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活,就是一次次尝试完成某种看似不可完成之事|接力访问080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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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是励志之类的事,关键是,为何如此?
题图来自 Ananya Bilimale on Unsplash

原文刊载于小鸟文学

给 33 打过去的时候,她还在回家路上。这个聊天约了好几次,有时候因为她客户应酬耽搁了,这次也是,晚上八点多将近九点,她才回到家开始做饭。

没想到一个生活方式近似全职极限运动员的人同时还是正常上班族。33 的朋友圈几乎没有除了运动之外的信息,即便是带着爸妈玩腾冲,也是因为她在腾冲跑马拉松。她自己也说,很多人并不知道她是有工作的。

大鹏推荐 33 的时候,说她独立、强大,是自己敬佩的女性。一个完全不拼的人会推荐一个很拼很拼的人,这本身挺有趣的。

了解 33 做过什么并不难,因为福建爬上珠穆朗玛峰的女性不会太多,何况她在最陡峭的地方还被暴风雪吹了下去,又自己爬了上来。叙说 33 的故事也不难,2018 年,她登顶珠峰,在此之前不过七八年,她还刚刚做完癌症化疗。这些信息累加起来,确实是极为强韧的人,如果读一读公众号里写的她经历的险境,那就更是了。

看完这些之后,我想问问 33 对死亡的感受。她日常离死亡很近,生命中至少还有几个状态,离死亡特别近。她为何会选择这种生活方式,又从这种生活方式里获得了什么?你可以从接下来的口述里看到她的回答。

33 可能跟很多人讲述过这些,但同时又在不断刷新了解这些人对她的感受。发稿前不久,33 要完成两场越野赛和一场马拉松。而这个艰巨历程刚开始,她就摔伤了膝盖,韧带撕裂,在这种情况下,她跑完了 75 公里越野赛。即便我知道她之前做过什么,也得问:为何非得这样?

答案可能我也知道:33 不曾把寻常人畏惧的痛苦当作压力,而是转化成了某种人生肾上腺素和原则。她反复提到的是,想把事情做好,并且确实喜欢。和她聊完,我觉得我几乎目睹了一个人在穿越不可完成之事,不是爬上某个巅峰,而是一次次让自己置身于某种看似不可完成之中。


我是在曾厝垵认识了大鹏。那是 2010 年左右的梦旅人客栈,我因为癌症化疗,抵抗力很低,又无聊,朋友叫我去泡茶看看风景。那时候曾厝垵人还很少。咖啡馆有一个临水的阳台,还有一棵很大的榕树,一个很文青的地方。大鹏常来,有时候一起做糕点,一起弹吉他唱歌,就认识了。其实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们开客栈或者做一些文创,我们朝九晚五上班,看问题都不太一样,他们可能觉得朝九晚五的人就是特别无聊。那之前我就一直在爬雪山了,厦门很小,因为以前爬雪山、徒步,还去国外爬,那时候这样的人也很少,所以我们还算彼此吸引。我觉得他们那种生活也挺好。

我是个销售,有客户要应酬,以前做技术咨询类的工作。户外是个爱好。现在的工作不需要坐班。基本上晚上和朋友去跑步,周末上山,日常拉练。其实我是有工作的。

我是 1975 年的。大学毕业之后在上海上班,有个邻居是徒步爱好者,上海周边自驾爬山,就一起去这些地方。最初爬雪山就是为了体验一下。2003 年上了稻城亚丁,没有高原反应,雪山很美很震撼,图片里的风景突然出现在眼前,就默默想要去爬一座雪山才算完美。第二年爬了哈巴雪山,爬完了觉得很喜欢。

以前上班接触客户,总难免会遇到不喜欢的人,或者总会有很多负能量在身上,每次去完山野之后就觉得挺开心的,因为在山里比较纯粹,然后回到公司觉得心胸也变宽广了,不能容忍的事情暂时也能容忍了。其实以前就是为了隔一段时间散一下心,回来工作就更有激情。后来随着进入的种类越来越多,然后财务也随着工作年数变好了,户外经验也丰富了,阅历也上去了,就会往更高阶的户外去走。后面工作也有很多机会去外面,然后就去国外爬山,去做更多自己喜欢的练习。

