僑居四方的烏克蘭人
很難在地圖上尋找一個完全沒有烏克蘭裔居民的國家。換句話說,烏克蘭是全世界人口流散最多的國家之一。據最保守估計,生活在前蘇聯疆域內(烏克蘭除外)的部分或完全屬於烏克蘭族的人口約600萬-1000萬,500多萬人生活在澳洲、南北美洲、非洲、西歐和東歐。在這些多民族聚居之地中,烏克蘭裔僑民多半保留了自己的民族特徵:語言、習慣、文化、宗教信仰和日常傳統。只不過在全球化的今天,烏克蘭人被外語環境同化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尤其北美、南美諸國和俄羅斯聯邦。
大部分烏克蘭僑民生活在俄羅斯聯邦(據各種統計約200萬-500萬),摩爾多瓦(及外德涅斯特)40多萬,哈薩克約40萬,白俄羅斯約16萬,波羅的海國家約10萬…… 1990年代初馬加丹州烏克蘭裔占總人口16%,亞馬爾-涅涅茨民族區(今稱涅涅茨自治區)約18%,基希訥烏市約14%,哈薩克庫斯塔奈州約17%。俄聯邦秋明州現在還生活著20多萬烏克蘭人。更早年代,1926年符拉迪沃斯托克附近的什馬科夫卡地區67%人口是烏克蘭裔,切爾尼戈夫70%、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加里寧地區75%,北高加索的烏克蘭人總數3106852。但今天大多數有烏克蘭血統的俄羅斯公民並不願意承認,人口普查時自報“俄羅斯人”,這種情況主要存在於庫班、遠東和西伯利亞及俄羅斯各個大城市。
放眼遙遠美國,根據美國學者估算的非官方數字,那裡約有200萬烏克蘭裔,幾乎占全國人口1%。加拿大有約120萬烏克蘭裔,次於英裔(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威爾斯人、愛爾蘭人)、法裔、德裔和義大利裔,排名第五位。
移民海外是許多國家歷史上的固有現象,烏克蘭亦不例外。那麼,究竟哪些原因促使一代代烏克蘭農民、小市民和手藝人背井離鄉,去往他們認為更合適的地方追尋更好的生活?動機當然很多,往往相輔相成。其中最重要的一點是經濟因素,即貧窮驅使人們遠走高飛。
烏克蘭人大規模飄洋過海(主要航向北美和南美)始於19世紀下半葉,最早走的一批人多出自奧匈帝國的烏克蘭鄉土(加利西亞、布科維納、外喀爾巴阡)。如前所言,耕地不足和農村生活水準下滑是產生大規模移民的主要因素,而美洲廣闊的土地、有利的發展前景和政府對外來者的物質支持使其成為烏克蘭人首選目標。
1870年幾十個外喀爾巴阡烏克蘭人率先到賓夕法尼亞州煤礦打工,加利西亞的農民和列姆科夫希納的窮人緊隨其後。慢慢地,烏克蘭東部人口也逐漸抵達(雖然數量少很多)。1880年代巴西和阿根廷是最具吸引力的移民目標國,1890年代中期美國和加拿大最受青睞,其次是澳洲、紐西蘭、夏威夷群島和太平洋、遠東其他地區。烏克蘭歷史學家亞羅斯拉夫·格里恰克說:“1890-1900年78000人遷出加利西亞,到20世紀頭十年已有22.4萬餘人離開這個國家。粗略估計1890-1913年間走出去的人數相當於新增人口三分之一”。
隨著美國、加拿大和拉丁美洲國家政府對移民表現出興趣,運輸公司千方百計宣傳新大陸創業的好處。烏克蘭西部地區約有5000名代理人招募移民,廣泛派發明信片介紹大洋彼岸幸福生活。由於這些代理人招募一個成人可得5美元酬勞、招募一個兒童可得2美元(這筆錢19世紀末不算少),所以他們絞盡腦汁、鼓舌如簧,力求拉來更多易受影響者。
