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從出生那一刻就是自由的——訪問獵人書店黃文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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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透過讀者買的書,去感受現在的人在想甚麼。我記得一開始在七分一的時候,最好賣的是和情緒相關的書,例如是《大難之後》、《沉默的一百種模樣》,還有關於性侵倖存者的《倖存者言》,可以從中看見人如何經歷、走過創傷。比起一些追求改變的理論,或許大家更需要處理自己的情緒。有一段時間有很多人買關於香港歷史的書籍,去探索香港這個地方的故事。近來多了人買小說,可能是現實世界太痛苦了,人們需要一些逃離的空間。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王瀚樑

四月份是最殘忍的月份,對於本地獨立書店而言尤其如此。就在踏進四月的前一天,我們送別了見山書店。另一邊廂,經營近二十年的開益書店,也在四月結束實體店,以漫畫《葬送的芙莉蓮》中的一句「流淚道別不適合我們」向讀者告別。位於深水埗的獵人書店,今年初亦因滲水問題,告別了開業一年半的黃竹街地鋪。幸而這次重逢不需等得太久,相隔一個多月後,獵人書店便在相鄰的基隆街重開。如今經營書店,需要面對層出不窮的規條掣肘,不安無力亦是人之常情,不過獵人書店店長黃文萱卻淡然以對,「要面對恐懼,首先要知道自己在恐懼甚麼,然後正視這種恐懼。當你能夠看清楚它,會發現它其實沒有想像那般可怕。」

書店是賣書的,書才是主角

在三月重開的「獵人書店2.0」,位處深水埗基隆街110號,距離舊店只是約兩三分鐘路程。新店空間較舊店更為寬廣,裝橫架局沿用舊店的木系風,大部分傢俬亦是隨舊店搬遷過來,亦有增添部份書櫃。書店下層除了售賣書籍、文學雜誌外,亦有擺設漫畫的角落。新店亦如舊店一樣,設有上層的閣樓,而且是有一整層的空間,放有藝術家高立的畫作、店長珍藏的電影海報,與獵人過往推出的產品等等。場地亦可供讀者租用作展覽或者活動。

在開書店之前,黃文萱做過政治版記者,也當選過區議員。在辭任區議員之後,在偶然的機會下參加了「七分一書店」計劃,成為「夜露死苦」的店長。後來在深水埗落戶,開辦了獵人書店。由從政到成為書店店長,黃文萱只是淡然地形容這個轉折。「開書店是我維生的方式,也是現在暫時想到可以做的事,我不會為這賦予浪漫的想像,不會說是我的理想、要改變世界。我只是盡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對於書店的想法,黃文萱也說得現實,沒有抱擁太多高遠的期許或想像,對她而言,書店不過是一個賣書的地方。「有些人對獨立書店有種期望,覺得書店很重要,是城市中的一個可以容納自由的空間,這是衍生於社會空間收窄後的投射。但我覺得書店是賣書的,書才是主角,我們不是主角。」

去一次自由的旅行

轉眼間黃文萱成為書店店長已接近兩年,黃文萱笑言這身份當中令她感到有趣的,是從觀察顧客選擇看甚麼書,從而感受他們的心態。「書店有趣的地方,就是可以透過讀者買的書,去感受現在的人在想甚麼。我記得一開始在七分一的時候,最好賣的是和情緒相關的書,例如是《大難之後》、《沉默的一百種模樣》,還有關於性侵倖存者的《倖存者言》,可以從中看見人如何經歷、走過創傷。比起一些追求改變的理論,或許大家更需要處理自己的情緒。有一段時間有很多人買關於香港歷史的書籍,去探索香港這個地方的故事。近來多了人買小說,可能是現實世界太痛苦了,人們需要一些逃離的空間。」而對黃文萱來說,開書店最大的滿足,莫過於看見讀者能在自己的書店之中,找到影響自己生命的一本書。「當聽到人說很高興在這裡找到某本書,或者那本書影響他很多,那便是我夢想成真的時候。我常常覺得真正改變人的不是書,而是人自己希望改變,願意在書中去一次自由的旅行,讓書進入自己的生命,然後便會明白書本的意義。」

黃文萱回想在讀書時期的自己,每天在沉悶的課堂之中都以課本作為掩飾,埋首一本又一本的小說之中,在無拘的小說世界中漫遊,感受了無邊際的自由和想像空間。「那段瘋狂看小說的生涯,真是很美好、很開心的回憶。」高中時期她尤愛讀日本小說,白石一文、山本文緒等人的作品,最喜歡的那本是《我心中尚未崩壞的部分》,「他的作品讓我覺得,即使身處黑暗的世界裡,也要保持溫暖。」

除了小說之外,席間她提起看過的一本書,叫作《私運書的人》。書中講述一段發生在敘利亞的真實故事:在敘利亞內戰爆發後,在無日無之的轟炸當中,有一個年輕人仍堅持留下來,有一天他在炸毀的房屋裡發現了一堆書。於是他和約四十位青年開始在瓦礫堆中,冒死尋覓書的蹤影,然後把書偷運到隱密的基地,建立起一座地下圖書館。於是在宛如地獄的戰火之下,他們找到了方寸的自由,仍然能夠在書本中想像一個美好的世界。但是最終政府軍攻入城鎮,全城陷入火海,艱苦經營的圖書館淪為廢墟。一切都是徒勞無功的嗎?年輕人說,「他們可以毀掉一座城市,但毀不掉思想!」