爬雪山其实很危险,真的会死人的,慢慢就觉得要更重视这件事,花更多时间去训练自己,去了解这个运动。这么多年在爬山的过程中,还是潜移默化做了一些事情,比如看到别人高反了每次都会想帮助别人,所以我就去考了红十字会的会员,方便施救。就还有一点责任感在里面。

最早有户外论坛,我当年写的攻略过了七八年还会被人翻出来置顶。一个是当时有些山爬过的人少,另一个是资讯不如现在有很多平台可以看见,有些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座山可以爬。很多朋友都是在我的攻略下留言之后认识的,可能十几年、二十年我也不认识他,就这样一直在朋友圈,但还是会交流户外的问题。我有很多这样的朋友。

爬山,爬珠峰,其实就是水到渠成你想去做这个事,然后想把它做好,一步一步这样做。我并没有把“爬珠峰”作为一个目标,一个是我以前觉得费用很高,五六千的雪山也很好玩,不会觉得一定要挑战珠峰。然后突然有个机会,朋友要去爬,刚好碰到我生日,我就去了。这种 8000 米海拔级别的雪山,每次攀登周期都要在一个月以上,那里网络是非常差的,甚至没有手机信号,我其实很喜欢没有任何干扰的时刻,很珍惜,我们在营地会交流攀登技术或者其他很纯粹的东西。爬山很有趣,每一座雪山都不一样:危险之处不一样,冰川不一样,路线不一样,每次爬其实都是在探索,不是说你之前爬过那么多雪山,经验比别人丰富就一定会比别人安全。其实每座山对我们来说都是未知的,随时会发生危险,我也很喜欢这种感觉。每次都能学到新东西,都有一些新的经验。

登山的魅力就在于未知,你得逼着自己去探索,然后你会越来越想把事情做好。

其实不管是登山还是潜水,极限运动里最好的就是伴侣制度,就是至少要有两个人。这样你出现危险才会有人知道、有人施救。爬山越多,胆子其实就越小,因为看了太多事故了。我爬山是没有执念的,很多人觉得今天一定要登顶某个山峰,其实对于一个成熟的攀登者来说,放弃登顶要比登顶难很多。我现在肯定会选理智,该放弃的时候就放弃,因为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中间会出现很多不可控因素,我就会放弃这根线下撤。因为山在那里,下次我还可以去爬,但如果把命交代在这里,那就没别的事了。

所以我和我专门的一个拍档,一起爬了很多山,很多未登峰,其实都能达到一个共识,就是当任何一个人觉得有任何不对劲要下撤的时候,哪怕另一个人觉得自己状态很好还能上,只要对方表示要下撤,那就一起下撤。这种情况一定是一个人觉得什么地方有危险,或者身体出问题了,这个时候是不能勉强的,不能觉得快到顶了一定要上去。只要一个人表示不行,另一个绝对不会劝,一定会陪着下去,不会问对方明明快到了,明明天气这么好,为什么要下撤,不会问。这是我们爬山的基本态度。一个成熟的攀登者就是在自己或者同伴要放弃的时候,不问为什么,直接放弃。

珠峰一年能爬的窗口期也就是三四天,不会超过一星期,所以就要计算登顶的时间。每年去爬的可能有两三百人,但是这两三百人只有希拉里台阶这一个通道能走,而且集中在两三天的时间通过,有一个人堵住,就所有人都堵住。

