。同期，日本全国国铁与私铁的运营里程综合亦仅两万四千余公里[19]；直至1949年，除满洲外的中国铁路运营里程甚至不足一万公里[20]。如此“骄人”的成就，与流行于日本的“大陆热”[8]、及翌年即将到来的“纪元两千六百年”一道，促成了满铁大张旗鼓地庆祝“铁道运营里程突破一万公里”的事件，从庆典、发行纪念物、纪念邮票[4]、明信片[9]、拍摄记录电影[21]等，不一而足，而这首满洲铁道唱歌，更是其中的重要部分。

由日本内阁情报部于1938年起刊行的杂志《写真周报》，于创刊之初目的即为 “通过易懂的方式向国民传达国策”[22]，其内容以日本国内、各殖民地、前线战场以及轴心国的新闻动态为主，以极低廉的价格作为向民众进行动员与宣传的重要工具。昭和14年（1939年）六月刊行的写真周报第70号[1]的首页，即以向前飞驰的亚细亚号列车机车为背景，刊登了整版由满铁铁道总局主催的 “躍進満洲·満洲鉄道唱歌歌詞募集”广告，拉开了满洲铁道唱歌的序幕。

一、主旨：日満一体、東亜新秩序の先駆として大陸鉄道躍進の姿を讃へ、鉄路の使命を謳歌したるもの
二、内容：以上の主旨に依り、極めて全般的に且地方的郷土色を失ふことなく満洲鉄道唱歌としての条件を盛りたるもの
三、条件：一節五行六節以内 平易明朗、大衆的
四、賞金：一等一千円一名 入選の歌詞は発表と同時にコロンビア会社に於て作曲「レコード」に吹込む
五、選者：西條八十 久保田宵二
六、締切：七月末日
七、発表：九月二十日
八、注意：封皮に「満洲鉄道唱歌」と朱書のこと
九、宛先：奉天市大和区春日町二九 満鉄鉄道総局営業局旅客課懸賞募集係

一、主旨：歌颂作为日满一体、东亚新秩序先驱的大陆铁路发展，颂扬铁路的使命
二、内容：在以上主旨的基础上，以非常全面和地方性的方式，成为满洲铁路颂歌
三、条件：一首歌五行六节以内，通俗易懂，大众化
四、奖金：一等奖1000日元一名，入选的歌词将同时由古伦美亚公司录制成唱片五、评委：西條八十，久保田宵二
六、截止日期：（昭和十四年）七月底
七、公布日期：（昭和十四年）九月二十日
八、注意：封皮上用红字注明“满洲铁道唱歌”
九、地址：奉天市大和区春日町29 满铁铁道总局营业局旅客科悬赏募集组

两位评选人都是当时日本作词界的重量级人物，西条八十为著名的诗人、作词家与法语文学家，和北原白秋、野口雨情并称三大童谣诗人，一众著名的旋律如「支那の夜」、「同期の桜」、「王将」等均出自其手。久保田宵二则在童谣的作词上颇有建树。

发布广告后，满铁和满洲日报社共收到了数量惊人的3676份投稿，历经数月的评选，最终由抚顺七條小学的藤晃太郎老师投稿的歌词当选。久保田这样评价：“对于城市的取舍是十分困难的，在这方面，我认为除了整体把握最终的表现外别无他法，通过所有的应募作品，我感受到的是大满洲的理想与活力。最终当选的作品将上述的要求综合的非常好，是一个可爱的集合体，我期待能够歌词得到出色的作曲，被全满高唱。” [5]

财大气粗的满铁自不会让等闲之辈为如此重要的歌谱曲，被邀请前来谱曲的是日本古伦美亚唱片公司签约的作词家古关裕而，从战前的1940年「暁に祈る」、「露営の歌」，到战后甲子园使用的会歌「栄冠は君に輝く」、「長崎の鐘」，均出自其笔下。1939年在写真周报上募集歌词的同时，古关与久保田一道踏上公费的满洲视察之旅：西至齐齐哈尔、北至哈尔滨、东至佳木斯、牡丹江、图们，南至大连、新义州[6、7]。最终在次年1940年得以发表，由同为古伦美亚旗下的霧島昇与松原操夫妇灌制成唱片发行。

相较于满韩铁道唱歌，创作于其三十多年后，1939年的满洲铁道唱歌无论从内容、结构或是作曲上，都与铁道唱歌依照铁路路线叙述的歌词、动辄四五十番的超长格式以及每番重复的旋律极为不同。满洲铁道唱歌长度惟短短的八番（即片段），内容不仅拘泥于某一条铁路的风景，而更为宏观的去介绍全满洲的铁道建设，作曲上也采用了每两番才重复的旋律，重复性的降低令歌词的灵活性更强，亦提升了歌曲的丰富性。

