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字的創傷與勝利中,我寫下你的名字

Fishe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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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在看完這場電影後正視我的創傷,開始寫作《被槍斃的西瓜》,此為熱騰騰的前言。言論自由之戰是一場心靈戰爭,勝利不單單包括凝視,見證,分析並抵抗一切反對言論自由的力量,我想更重要的是在戰爭摧毀的廢墟上治癒並重建人的心靈。

周圍有飛機引擎聲。

我驚醒,恍惚了一會兒,碎裂的建築物,打開的窗戶,塵土飛揚的灰黃色天空。有人突然唸誦幾個熟悉的句子:

在我學生時代的練習冊上

在我的書桌上,樹木上

在流沙和积雪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我一個激靈,眼前大屏幕上那個圓潤的,渾身灰塵的金髮女人發瘋一樣跑向窗戶,天上飛機剛飛過,撒下一張張白紙,女人趕緊抓住這些紙張,如饑似渴地朗讀起上面的文字:

在已讀過的書頁上

在空白的頁面上

石頭,鮮血,紙張或灰燼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鍍金的圖像上

在戰士的武器上

在國王的冠冕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叢林和沙漠上

在巢穴與金雀花叢上

在我童年的回聲裡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夜夜出現的美好事物上

在日日所食的潔白麵包上

在訂婚的季節裡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碧藍的舊衣上

在陽光長霉的池塘上

在月光生動的湖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我盯著屏幕,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哪個時空,只覺得這首詩好熟悉。2023年秋天我參加法國某協會組織的以一首法文詩為靈感創作小說的活動,協會給的就是這首詩,名叫《自由》。
《自由》為法國詩人保羅艾呂雅(Paul  Eluard)的作品。1942年4月發表在他秘密出版的地下詩集《詩歌與真理》上 ,同年,這首詩在英國被雜誌《自由法國》轉載,二戰時期,複印了成千上萬份,經由英國空軍投遞到被納粹佔領的法國領土上,成為了當時抵抗組織的戰歌。

而我所看到的這個場景,正是這首詩被飛機空投。在戰爭時期空投詩歌,詩句中連「打倒納粹,光復法國」這樣節奏分明,立場鮮明的政治口號都沒有,但它卻激發了法國人的反抗精神,也成就了電影中戰爭暴虐醜陋與語言自由之美相逢的催人淚下的橋段。一聲爆炸加幾句詩歌誦讀,讓我這個因和家裡老鼠比命長,一週沒怎麼合眼,人生第一次在電影院裡睡過去的人,也抖擻起精神來,為著這詩歌都要把電影看完。

我看的這部電影,叫 《Lee Miller》,是2024年10月9日在法國上映的美國電影,講述的是攝影師李 •米勒的傳奇故事。她的人生前半段足夠平靜,在巴黎學習造型藝術,在紐約做模特,煙酒,攝影,友誼,愛情,平靜到我在她遇見愛人二人天地大和諧商量安家樂業後直接昏睡了過去,等我醒來,已經是二戰戰場,她拿著相機一個人在戰火中向前衝了。

這中間發生了什麼?睡過去的我迷迷糊糊完全不清楚。屏幕上接著便是許許多多的女人:戰爭中被侮辱的,拋棄的女人,被當作法奸剃光了頭的,自殺以殉第三帝國的女人……她用自己手中的相機,在炮火中,廢墟中,在別人看不見的陰影處,忠實記錄著什麼是戰爭,戰爭對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以及一個女人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見證戰爭,參與戰爭。

在地平線的田野上

在鳥群的翅膀上

在陰影裡的磨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每一絲曙光的呼吸上

在海洋上,在船隻上

在迷幻的高山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雲海的泡沫上

在風暴的汗水中

在濃密而黯淡的雨水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巴黎解放時,李從旅館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朗誦這首詩歌,兩個人,三個人,一群人,隨著唸誦的人越來越多,她與戰前的朋友相會。從他們處她得知納粹有集中營這件事。她聽說成千上萬人在分配工作,醫治疾病的謊言中被帶到那裡肉體消失。可那時,人們沈浸在戰爭剛剛勝利的喜悅裡,根本不知道集中營這回事。