選擇留下的權利

在香港經營獨立書店向來艱難,如今更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巡查、投訴,獵人書店新店上月開始試業不久,便遭消防上門巡查。走進書店門內,可以看見右側架上貼著各款印有書店廚窗相片的「每月選書主題」系列明信片,作為舊店結束的紀念品。而在書店門口附近的松木板,則釘上一份「被政府部門關心紀錄」,寫上書店被巡查或投訴的日期、原因及部門名稱。顧客看著這份略顯荒誕的紀錄表只能苦笑,因為近來獨立書店面對不同部門的巡查和處理投訴已成常態。見山書店便在去年指書店長期遭受神秘人投訴,甚至每周都收到各政府部門的檢控信件,以致書店決定在上月底結業。而獵人書店亦是被重點關心的對象,舊店曾被消防處、食環署、積金局、屋宇署等各部門巡查不下數十次。對於這種新常態,黃文萱似已感到習慣,只是笑笑說,「沒有想過書店會被這麼多部門關注。雖然我以前做過區議員,但都不知道有這麼多的條例和規矩,也沒有想過對方會以這種方式關照自己。」

見山書店在去年十二月宣布結業,獵人書店也是在相約時間宣布告別舊店,不過原因非關巡查投訴,而是因為書店在去年平安夜地板滲水,處理了一星期也沒法應對,加上店鋪業權轉交,新業主很大機會不續約,因而黃文萱決定提早退租。幸好她只用了約兩星期時間,便租到現時位於基隆街的鋪位,書店只是休業一個多月便告重開。雖然獨立書店環境愈見嚴峻,又遭遇這無妄之災,黃文萱卻說自己沒有想過把書店就此關掉。她說選擇繼續經營,不過如本能反應般自然而然,「我也想不到自己不開書店要做甚麼,可能要離開香港吧,但我又不想走。因為無論去到哪裡,都需要尋找一個意義,不然只是行屍走肉吧。如果純粹為逃離一個地方,便走去另一個地方,我都不會覺得開心的。不如留在這裡,做到多少就多少。」

在愈見荒謬的城市之中,渴望出走是常態,黃文萱坦言,她也有過離開的念頭,不過卻選擇了留下來開書店,原因只是「不忿氣」。「我只是覺得,我在這裡出生,擁有居民身份證,我應該有權利留在自己的家鄉。香港對我來說,沒有特別的好,也沒有特別的壞,這裡純粹是我的家鄉,和我的生命緊緊扣連。只要我想的話,我便應該可以留在這裡。」

最需要恐懼的,是恐懼本身

獵人書店的名稱,源自冨樫義博的漫畫《HUNTER×HUNTER》。黃文萱笑說最初是覺得這個名稱沒那麼「文青」,感覺主動、有趣一點。「由那時候到現在,大家的氣氛都很消沉,覺得自己就是待宰的羔羊。我不喜歡那種很頹喪的感覺,我覺得人總是可以做選擇的,也可以為自己的選擇給予一些意義。」記者沒有看過《HUNTER×HUNTER》,但看見書店網頁中所寫的一句,「做獵人,不做天真的獵物」,卻聯想起另一套大熱動漫《進擊的巨人》,碰巧在《巨人》動畫主題曲中的第一句,便是「他們是獵物,而我們是獵人 !(Sie sind das Essen und Wir sind die Jäger!)」

在《進擊的巨人》中有一幕著名的場景,艾連說道:「我們每一個人,從出生那一刻開始,就是自由的。」基於這份對自由的追求,讓他自小渴望要到外面探索世界,即使牆外的世界充斥會吃人的巨人。因為無論外在世界如何可怕,人總是自由的。在訪問之中,黃文萱常常提及選擇和自由,不論是她選擇留在這地,選擇開一間書店,或者選擇在巡查與投訴中繼續經營。「我想這個世界沒有絕對的自由,但人永遠都可以去追求自由的。當然過程中可能會付出一些代價,或到受到一些限制,但最終是不是受這些規範所影響,都是自己的選擇。自由最大的敵人只是自己,是自己的選擇被社會所規限著。」

真正能把人束縳的,或許不是那些明文寫下的規條與框架,而是人自身的恐懼。黃文萱指經營書店以來,不時有熟客和好友替她擔心。「勸我要小心呀,不要賣那些書,我在做區議員時都已經習慣了。問他們在擔心甚麼,或者具體地提出小心的方法,他們也說不出所以然。」已故美國總統羅斯福有一句名言:「我們最需要恐懼的,是恐懼本身。」黃文萱笑說自己小時候除了喜歡讀小說,也曾經是羽毛球運動員,經常要面對的情緒和恐懼。「恐懼是一定存在的,但如果不去看它,那只會更害怕。愈去避開它,便愈會表現得差。甚麼都不去思考,只會把自己困住。」

就在又有新條例生效的三月底,獵人書店邀請各方友好舉辦喬遷派對,祝賀新店正式營業。在淡黃的燈光下,同路人都在一起。黃文萱在帖文下寫上:「難關與恐懼當然有,但我決定不讓它左右我的決定。免於恐懼的自由,原來從來是自己賦予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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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虛無中誕生︰探索文學邊界。香港文學館經營網上發表平台「虛詞」、實體紙本月刊《無形》。 香港文學館有限公司由一群香港作家及學者組成,並設立香港文學生活館。常與大學、藝術單位合作,策劃各種文藝活動及展覽。 linktr.ee/houseofhkl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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