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暴力:从《家暴图谱》到“无墙幼儿园”|接力访问 058 唐浩多
文|杨樱
在和唐浩多聊天之前,我知道他做了很多事:
在海口一个叫滨濂新村的城中村里开了一家伴伴杂货铺;同一个空间后来变成了支持困境儿童的“无墙幼儿园”,自出版《儿童口述诗》的作者就是这个“幼儿园”的小朋友;同时,作为一个公立中学的美术老师,他匿名调查了学生的家暴遭遇,发起一个叫做“聊社”的家庭会议工作坊,希望从学生、家长、学校和社会的关系入手探讨家暴背后的种种问题。
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艺术实践者。
我 7 月中旬加上他的微信,发现 id 是“叶灵,曾用名唐浩多”。有点不理解。“BIE别的” 6 月 14 日发出的“无墙幼儿园”稿子上,主人公不还是叫唐浩多?
01
唐浩多在微信里叫叶灵,工作或者做其他正经事的时候叫唐浩多。叶灵是女儿取的名字。唐浩多有两个女儿。取名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密谋。比如海口有个“桑托·伍灵子海滩”,这是唐浩多女儿自己的叫法,和“叶灵”一样,都是一问一答里凑出来的童言,因为唐浩多跟她们说世界上的命名都可以有自己的版本,就好像她们的名字,长大了不喜欢,自己换个也可以。
唐浩多对这些比自己小很多的人类有很大的耐心。否则“无墙幼儿园”做不到那样自由:无时间限制、无空间限制、无模式限制。任何小朋友都可以跨进杂货铺的门槛玩耍。但是能跨进来本身就说明了某种渴望。
唐浩多描述过一个小孩进门时候的踟蹰状态:
他第一次来,可能三四岁。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我都想不到他的动作。他想要踏进来的那一刻,可能是有点紧张,就滑了一下。穿着拖鞋,没摔,一只鞋子脱出来了。其实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就是铺面邻居的一个孩子,美甲店的。我就说:“你好,你想进来玩吗?”
他不说话,一个劲掐自己的拖鞋,好像觉得是因为你这只鞋子我才绊倒的。他不回应我,边掰边走到门槛边上。我知道这是小朋友的方式。我就说:“我知道了!刚才是不是鞋子让你滑倒了?”他说是的。我说,“你没摔着吗?你可以玩了。”
他就放松下来了。
“无墙幼儿园”里的许多孩子被唐浩多称为“困境儿童”,这是他在“流动儿童”之上的修正说法。城中村里父母多在外打工,或者疲于生存,小孩缺乏陪伴,常常结队在社区里玩耍。他们很多有复杂的原生家庭关系,所以“无墙幼儿园”的功能之一,是对受过较大心理创伤的儿童进行长期陪伴、教育等深度工作。他们的年龄从幼儿园到初中不等,也有完全没有念过书或者辍学的孩子。目前往来较多的有 30 多名,如果算上离开的,就有 50 名。
这个儿童教育项目的起点,就是一个叫“月亮”的孩子,唐浩多 2021 年在为她办的画展上讲述过她的故事。月亮的生母在她未出生的时候就在物色养母,只因她是女孩。养母本是菜贩,后来去各处打工。唐浩多见到月亮的时候,养母在滨濂新村和人合伙做生意。见面的场景后来被唐浩多一再复述:时值半夜,他和两个朋友在伴伴杂货铺附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觉得时间太晚了,就问她是谁,为什么不回家。月亮的回应极其暴戾:操你妈,我家里还有三把刀,你信不信我拿来插死你!
月亮震惊了唐浩多。当然,比这句话开场白还让他震惊的很多细节他还会陆续遇到。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试着了解滨濂新村,一个离他在海口的住家不太远的地方。了解的方式,就是开一家杂货店。
02
伴伴杂货铺首先是个真的杂货铺。社区观察是唐浩多自己内心的想法,开一家店是他对社区和妻子表达的说法。当时唐浩多已经不想只做观念输出——也就是从艺术家本体出发,把他对社会、政治等等的思考和感受用某种作品形式表达出来,他觉得无趣,就想走到实践的层面。不是那种去个地方做一阵子调查,回来再做写作分析的实践,而是长期身处某地的实践。
当他发现滨濂新村的时候,仅仅在直觉上判断可以做点什么,但没有具体计划。与此同时,他必须对妻子有个交代,为什么在租了个人工作室的情况下又要找个地方。
伴伴杂货铺最早出售日用品和少量蔬果,日用品主要是代购,来自香港、泰国和澳大利亚。不过这个面目维持时间很短,2020 年疫情开始之后,代购受阻,需求也下降,更久之后唐浩多发现,大家消费力也下降很多。眼下店铺里只卖四种东西:老人治疗关节的活络油,泰国的蜈蚣丸和青草膏,再有就是海南本地的蛇油。很像香港街区老铺的配置。
在伴伴杂货铺,各种各样的捐赠物品和唐浩多与孩子们做活动时候的杂物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这些丸啊膏啊就放在一个小格子里,老客户才知道。月亮第一次来的时候,唐浩多满地找东西给她,最后找出来进货时顺手带的金嗓子喉宝。好歹是甜的。月亮出门飞快吃完。再回来问他,还可以拿一盒吗?