本地熱心人也對移民浪潮起了推波助瀾作用。1895年利維夫中等師範學校教授約西普·奧列西基夫在“啟蒙”協會的資助下赴加拿大考察,回國寫成兩本宣傳冊:《自由之地》、《移民事宜》。這兩本書和作者聲望(譯註:此人是農學家)成為鼓勵移民加拿大的有利手段,亞羅斯拉夫·格里恰克說:出國“突然成了件大好事。美洲移民和歐洲季節工人把大部分收入節省下來寄回家,結果加利西亞的農民破天荒第一次有了錢,開始拿錢購買主要財富——土地。這些土地通常是波蘭地主的,徭役制度廢除後他們無法適應新的經營方式”。
19世紀末-1920年25.61萬烏克蘭人進入美國,其中23.5萬出自奧匈帝國境內,其餘出自俄羅斯帝國境內(沃利尼亞省、波多利亞省、基輔省、葉卡捷琳諾斯拉夫省和赫爾松省)。同時期加利西亞和布科維納走出4.73萬人去巴西,1.5萬人去阿根廷。按照加拿大學者彼得·克拉夫丘克的說法,1895-1914年間僅東加利西亞的移民數就超過30.2萬人。而俄帝國境內烏克蘭人較少去美洲的原因是帝國政府鼓勵他們開發“統一的、不可分割的”南部、東部地區。
19世紀曾有些烏克蘭人遷居庫班。只是這種遷居具有週期性,取決於年景收成。1868年《基輔人報》寫道:“說起當地歉收(指波爾塔瓦省普里盧基),農民和哥薩克心中的移民願望是如此強烈,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本縣許多村子全員表示已經準備好了。他們根據自己條件推選幾個辦事機靈的人,湊錢派他們去考察適宜遷居之地,主要是高加索地區,兩年前由於高加索總督的邀請已經過去了若干家庭。他們向親戚朋友介紹自己在大自然慷慨饋贈的地方過著怎樣的自由生活。而且不僅普里盧基縣有移民願望,其他縣和省亦然…… 離開的熱情十分高漲,以至於許多富裕哥薩克和小市民情願變賣自家產業搬去高加索…… ‘別人去哪我去哪’。”
移民在新地方建立定居點時會沿用他們家鄉的名稱。庫班生活著許多扎波羅熱哥薩克後代,因此村鎮就叫卡涅夫斯卡亞、克里木斯卡亞、波爾塔夫斯卡亞、烏曼斯卡亞、巴圖林斯卡亞、別列讚斯卡亞等。1868年4月20日頒布新法,規定人們無須申請軍事當局和鎮公社批准即可在庫班軍域內定居及獲取財產,於是遷入者愈眾。據1897年第一次全俄人口普查結果,高加索地區生活著130.55萬烏克蘭人(根據語言統計,未考慮民族自我認同和籍貫起源),分布在北高加索、庫班州、斯塔夫羅波爾省和捷列克州。
早年俄國沙皇命令開發伏爾加河下游的埃利通鹽湖(譯註:伊凡雷帝時代此處已有規模採鹽業),烏克蘭跑出來的“楚馬科夫”(逃亡農奴)就被“聘請”為這方面專家,1747年起他們把從這裡開採的沉積鹽販運至伏爾加河流域城市。關於此事,1889年《薩拉托夫檔案委員會叢刊》第3期寫道:“薩拉托夫省各鄉主要是18世紀末逃出烏克蘭和沃倫地主家的農奴後人居住。他們開荒獲得土地,1795年被國家統一管理後人均分給15俄畝土地,每頭牛亦得此數。之所以分地,是因為他們負責將鹽從埃利通湖運至薩拉托夫(酬勞每普特13戈比),再運往卡米辛(7戈比)。無牛之人則在湖邊採鹽(每普特3戈比)。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820年代鹽運停止,將遷入者視同其他官家農民,而大俄羅斯人開始在附近定居,只按人頭分地”。
於是鹽運路線上出現了烏克蘭人建立的自由民大村莊:波克羅夫斯克(恩格斯市)、尼古拉耶夫卡(尼古拉耶夫斯克市),克拉斯尼科夫卡等。1797年來自十五個自由民大村莊的人在埃利通湖鹽場勞作,烏克蘭人在伏爾加河下游地區共建立六十多個定居點,人口約20.05萬。
自19世紀下半葉開始,移民西伯利亞、遠東、哈薩克和中亞地區的烏克蘭人大幅增長。據烏克蘭研究者葉蓮娜·科瓦利丘克估算,1895-1897年僅從烏克蘭九省遷往西伯利亞長期居住的就達16.1萬人,其中2.25萬後來因各種緣故返回故鄉。另據1910-1917年徵稅人口調查,在西伯利亞的烏克蘭人多達47.23萬,其中37.59萬在西部地區(托博爾斯克省、托木斯克省),約占總人口5.7%。