我爬珠峰的时候分了三列队。我们那队比较特殊。你认不认识夏伯渝老师?他有一个片子,叫《无尽攀登》。夏老师没有腿,69 了,要去爬珠峰,已经五次都没有上去了,所以他登顶的欲望会更强。我和夏老师在一个队里。当时我们跟的队伍的领队,那是他创立公司第一年,他很想让第一支队伍登顶,以及他想保证登顶率,所以那天我们抢一个小窗口。买的天气预报说暴风雪会在上午 11 点左右到达,正常的话商业团队不会去冒险,都会等另外一个窗口期,但那一年可能领队评估下来觉得我们队伍能力很强,就预期在上午 8 点前所有人都能完成攀登下撤,就能躲过暴风雪。但是没想到那一年暴风雪提前三个多小时,正好 8 点多到了,就是我们在希拉里台阶的时候,最陡峭的地方。

珠峰的暴风雪很可怕。厦门刮了一个木兰台风已经这样,珠峰顶上,只限一个人通过的地方发生了暴风雪,躲都没地方躲,气温迅速下降到零下四五十度,我就直接被刮下去了。那一次还是比较冒险的,如果不是平时经验丰富,人就基本上交代在山上了。我们那次两个当地向导都是靠救援下山的,还死了一个人。

我掉下去的时候是挂在绳子上的,背朝山,风又很大,绳子在动,我又抓不到岩壁。但是因为我掉的地方是个凹槽,我就往前移,听到氧气瓶咣当一声,就知道已经碰到岩壁了。这样的情况下伸出一边手抓住了石头,才转过身来抓着石头慢慢往上爬。

掉下去的时候怎么讲,就在想,妈的怎么办,怎么爬上去。而且那时候手套掉了,脑子里过了一万个这种念头,就是命交代在这里怎么办。身上装备基本上都有二十多公斤——鞋子一只就是四斤,很重,因为还连着冰爪,还有氧气瓶。氧气很稀薄,重量那么重,平时七八米相当于两层楼高的岩壁花个几分钟就能爬上去,在那个情况下风又那么大,真的觉得很艰难了。还好平时训练得多,力量还可以,最后撑上去了,要不然真的就交代了。

当时,包括后来我都没觉得害怕过。因为登山的危险我们碰到了无数次,虽然没有这么危险,但次数也很多很多,还各种各样,所以没在害怕什么。真正觉得害怕是隔了一年,有一个当时跟我一起爬珠峰的朋友,他看到了一个视频。那一年登珠峰的队伍里还有一个老外,他请了一个摄制组拍纪录片,他是看着我掉下去的。夏老师英文不好,所以夏尔巴在说英文的时候,他没听懂在说什么。但是老外就听到了夏尔巴说,风这么大,我们没办法一直等,否则大家都得死。所以他们计划是割断我的绳子。如果当时割断了,我百分百掉下去。所以当时我觉得最恐怖的事情就是,我还在自救,但是别人要割我的绳子,还好我咬牙爬上来了,如果晚一点绳子就让人割了。就我明明不会死,但是被人搞死了,他们还不用负法律责任。其实走那条路不需要绳子,他们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解决。我在那个时候觉得人很可怕,为了自己可以牺牲别人。

对,人才是最可怕的。别人可以决定你的生死,还不用负责任。

我觉得登山其实可怕的就是这个,人的因素。那一次真的是直面死亡,客观上也是,高度在海拔将近 8800 米的地方,路况很难,而且没有人能提供帮助。这几年爬山下来,只有这个经历让我恐惧过。

我是一个很小心的人,那次掉下去之后还滑坠了,软组织有很严重的挫伤,脚肿得两倍大,但是骨头和筋没有受伤,只有严重的淤青。包括我滑雪,大家不是说滑雪尽头是骨科吗,我到现在也没受伤过,各种地形都滑过,也没被人撞过。我玩极限就是很谨慎的,把技术练到扎实才敢去做,要保证自己安全第一。

很多人我不是很理解,跑越野赛也好,马拉松也好,赛前得拼命练才能完赛,这还是在有安全保障的情况下。爬雪山是真的会死人的一种运动,但好多人去爬反而平时不锻炼。我不准备登顶,不准备站领奖台,但我一定会做比百分百更多的努力。