満洲鉄道唱歌[15]

作詞・藤晃太郎 作曲・古関裕而

1

ああ大陸の朝ぼらけ
波も微笑む大連の
昔語りを後にして
旅順の山の岩陰に
涙で偲ぶ肉弾史

2

今目覚ましく起ち上る
亜細亜の響き溌剌と
世界に誇る快速車
線路の彼方野は晴れて
血潮の跡に黍の波

3

見よ奉天の大空に
なびく先駆の満鉄旗
試練の坂も幾度か
越えて一万有余キロ
招くも嬉し旅心

4

東の門戸安東市
西国境の山海関
二条は結ぶ 日・満・支
広軌の夢は安らかに
覚めて万里の長城に立つ

5

興亜のダイヤ狂ひなく
王道万里京図線
楽土の栄え眺めつつ
千振彌栄過ぎゆけば
夕陽に赤し松花江

6

伸び行く大厦高楼に
棚引き匂ふ五色雲
國都を北に距たれば
改軌一夜になると聞く
思出多き京濱線

7

装ひ駅既に新しき
哈爾濱過ぎて國の涯
黑河満洲里綏芬河
邊土も今や開發の
車輪は廻る十重二十重

8

ああ王道は鐡路より
日に日に隆り日に進む
しつかと大地踏みしめて
理想に燃ゆる全満の
民よ高らにいざ歌へ

翻译：

1.啊，看那拂晓中的大陆，海面的波涛宛若笑颜，（迎接我们）抵达大连。回想过去的历史，在旅顺山峦岩石的阴影下，用泪水缅怀昔日肉搏战的历史。

2.如今我们振奋崛起，亚细亚的汽笛声充满活力向前冲刺，是在世界上足以为傲的高速列车啊！铁轨（延伸向前），原野晴朗，（先辈们流下过）鲜血的土地上，稻谷如波浪（般茂密）。

3.看那满铁社旗在奉天的天空中飘扬，作为（开发满洲）先驱的满铁，无数次跨越险峻的山峦，（如今）铁路里程已超过一万公里，（便捷的交通为旅客）引领了欣喜的旅行体验。

4.（满洲国）东方的门户是安东市，西方的国境是山海关，二条铁路连接着日本、满洲与支那，宽轨上的（旅客）睡梦也更加香甜。一觉醒来，远远眺望那万里长城的雄姿。

5.振兴亚洲的铁路，运行有序。（满洲国）王道万里，京图线向远方伸展，眺望那乐土的繁荣昌盛，（列车）经过千振与弥荣，夕阳映红了松花江水。

6.（新京的）大厦高楼不断崛起，上空飘扬着轻盈的五色祥云，自首都（沿着铁路）向北，渐行渐远。京滨线的铁路换轨，仅一夜之间，令人印象深刻啊！

7.（哈尔滨站）整修一新。经过哈尔滨后便接近国家的尽头：黑河，满洲里，绥芬河。昔日的边疆，如今经过开发（已成为乐土）。车轮不停旋转向前，十重二十重。

8.啊，王道乃自铁路而始，踏着坚实的大地向前，日渐隆盛，日益前进。全满之民，心燃理想之火，向高远之地，奋力歌唱！

整首满洲铁道唱歌虽缺乏铁道唱歌逐站介绍风物般充满“旅情”的之感，但仍大体以满洲的各条铁路为主轴去进行叙述，亦多次提到了沿途的重要车站与都市，如旅顺、大连、奉天、安东、新京、哈尔滨、满洲里、黑河、绥芬河等。全歌的中心即满铁最为重要的干线：连京线（大连至新京）与京滨线（新京至哈尔滨）上运行的亚细亚号列车，第一至三番为大连至奉天（今沈阳）区间、第六番为奉天至新京（今长春）、而第七番则是新京至哈尔滨。其间穿插由城市向外放射的其他干线铁路，如第四番由奉天而始通往中国的奉山线（奉天至山海关）与通往朝鲜的安奉线（安东至奉天）；第五番则是东满的两条铁路，京图线（新京至图们）与图佳线（图们至佳木斯）；第七番由哈尔滨出发，为向国境延伸的三条铁路，滨洲线（至满洲里）、滨北-北黑线（至北安、黑河）与滨绥线（至绥芬河）。