起初,有意在帝國無人區定居的移民們實實在在獲得了好處。比如免稅2-3年(視地區而定),達到徵兵年齡的人免服兵役2-3年,並有權獲得前往移居地的路費減免、貸款和白白分配的土地。
1882年6月1日俄羅斯帝國議會通過關於組織移民遷居南烏蘇里斯克邊疆區的決議,規定十年內從帝國南部省份遷移2500個家庭(每年250戶)到遠東。同時指派敖德薩臨時總督約瑟夫·羅梅科-古爾科採辦糧食、種苗、農具、建材等移民所需物品。又成立了由阿穆爾邊疆區學會創始人費奧多爾·布瑟主持的專門委員會負責安置移民生活。
為此算了一筆細帳:“從敖德薩遷移250個家庭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假定每戶5人,每人花費60盧布,則共需75000盧布。購買燕麥250俄石(譯註:1俄石散貨約210升)、豌豆125俄石、小麥500俄石、黍米150俄石外加菜園種子(全部用於播種)約需10000盧布。供應移民抵達後最初一年半的食品:每人每月麵粉1.5普特共33750普特,穀物10普特共5625普特,外加鹽,總額75000盧布。置辦農具如生鐵器皿、大鐮刀、彎鐮刀預計撥款10000盧布。購買木工和細木工器械以便在符拉迪沃斯托克為移民建造倉庫需款10000盧布。為移民建造住宅(每戶1000盧布)需撥款25000盧布。此外還為移民準備馬車輪子2000個、磨坊磨石40個及鞋靴和衣裳。因此,250個家庭的總花費需要17.5萬-20萬盧布”。
此外,政府還給每個移民家庭無償提供役牛和15俄畝土地。小東西亦在考慮之列:“每戶各樣鐵器5普特,鋼片20普特,大鐮刀5個、彎鐮刀5個、斧頭3個、刨子2個、鑿子2個、門環1個、爐門1個等”。決議起草者客觀評估了遷移途中的艱險,坦率指出無可避免的人命損失:“考慮到大部分移民系婦女尤其兒童組成,難以承受旅途辛苦,可以說能夠抵達新環境的家庭將不超過200個。所以,每個移民家庭將要耗費公款1000盧布”。應當指出的是,政府每年20萬盧布的移民預算當時足夠在西南三省購買4000俄畝耕地。
1883年以前從烏克蘭出發進入遠東的移民必然要經過西伯利亞,或者乘火車、或者趕大車、或者步行。許多人受不了西伯利亞的低溫和坎坷顛沛,轉身返家。1883年敖德薩至符拉迪沃斯托克南線海路開通,移民們多了一項選擇。1890年《基輔人報》通訊員如此描述坐船遷居符拉迪沃斯托克的痛苦:“來自切爾尼戈夫省和波爾塔瓦省的967名移民搭乘內政部地方自治局租用的法國‘坎通號’輪船抵達符拉迪沃斯托克。他們從敖德薩出發時共1027人,途中亡故63人,出生3人。死者包括患麻疹不治的未滿五歲兒童,這種情況是由於船艙過度擁擠、衛生條件惡劣所致。甚至目前仍有移民在臨時營地內死去,符拉迪沃斯托克已經夭折了40多個小孩。過往經驗表明,輪船航行如此遙遠距離(10000多海里)耗時42-45天,穿越不同氣候地區——尤其不健康的紅海,載著大批人員而沒有大的損失是做不到的。而輪船本身雖然擁有載客設備,但在目前條件下無法滿足太多衛生要求。比如移民們抱怨缺水。輪船很難使用蒸餾淡水裝置供應足額飲水(每人每天1-2升,其中1.5升開水),而眾所周知,一個家庭,尤其在這樣的旅途中,吃著醃牛肉,這點水量根本不夠。部分乘坐‘坎通號’抵達的移民已經萌生返回俄羅斯的願望,許多人考慮到貸款不敢退縮。今年遷居濱海邊疆州的移民合計2240人,包括30戶曾經住在列瓦河谷的庫班農民”。
