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膠囊 | 緩慢的告别

白貓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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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離别無法避免,那就把它寫進時間膠囊吧!等到悲傷轉化為動力,我們終能微笑着揮手告别。

從小時候起,我便和「離別」離得很接近。

那天的夕陽也和今天很相似,柔和而又温暖。餘暉灑在天空上,將黃昏染成淡淡的金黃色,成為我放學回家路上最温暖的背景。

「以後沒有爺爺了喔!」來接我回家的嬛姐姐是這樣說的。輕輕的,聲音温柔得像那天的晚風。

自爺爺住院起,我就知道那一天終將會到來。只是沒想到那一天竟是今天而已。

還沒來得及整理思緒,我已站在了靈堂上。大人們都很忙碌,賓客們來來往往,道士們的誦經聲此起彼落。葬體的禮儀很繁複,光是跟上大家的步伐已讓我喘不過氣來。

終於在一場儀式上,我沒忍住笑了一聲。家人們斥責的目光、道士們鄙夷的「嘖嘖」聲,至今我仍沒法忘掉。那一刻,相信大家都覺得我很冷血很失禮吧。

但當時的我還未擦覺到悲傷,也不明白這樣鋪張的送別儀式究竟意義何在 — 爺爺臉上掛着可笑的妝容,樂隊的演奏嘈吵得沒有分毫美感。

多年以後,我明白了。「生人,也是要破地獄的」。儀式的存在本來就是為了被留下來的人的。

我也明白到小時候的自己不是不覺得悲傷,而是反應太慢了。不然為甚麼直到現在,每當想起爺爺,我的左眼還是會不自覺地流下眼淚呢?

那次分别,已是我小學六年級時的事了。從那天起,爺爺來看過我兩次。總是在我人生低潮的時候。那時真的是撞邢了吧!可謂諸事不順。工作、家庭、感情,沒有一個球能好好接住,也沒有力氣去管友情的球了。焦頭爛額中,我每天都像個拋球的小丑,努力保持平衡,偽裝的笑容下卻難掩疲憊。

自大學畢業起,每隔半年我身邊便有一人離世,持續了快三年吧!頻繁得麻木了,真的,甚麼感覺都沒有了。無法感受悲傷也無法感受快樂。世界和我中間就像隔了一層無形的紗,觸覺、痛覺都變得遲鈍了。無論觸碰甚麼都沒有實感,也沒能把握好距離感。手指觸摸不到温度,被燙紅了才想起原來那是熱開水。腦子也變得像在雲裏霧裏,總想不起事情,工作是沒有受影響,但私事卻總記不住也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爺爺來看我了。

那是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天很藍,雲很白,草原中有一棵很高的樹,微風吹過,草葉和樹梢在風中搖曳。

從遠處走來一位老先生,他身穿燕尾服,頭戴高禮帽,手上還拿着一枝拐杖。老先生自稱是魔術師,說能讀我的心,還告訴我大樹下埋着寶藏。

當時我沒認出他,只覺得有一股暖流在翻湧。順着他的指引我來到大樹下,挖出了一個寶箱。遲疑間,我回頭對上了他温柔的目光。他看了眼手中的懷錶,對我說時間到了,他要走了。接下來他要給我變一個魔法。

睜開眼睛時枕頭已濕了一大片,明明哭泣是不被允許的。

之後的日子,我就像決了堤的水壩。看電影會哭、聽音樂會哭、聽别人的故事也會哭。那些抑壓多年的淚水就像洪水猛獸。而有趣的是,會流淚的只有左眼,右眼即使熱淚盈眶,眼淚還是頑固得很。

如果已經失去了,那麼意識到「失去」、直面它、接納它,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吧!

房間裏的矮抽屜的第一排,從左往右的第二格,曾經藏着一個牛皮紙袋。那是我從爺爺那裏得到的禮物 — 一袋他收集的郵票。小學時我曾一度迷上集郵。爺爺知道後便把他收集到的都送我了。挺大一袋的呢!但小小的我卻很快失去了整理的耐性。

後來,它變成了遺物。我沒有勇氣正視它,甚至想刻意遺忘似的,任由書簿文具把它遮蓋得看不見影踪。

或許,心裏有那麼一小部分以為,只要一天沒整理好,就還不算結束吧!

直至今年年初,時隔四年,我終於回到了澳門的家。整理房間時,我打開了久違的抽屜,找到了那個牛皮紙袋。這是二十年來我第一次真正打開它。裏面裝的,都是收藏家們認為毫無價值的、已蓋章的郵票。但看着它們,我好像能看到爺爺把郵票剪下來收藏的模樣。有些郵票的年齡比我還要大很多很多,它們來自世界各地,從親友或工作伙伴寄出,輾轉來到了我小小的房間。有一瞬間,我仿佛參與到爺爺年輕時獨自在香港打拼的時間中。知否知否,我也會像您那樣,把信件上的郵票剪下,收藏起來呢!

這是一場相當緩慢的告别。但我知道這不是離别。我從爺爺那裏繼承到的感受力和對文字的喜愛,只要一直寫下去,也許就能和爺爺更接近了吧!

兩小時後,元旦的煙火將照亮澳門的夜空,我的文字能傳達到嗎?


2024年12月31日 於 悉尼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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