对,癌症化疗的那一年我不能再爬山了。我以前体能算好的,但第一年我操场一圈是走不下来的,梦旅人的朋友很热心,他会带我在厦大的操场慢慢走一圈,我基本上是一两百米就得坐下来休息,然后再走。当时我觉得我可能再也爬不了山了,因为它又要力量又要体能。

疾病对人的威胁和在珠峰上的那种威胁还不大一样,珠峰时你觉得自己会死,觉得自己会留在山上,但生病是很漫长的过程,每一次化疗医生都会跟你家里人说挺好,但每一次你都有可能挺不过去,而你可能只是觉得自己虚弱了一点,并不会直观地看见死亡,只是会有心理压力,觉得自己在拖累家人。其实那时候家人会更痛苦,他们的压力会远远超过我,我觉得。但那时候生病我一直是一个很乐观的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会死,虽然已经晚期了,但我还是每天开开心心的。

认识大鹏那几年也挺有意思的。那时候那里有个俄罗斯人,在曾厝垵那边玩桨板,在海上玩。我就借他的板去玩,后来发现它比较休闲,像划船一样,在船上练一些动作也不是很辛苦,就自己买了一块。有一两年身体不是很好的时候反而经常在海上玩桨板,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水上运动,人也很放松,慢慢地化疗在身体里的毒性就过去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可以去练个潜水,就去考了个潜水证,因为潜水也很休闲。从此就开始开拓了,去了各种地方,那几年没爬山,就玩各种东西去了。

我刚开始爬雪山的时候看过一本书,《进入空气稀薄地带》,写 1996 年珠峰山难的事。其实我们那天遇到的暴风雪和他们的状况是一模一样的。这本书是登山圣经,但从来没有被拍成电影,直到 2003 还是 2004 年,它变成了电影《绝命海拔》。我化疗那一年去看了(这部电影),看到他们从南坡上珠峰,那条路我很熟,以前爬很多山都走那条道——就看到他们走在那条我熟悉的路上的时候,我突然泪流满面,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完之后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我就知道自己还是要去爬山。

《绝命海拔》剧照

后面身体慢慢恢复,发现自己又可以开始爬雪山了,就明白自己对雪山的喜欢,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喜欢。疫情的时候我开始跑马拉松和越野赛,因为之前都在爬山,但是出不去了。

今年 11 月我有三场比赛,一场在香港大屿山的百公里越野,一个是腾冲的马拉松,还有一场四姑娘山的 75 公里越野。雪地越野我是很喜欢的,而且擅长。这三场比赛都是硬骨头,我从七八月份就要备战,业余时间除了上班应酬没办法,几乎都花在了准备工作上。其他运动全部停止了,就会把自己逼到一个极限。

对,很多人会问你为什么要去爬雪山,花这么多钱,还可能随时死在山上。但我觉得人生在世总要有自己喜欢的事情,想干的事情,总要有一个目标想去达成,这是我的个人观点。有的时候我给自己的人生定义很简单,就是要去体验很多东西,把一两项我最喜欢的东西去做到一个极限,看看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也算一个目标。因为生活其实很平淡,有时候有点无聊,你自己给自己一个目标的时候,就会一直很有活力去做这些事,也很开心。在我坚持下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挺酷的。

我走了那么多地方,突然发现地理很重要,因为我以前地理历史都不是很很好。爬山也要看气候,你会知道天气也得要懂一点,对我来讲,玩的过程就是不停让自己变得更好,修炼自己的一个过程。


Q:最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A:原来人决定放弃的时候身体真的一下子会瘫掉,就好像电风扇拔掉插头一样。最近徒步有个女孩在山上说自己不行了,我们都要打救援电话了,她还是决定自己走下山。刚下来还在公路上马上就不行了,一步都走不了了。很有意思。

Q:最近希望解决什么问题?

A:顺利把几场越野赛跑下来吧。

Q:希望找什么人来接力?

A:厦门北极星的队友含沙,经常参加救援这些公益活动。和接力访问主题挺契合的,“关心社会的人”。关心什么、关心的方式,以及为何会有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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