较于满韩铁道唱歌，以及明治末期及大正时代一系列有关满洲的旅行指南等对于曾经甲午战争、日俄战争战争遗迹的关注。满洲国建国后的一系列文宣作品则将中心转向满洲国建国以来各项的伟大成就上，如先前的车站印章一文中，透过大连站三版的印章流变便能管中窥豹。回到这首满洲铁道唱歌，亦仅在一、二番中简略的提到了日俄战争中的几次惨烈战役，如被以“肉弹”形容的惨烈旅顺会战；大连与奉天间的历次会战，如南山会战、辽阳会战、沙河会战等，则被以“血潮の跡”浅浅带过。

日文中“肉弾”一词即来源于日俄战争中的这场旅顺会战，乃木希典大将麾下的樱井忠温中尉，于旅顺围困战中受到了数次枪伤和刀伤、右手腕更被炸飞。由于伤势过于严重，一度被误以为已经死亡，直到被送往火葬场的途中才被发现然活着。樱井在战后出版了自己参与战争的回忆录《肉弾》，生动地描绘了围绕旅顺要塞的日俄两军激烈战斗的情景。战后，樱井破格荣获了明治天皇特殊拜谒的荣誉；德皇威廉二世鼓励德军将士将这本书作为必读之书；此外美国总统罗斯福亦向樱井寄来一封赞扬之信，信中称：“我已向我的两个孩子朗读了这本书的几段，学习英雄行为是在紧急时刻激励年轻人的精神的要事。”[13]

作为满铁主催的歌曲征集，自然处处要体现满铁的各项“伟大成就”。从第二番夸耀世界的“亜細亜の響き溌剌と”开始，到第三番“奉天上空高高飘扬的满铁旗”，铁路运营里程超过一万公里等的建设成果，这几乎是满铁给出“命题作文”中最关键的得分项。第四番与第六番的“広軌”与“改軌”，体现了满洲的铁路的轨距较日本内地的使用更宽的准轨的差别，亦指出了1935年轨距调整时满铁付出的巨大努力。即满铁收购原苏联管辖的中东铁路（包括京滨线、滨洲线与滨绥线）时，由于中东铁路的轨距为宽轨，宽于满铁的标准轨，需要修改轨距为标准轨。历经五个月的准备，运输最为繁忙的京滨线于1935年8月31日，仅一晚的时间便完成了全长240公里的缩小轨距工程[18]，亚细亚号在同日第一次由大连直通哈尔滨，第七番提到的哈尔滨站的更新亦在同期完成。

满铁成绩之外，更是满洲国的各项成就。第六番新京“伸び行く大厦高楼に”，上空飘荡着五彩祥云，几乎是明示着满洲国的“黄、红、蓝、白、黑”的五色国旗。第五番中“王道乐土”以铁路扬威全满，凸显了满铁之于满洲国建设的巨大作用，货物运输、旅行、国防军事、乃至第五番和第七番着重强调的“拓殖”事业，无不是铁路作为根基存在，“ああ王道は鐡路より”。“千振“与”弥荣“除用作对天皇皇室统治下的社会繁荣的歌颂，亦是满洲国建国后1932年第一批与第二批开拓团的“模范开拓村”的名字[17]。在短短的八番歌曲中各大都市外，着重强调了北满一隅的两个村落，无不显示出满铁、满洲国等都极为重视向满洲的殖民开发。铁路在开拓殖民的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从1939年拓务省的地图《滿洲農業移民入植圖》[24]可以看出，开拓团的定居点均选在了北满图佳线、虎林线、滨北线等的沿线。

值得注意的是，第五番中的第一句：“興亜のダイヤ狂ひなく”的“兴亚”，在此处可以同时有两种可行的含义，其一即字面的意思”振兴亚洲”；其二则是一班由朝鲜釜山栈桥，经过奉天直通中国北京的列车[17]，称为“急行「興亜」”，釜山栈桥可以直接连接通往日本下关的“关釜连络船“，是日本对外国际运输的重要路线。这里也与前一番尾处的“二条は結ぶ 日・満・支”起到了非常直接的呼应。

有趣的是，产生这首歌的1939年时的满铁总裁松冈洋右，于翌年第二次近卫内阁时成为外务大臣，“大东亚共荣”的倡议恰在此期间被松冈提出[10]，其在同期更出版了《興亞の大業》一书，以“大东亚共荣”的理念去看待与满洲及中国的关系[23]。因而出现在歌中的“兴亚”，同样很难说其中更是否带有总裁个人的“意志”。如“兴亚”这样双关，在歌词中的使用不仅存在于满洲铁道唱歌，亦体现在了满铁的社歌[16]中。