和朋友見面後,她也終於和自己在歐洲參戰的愛人重逢了。

「跟我回家」他說。

「戰爭,如果沒有戰爭,我會跟你回家。但是戰爭改變了一切」李說,「當你知道,戰爭中成千上萬人消失,你就不會像從前一樣生活了。」

他說:「我知道戰爭是什麼,可我愛你。」

他想塵埃落定,和她繼續戰前的平靜美好生活。

她百感交集,糾結不已,她知道他們之間經歷了什麼,也錯過了甚麼:「我也愛你」,那一刻閃過她心裡的是對愛人長久的思念,是對秩序,安寧,平靜的嚮往。那種嚮往,對一個戰爭中動盪不安的人來說,好比是口渴時的泉水,讓人恨不得抓住一飲而盡。當世界陷入瘋狂,一切破碎殆盡時,和所愛之人生活在安全的環境中,相知相伴到老,好比沙漠裡找到永恆的綠洲,無比誘人:「好,好,我們回家,回家」。那一晚,在戰爭中面對爆炸,死亡都沒有落淚的她,抱著愛人哭了。然而,第二天一早,她又重新穿上戰服,出現在她的合作夥伴面前。他們驅車八百公里,迎著戰後的廢墟,去探訪傳說中的集中營。


在閃閃發光的形式上

在五顏六色的鈴鐺上

在有形的真實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甦醒的樹林上

在攤開的道路上

在人潮湧動的廣場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燃起的燈上

在熄滅的燈上

在我團聚的家裡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集中營裡, 她親眼看見成百人的屍體,柴火棍一樣堆疊在火車車廂裡,毒氣室裡,她忍住屍臭帶來的噁心,抑制住時刻要崩潰的情緒,保持鎮靜,專業地拍照,記住這人間地獄的一切。她看見倖存的女人,發瘋地抱著分放的麵包,她跟隨她來到一個倖存者聚集的房間。她看見一個小女孩,面色驚恐蜷縮在角落。一看見她的眼神,她就知道這個女童身上發生了什麼。幼年時,李·米勒被人性侵過,她知道甚麼是說不出,不被承認的創傷,這創傷即使沒有通過語言,也會被眼睛洩漏。這個世界有成千上萬種方式可以隱藏災難和創傷的事實,但無法掩藏一個人受傷的眼睛。她揪出帽子下自己的長髮:看,我也是女人,我和你是一樣的。她記下了這個集中營女童歷經滄桑的稚嫩面孔。

見證集中營慘烈狀況期間,希特勒自殺,李用自己的方式,巧妙進入慕尼黑希特勒住所,在浴室內發現有熱水,於是脫下衣服,在他的浴缸裡拍下了下圖這張照片。

source: https://www.wikiart.org/fr/lee-miller

這張攝影史上的傑作是一個女人對戰爭發動者的嘲諷和反抗。一身泥濘的她在希特勒平日洗澡的浴缸裡,洗去集中營的血塵,戰爭的陰雲,洗去那些冤魂的屈辱。

電影院裡看到李在浴缸拍片的我,本來像吸食鴉片一樣斜靠在旁邊空無一人的座椅上,看到這一幕忙整理衣服,正襟危坐起來。一邊看電影,一邊回想那個我睡前和醒後看到的她。睡前,在南法的陽光下,她和友人野餐,他們在草地上恣意地坐著,脫得精光,談論愛情,藝術,理想,像油畫一樣的美人,金髮在陽光中閃光。醒後,她一個人,在戰爭結束的時刻,也脱得精光。

裸露的肉體,是以最本真的面目對自由的表達。沒有衣服,飾品,那些代表社會階層,金錢,權力的外飾,去掉一切謊言,回到真實。它是一個女人用光影和身體,用自己的語言寫下的自由。

戰爭,創傷和勝利,都藏在這張看似反映日常的照片中。

在一切兩半的水果上

從鏡子裡,從我的臥室

在我空寂的貝殼床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貪吃的溫馴小狗上

在它豎起的耳朵上

在它無禮的爪子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門口的斜板上

在熟悉的事物上

在聖火之海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所有相合的肉體上

在我朋友們的前額上

在相互握著的每一隻手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李·米勒用相機見證了二戰,帶著揭示真相的熱望,她將集中營照片寄給了當時美國《Vogue》的編輯,但是,回家的她收到最新一期雜誌時,卻發現那裡除了勝利外什麼也沒有。