滨濂新村里的店铺流动性很大。伴伴开了 5 年多,有些相邻店铺已经换了五六手,最短的一两个月就会关张。要说做生意,这都不能算个市口。滨濂新村也就是这几年才成了海口的城中村——城市不断扩张——过去只是郊区。房子都是小产权房,村里人原来自己做点小买卖,城市化带来更多人,房子就租给他们,村民收点租金。
唐浩多最早来的时候,看到新村里划出来的免费停车位都被这里的小青年私下安上了折叠三角架,给钱才开锁把架子放下来,让人停车。这就是村子里一部分小青年来钱的方式。
这个新村和唐浩多工作的中学就隔了一堵围墙。
03
唐浩多 1983 年生于海南儋州。他记得村子到了他小学六年级左右才通了电,要到他初三或者高一的时候,家里才有第一台电视。他小时候的娱乐产品是小人书和画片。因为擅长临摹,初中由一个学长介绍学过一个月的画画。
这个技能在高考的时候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唐浩多的记忆里,他们村的 80 后没有读大学的,绝大多数读到初中毕业。他是村里第一个本科生。小镇中学,能力也普通。不过有几个同学听说考美术生文化分不用太高,就想走这条路。唐浩多就和他们一起,一边自学,一边把会的东西教给他们。最后其中一个人竟然和他一样,也考上了本科。
唐浩多在海南大学读书,学雕塑,想着这个专业可以接点工程赚点钱。按照唐浩多父亲的认知,上了本科,去当个老师什么的就不是问题。当老师是父亲心目中的最好的工作,体面,稳定,但唐浩多觉得没啥意思,如果是这样他可以去分数更低的海南本地师范大学,而且老师工资当时才几百块钱。唐浩多的眼界已经到了纯艺术,他从各种渠道知道了北京的 798 和艺术村,网上也有全球各地艺术家的作品。他想做个艺术家。
但是 2007 年,唐浩多还是做了一个中学老师。
这就要说到他和父亲的纠葛,另一个漫长的故事。为了梳理这层纠葛,唐浩多在 2017 年参加了由艺术家满宇参与发起的“一个人的社会”,这个以精神分析为方法和切入点的项目试图以参与者的生活为场域,揭示社会和文化在个体身上施加的结构性问题。
参加这个项目得以让唐浩多以一个他者、而非儿子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父亲。他的童年、他作为男性的处境、他作为家族成员的压力、他为何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怒和施暴的手、他为何要用蛮横纠缠的方式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儿子的选择,从职业、婚姻到生育。
唐浩多毕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和父亲的关系。他鄙视他,同情他,屈服于他,就是不能挣脱他。毕业之后弟弟上大学,父亲第一时间就跟他说,以后弟弟的四年就你来供了。他觉得不可思议,父亲还有工作能力,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他自己的责任在哪里?