東より　ひかりは来る　
ひかりを乗せて　東亜の土に
…
黎明を　破りて鐘は
朝を告げぬ　満蒙の野に
栄は共に　共にすのぞみ
…

来自东方的光芒
照耀在东亚的土地上
…
黎明到来 破晓的钟声响起
清晨的满蒙原野
共同的光荣希望
…

其中的“ひかり”与“のぞみ”，即“光”与“希望”，同样在日后成为了大陆优等列车命名中的一部分，急行「ひかり」与「のぞみ」均为釜山栈桥至新京的列车[17]。这两个名字更在日本战后经济腾飞后，成为新干线列车车次和车型的命名，延续了昔日大陆高速蒸汽列车的余辉。

事实上，比起铁道唱歌，满洲铁道唱歌毋宁说仅仅借用了“铁道唱歌”之名而无之实，但也无可指摘，毕竟已不再是20世纪初还需进行大规模普及地理教育的年代，历经近四十年的发展，无论是日本内地，还是殖民地的朝鲜台湾，以及满洲，铁道带来的巨大改变和影响都不言而喻。何况整首歌更是满铁一首操办，歌颂满铁与满洲国的成就成为了全歌的主体，因而内容、手法与旋律也愈发与满铁的一系列歌曲，如南満州鉄道愛唱歌的「北はアムール」[14]，与第四番中的“東の門戸安東市 西国境の山海関”如出一辙。

北はアムール南は熱河
東ゃポクラよ西満州里
…

北方是阿穆尔河（即黑龙江）南方是热河
东方是波格拉尼奇内（绥芬河以东进入苏联的第一站）西方是满洲里
…

全歌昂扬进取向上的气氛在第八番抵达顶点，“日に日に隆り日に進む、しつかと大地踏みしめて、理想に燃ゆる全満の、民よ高らにいざ歌へ”。满洲国并非如朝鲜、台湾一样被直接并入日本帝国的版图内，而是以一个前所未有的国家被建构出来，无数的日本、朝鲜乃至台湾的人才为宣传吸引而来，发挥着自己的青春与血汗，凭着一腔热忱理想建设这个并非祖国的全新国家。我们不能否认侵略殖民带来的无数苦痛和屠戮，但有如硬币的另一面，仍然需要被看到。

当年的理想，至今回望仍令人心潮澎湃啊。

参考引用：

[1] 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写真週報第70号>
[2] 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写真週報第126号>
[3] 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写真週報第133号>
[4] Manchukuo stamps <The Completion of 10,000km of Railways>
[5] 滿洲新聞社 <満州鉄道唱歌発表会プログラム>
[6] 辻田真佐憲 <古関裕而の昭和史 国民を背負った作曲家> 2020
[7] 緑の指に、乞食の眼 <『満洲鉄道唱歌』（昭和14年11月）>
[8] PChome川岛 <李香蘭的楽しい満洲>
[9] ameblo標語印五郎 <南満州鉄道発行鉄道一万キロ突破記念>
[10] Wikipedia <大東亜共栄圏>
[11] Wikipedia <古関裕而>
[12] Wikipedia <松原操>
[13] Wikipedia <櫻井忠温>
[14] Youtube <内鮮満周遊の旅 満洲篇>
[15] Youtube <満州鉄道唱歌>
[16] Youtube <満州鉄道社歌>
[17] 新潮社 <日本鉄道旅行地図帳 歴史編成満洲樺太>  2013
[18] 满史会 <满洲铁道四十年史>  1987
[19] 山崎志郎 <戦時交通動員計画と鉄道事業> 2021
[20] <中国铁路百年史话>
[21] 满铁资料研究分会 <满铁研究 第一期>  2009
[22] 国立公文書館·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 <内閣情報部への改組と『写真週報』の発刊>
[23] 松岡洋右 <興亞の大業> 1941
[24] 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滿洲農業移民入植圖> 1939

致谢：

这篇对满洲铁道唱歌的解读是我准备时间最长的文章，从2021年起我即对这首歌非常有兴趣。其中最困难的部分便是对歌词的翻译，其中简化了语法、使用了许多代指和缩写，诸如“ダイヤ”、“改軌”等；以及对于部分段落如“血潮の跡に黍の波”、“千振彌栄過ぎゆけば”等其含义的揣摩。日文翻译的过程中也得到了诸多友邻的帮助：朱莉老师、俊徳丸さん、若林宣さん等，深表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