這次她面對的是對創作者來說另一場無聲的屠殺:審查制度。

她以為她了解審查是什麼。當她在希特勒的浴缸裡拍照前,脫下自己的衣服後,她特意擺了一個姿勢,對同伴說這個姿勢可以繞過審查,然而沒有。

二戰在歐洲戰區已結束,納粹德國已戰敗,然而回到现实她才發現,還有一場更深遠的戰爭在等著她:即使她拍到了照片,人們也不認為這是真的,即使有編輯認為它們是真實的,在戰後勝利和嚮往安寧秩序的氛圍中,雜誌也難以承受風險,偏偏去揭露戰爭中掩藏著的最深傷疤。她必須很用力地去寫信,一遍又一遍申辯集中營屠殺的真實性。最後,在她盡力爭取下,《Vogue》 以 「Believe it」為題,用七頁篇幅發表了她的集中营照片。

電影裡,當發現照片未發表後,她情緒失控地跑到編輯部前去質問編輯。她翻箱倒櫃,搜出底片,拿出剪刀,發瘋地一刀又一刀剪著自己辛辛苦苦拍攝的作品,剪著那個受傷女孩的頭像底片。她邊剪邊哭,直到被編輯阻止,答應盡自己一切努力促成它們的發表。

當看到她絕望地毀滅那些底片,電影院椅子上的我,突然完全坐不住了,想站起來逃跑。我環視影院,想找到一條路——這裡空空的,加我一共五人,且全是中老年婦女,逃出去很方便。再看看右側的朋友,她正皺著眉頭,惋惜地盯著屏幕,如果中途一句話不說出逃,將她一個人丟在電影院,會怎樣呢?我只能默默地抓緊扶手,以免自己失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影院因為劇情想落荒而逃,可我越想逃,似乎有一種力量就越把我釘牢在椅子上,讓我怎麼也動不了,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說:你,看著她,好好看著她。

是,我看見了她。

我看見了她敞開的傷口,那裡有一個在生命中屢次歷經浩劫的女人血淋淋的歷史。我感受到她的疼痛:當你見證了人類歷史上慘絕人寰的災難,當你自己也是一場滅絕的受害者,你不斷克服自己累積的悲哀,給人們證據,他們聽不到,或者假裝聽不懂,不但如此,他們還不要你發聲,他們要你按照一貫的,一致的,整齊的聲音說話,而你需要用已經哭到聲嘶力竭的聲音一遍又一邊訴說,一遍又一遍向世界證明這樣虐殺的事實存在,你說的是真的。

這裡同樣是一個戰場,只不過沒有轟炸的戰機,沒有槍炮,沒有直接的慘烈的屠殺,你站在這裡,面對的是一個無聲無息貌似整潔純白的世界:你是世界背面一個又一個音符組成的被消失的聲音,是一個又一個字符串成的被刪除的故事。

在這個世界中,你變成了另一個樣子,不再是真實的赤裸的你,你是它們想要看到的你,你被俘獲,囚禁,馴服,最後甚至覺得這樣的刪除和毀滅是正常的,你已感覺不到任何痛楚,你和真實的自己徹底隔離,你沒有全部地活著。這就是審查制度,一旦你服從它,它便是創作者的陷阱,牢籠,監獄,深淵。

電影裡,李米勒回溯自己為何要不斷戰鬥直到發表時,提起了自己小時候被性侵的經歷。正因為年幼的她當時沒有說,不知怎麼說,所以當她可以去記錄,訴說的時候,當她看到那個集中營女孩的時候,她一定要記錄,一定要說。她為自己而戰,也為她而戰,為許許多多說不出自己創痛的女人而戰。因為必須要有人知道這段歷史,必須有人知道沈默背後隱藏著多大的罪惡,必須有人將這一切邪惡放置於陽光之下,使受害者得以安慰,使施暴者得到懲罰,使歷史得以看見。如果歷史和故事被輕易忘記,那麼它會沒有任何代價地,不出意外地循環往復。

必須有人站出來,哪怕僅僅是一個女人面對整個審查制度的戰爭。哪怕是熱戰後另一場無聲的,甚至勝算不大的戰爭。它沒有全面的勝利,沒有盡頭,有時候,你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裡。敵人是審查者,是真理部,是一切限制言論自由的力量,還是那個被摧毀到自我審查,自我設限的悲傷的你自己。