1905年始自車裡雅賓斯克、終點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建成,奔赴遠東的移民們轉而使用火車。據烏克蘭國家科學院通訊院士費奧多爾·扎斯塔夫寧估算:1906-1917年間約10.26萬烏克蘭人進入濱海地區,6.42萬人進入阿穆爾河沿岸地區,分別占這兩個地區移民總數的61.2%和49.8%。烏克蘭人在新環境建立定居點,依照傳統沿用家鄉名稱,一直保留到今天:阿爾希波夫卡、別廖佐夫卡、格里博夫卡、伊萬諾夫卡、羅姆內、彼得羅巴夫洛夫卡、切爾尼戈夫卡、斯拉維揚卡、康斯坦丁諾夫卡、波克羅夫卡、卡緬卡……
既然尋求新生活的人越來越多,政府很快就不得不停止向移民提供福利。但帝國並未放棄開墾生荒地的願望。1890年7月底《切爾尼戈夫省公報》刊載:“切爾尼戈夫省長宣諭本省居民,內政部將於1891年遷移500個農民和哥薩克到南烏蘇里斯克邊疆區。自願移民者必須擁有:無論年齡每人100盧布從敖德薩至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旅費,每戶600盧布在當地購置家當,每件行李1盧布8戈比運費。移民申請可寫信或通過地方長官提交省長,將會獲得有關移民情況的最詳細資訊,也可口頭告知移民願望。申請書應使用普通紙張書寫,無須支付印花稅。1890年11月1日之後將不再受理申請。所有遷移款項及必備家當不遲於1890年12月1日辦妥,1891年2月1日之前決定移民的人必須做好出發準備”。
烏克蘭建立蘇維埃政權後,烏克蘭人民又面臨一項挑戰:“墾殖存量”移民。蘇聯中央執行委員會1926年7月30日決議指出:移民措施最主要的任務是遷出烏克蘭人口過多地區居民到遠東、薩哈林、西伯利亞和卡累利阿-摩爾曼斯克邊疆區。該計劃打算在1925-1931年遷移17.7萬個烏克蘭家庭。由於各種原因計劃被延遲15年,文件也不再提“家庭”,改為“人”。1926-1940年288.5萬烏克蘭人被重新安置到遠東、北高加索、南烏拉爾、伏爾加河地區及卡累利阿-芬蘭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同時期221464人被從白俄羅斯、高爾基州、西部州、伊萬諾沃州和中央黑土州重新安置到烏克蘭。
1930-1931年集體化過程中,6.3萬戶富裕農民(即所謂富農和富農狗腿子)被國家最高當局未經審判強制遷移到烏拉爾、西伯利亞東部西部、遠東和雅庫特地區。
烏克蘭戰後時期可說是第二次“全民移民”,相當一部分烏克蘭人並非出於自願生活在異鄉,而幾乎每三個人就有一人被迫變成“特殊定居者”。自二戰結束至1952年僅烏克蘭西部領土就有203662人被驅逐到蘇聯偏遠地帶,其中包括“地下民族主義匪幫”成員家屬、“通匪者”(包括烏克蘭希臘禮天主教會神職人員)及家屬182543人,富農及家屬12135人,耶和華教派成員及家屬8984人。
19世紀-20世紀初的移民浪潮,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內戰,1921-1922、1932-1933、1946-1947年大饑荒,強制集體化時期沒收生產手段和土地,史達林大鎮壓,納粹分子入侵,大屠殺,驅逐烏克蘭民族主義分子和烏克蘭起義軍及家屬出境,驅逐波蘭人、德裔人、克里米亞韃靼人、希臘人、保加利亞人、亞美尼亞人、義大利人、最終驅逐烏克蘭人出境,建設社會主義移民,開發北方、西伯利亞和遠東的處女地、撂荒地、石油及其他自然資源等,深刻改變了烏克蘭的民族構成。被驅逐者大部分被遷入的俄羅斯人取代,這對人口狀況產生了根本影響,餘波至今仍能感受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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