在令人驚奇的玻璃窗上

在等待著的嘴唇上

在沈默之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我被摧毀的避難所上

在我倒塌的燈塔上

在我煩惱的牆壁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戰後的這場戰爭中,這個堅強的女人耗盡了一切力氣。七頁照片發表後,作為第一批集中營慘案見證者的她在此後陷入了嚴重的抑鬱和創傷後遺症,她酗酒,沈默,將六萬餘張歷史照片封存起來,連她兒子也沒有告訴。她的後半生完全轉行,拍攝飲食照片,參加烹飪比賽,將更多時間放在飲食創作上,與此前的生活完全斷裂,直到她死後,他的兒子發現了這些照片,這才知道母親的怪異,與他反覆糾纏相互傷害的有毒關係背後到底經歷了甚麼,又隱藏了甚麼。

創傷,戰爭中的創傷,反反覆覆的二次傷害,如果未被看見,刻意掩藏,未被處理,治癒,它會讓一個人逃避,反叛,尖刻,怪異,冷漠,自毀,渾身帶刺,抑鬱悲傷,甚至會將這些傷口投射在自己最親密的關係上,不近人情,不可理喻,最后落入深深的孤獨。看著屏幕上老年酗酒的李·米勒,我知道自己此刻逃無可逃,無處可逃,好像睡了好長一覺醒來,在這場電影裡重新打開記憶之盒,回到自己封存的歷史中去。

是,通過電影,我也看見了我自己。

我看見一個月前,當我打開中國編輯發來的我的第一本紙書《好吃的故事》中某篇轉載出版的授權聲明時,屏幕前的我也像在電影院裡一樣,想逃走,看到聲明最後,「允許根據出版法規進行相應的修改和刪減」這幾個字,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簽下自己的名字,甚至連回覆編輯這件簡單的事都無法完成。

《好吃的故事》前後一年多的審查讓我疲憊至極。我一次次告訴自己要把這本書審查的故事寫下來,看看今日中國如何在意識形態上審查年輕作者無關痛癢的飲食故事,以為歷史和時代的荒謬做一個見證。在審查的過程中,我記了近三萬字的日記,想把它整理成書,我甚至想好了它的名字——《被槍斃的西瓜》,然而一次又一次,我打開它,又合上,像李米勒一樣,最想做的是把這個故事永久封存,不再提起。

可在這間電影院,通過凝視一位偉大女性的故事,我終於明白了戰爭意味著什麼,也看清了一個人的戰爭究竟是什麼。它不單單是以記錄為方式反抗一切摧毀自由的力量,更是治癒和更新我們因為戰爭的傷害而失去力量和歡樂的生命。

通過她的創傷,我終於靜下心來,注視並撫摸著自己一直逃避,不願觸及的傷口。我想,在這個世界上,因為意識型態審查,和我有同樣創傷的創作者很多很多,也許偶然間看到我的傷口,他們會知道,自己不是孤獨的,從而也開啟自我療癒的旅程。那麼,就讓我接續李·米勒的好吃的故事,重新拿回我們的自由和歡樂,讓文字在傷口裡說話,亦讓文字在勝利中唱歌。

在沒有慾望的缺席上

在裸露的孤獨上

在死亡的腳步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在失而復得的健康上

在不知所蹤的危險上

在沒有回憶的希望上

我寫下你的名字


通過一個詞語的力量

我更新了我的生命

我生來就是為了認識你

為了說出你的名字

自由


《自由》這首詩歌的法文歌曲

注:

  1. 《自由》這首詩的作者曾解釋道,此詩本來是寫給自己最愛的女人,最後一刻把她的名字換成了自由。在象徵意義上,可以將

    自己最愛的女人看作自由的化身。雖然這首詩在二戰時無法正大光明地發表在法國領土,甚至無法在公開場合被閱讀,只能出現在鄰國被飛機空投,但是,戰後直到今天,它一直是法國小學生課本上的必背詩歌。

  2. 《自由》這首詩的文中翻譯版本為本文作者自己翻譯,法文原文英文翻譯下載點此(此文件是法國一些小學生整理的,感謝他們

  3. 文章題圖照片為本文作者所攝,這片海是二戰中 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飛機失蹤海域,遠處的島嶼處發現了他的飛機殘骸。這位作家,戰士在這裡消失一個月後,馬賽解放。Antoine de Saint-Exupéry的作品《戰爭飛行員》曾在法國納粹當政時被禁,他在《戰爭飛行員》之後的作品《小王子》目前是法文書籍中被翻譯成全世界最多語言的作品,而直到二戰勝利後,《小王子》和《戰爭飛行員》才得以在法國正式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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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ear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主筆:http://fishletter.art 。一封郵件就能聯繫:[email protected] 在創作中,你我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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