“情感漩涡”,他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困境。“我真的是很在意这种关系,我很害怕关系的断裂和破灭。”
生活里最痛苦的记忆——包括离家之后父亲如何对母亲施暴——他连在“一个人的社会”精神分析师面前都无法讲述。最后只能以录音的方式一个人讲出来,而这三段录音,他永远也不会拿给别人。
这种痛苦让唐浩多无法找到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自我。2016 年,他响应当时策展人康学儒“创作走出室外”的倡议,把实践作为解决创作不满足的尝试。出于偶然,他认识了一个在海口街头无家可归的人。
我们那有个南大立交桥,桥下面碰到一个拾荒的老人,当时他应该是 60 来岁了。我就坐下来就跟他聊天,他挺和善的。我问他为什么会流落在这个地方?当时就觉得好奇。聊天以后才知道他的命运。
他当过 10 年兵,在国内 5 年,巴基斯坦 5 年。部队转业以后就到了村里,其实是村里的一个小干部。没多久,他老婆就得了一场很大的病,需要很多钱,但那个时候农村的医疗保险还没有实施,有多少钱你就花多少钱,当时他们工资很少,似乎是九几年。于是他借了很多债,还转让了自己的干部职位,就跟人家说好了,人家给他一笔钱,他去打报告,上面也同意。就这样钱也不够。他就去新疆打工。最后老婆还是死了。
他有一个女儿,初中毕业,在深圳打工,后面失踪了。他那时候躲债已经到了深圳,过了两三年就到了海南,做过买卖,也做过建筑工人,在琼海。好不容易存了七八万,得了肺水肿,看病用了很多钱。他还有一个弟弟,是个脑瘫,后来去世了,他最后给弟弟买了口棺材,葬在了老家。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钱也快没了,也不能去工作,就露宿街头,吃别人剩下的快餐。我们海南夜生活还挺丰富,那些烧烤店剩下什么他就捡来吃。就这么碰到我了。
我了解这个事情之后觉得这个群体太不简单了,就决定继续去采访。我每次采访都会写一个夜访日记。因为我都是晚上出去,凌晨,他们凌晨才出来。因为白天看不出来你知道吗?有些人就是穿得工工整整的,也会去喝茶——我们那边喝“老爸茶”,比较平民的,消费也不是很高的,他们也在那边打牌,看看报纸什么的。
我遇到了一个广西人,他女儿读大学,他也露宿在那个桥下面,拾荒来换钱,但是家人根本不知道。他每个月就省下来一些钱,他想,租一个房子 800 块,不租就省了 800 块,女儿大概每个月可能需要这么多伙食费。女儿根本不知道父亲在这里是这么生活的。
这是唐浩多第一次具体地接触到其他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看待艺术实践的方式。原本计划采访更多人,但因为一些原因中断了。在参加“一个人的社会”时,他也考虑过之前接触的某个流浪者,但因为后者居无定所,不一定能找到,也因为他渐渐意识到,他和父亲的关系才是他真正要突破的痛苦之源,因此最终还是选择了父亲。
在 2019 年“一个人的社会”展出现场,唐浩多曾经展示过一组《家暴图谱》。他以简笔水墨画的形式罗列了他和兄弟姐妹曾经遭受的不同家暴形式。每一张画都有四个说明项:施暴对象、施暴原因、施暴方式和使用语言。
比如有一张的背景是坟堆。一个女孩——那是唐浩多的姐妹唐浩红——被绑在树上。施暴理由是爬树。施暴方式是“用绳子捆绑双手,背对树身,绑在其上,直到夜晚”,使用语言是“我不会解绳的,晚上有很多鬼会出来找你”。
另有一张,是同村一个村民家暴儿子的场景:镰刀抵在儿子脖子上。唐浩多备注:至今还有深深的疤痕。
这种家暴连唐浩多的父亲也看不下去,但是那个男孩最后考上了大学,家暴反而被作为正面案例广为流传,唐浩多的父亲也十分信服,在自己施暴之后常常拿这个事情来举例说明自己的用心。
04
因为在“一个人的社会”里对家暴的回顾,唐浩多开始关注身边的家暴。他在教书的学校发放问卷,学生匿名作答。唐浩多发现:
生活于城市的青少年学生遭遇的家庭暴力并不比乡村少;另外,他们经受的语言暴力比身体暴力的影响还要深刻持久。身体疼痛不是造成他们精神创伤的主因,而是成人对孩子的轻视和精神压迫。从孩子嘴里说出的话,家长总是不以为然,习惯顺从自己的理解,殊不知两者差得多远。孩子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成人认为是小事,孩子犯的小错误,成人往往将之放大。这是一种对孩子不平等的权力压迫和精神压迫。
唐浩多收到了很多纸条,上面有对家暴的各种来龙去脉的描述,是另一种《家暴图谱》。但是当他希望以一个学校社团的面目正式提出了解这个问题——也就是“聊社”——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力。学校的不情愿尚可想象,并且以心理小组的形式最终也得以建立,但学生的回避他却没想到。当匿名的形式消失,他试图探讨的议题就变成了一种会被潜在污名化的标签,刚开始的时候有几十人报名,约见面的时候降为五六个,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些学生也不再来了。
也许方法上有点问题,为什么有个名目和办公室,事情反而变得不顺利?他还没有答案。回顾匿名调研的时候,学生甚至会介绍新的聊天对象给唐浩多。
“因为她聊了以后有些事情特别不明白,甚至最后发展到什么程度,就是他跟我借一本书,借来以后,就会把她们的问题写在一个纸条里。夹在里面交给我,匿名,我不知道是谁。然后我要在写在纸条里面,下一节课或者第二天的时候,再把这本书交给某个同学,但他只是一个传递者,有些人提问用个笔名什么的,还问了很多不同的问题,比如说关于同性恋的,挺多的。”
其实无论形式,唐浩多想做的都是他体会过的经验:梳理关系的来龙去脉,包括个体和社会的关系,和学校的关系,和家庭的关系。但他还在调整方法的过程中。“我们如果深入去了解一个人的话——我对我父亲就是这样——更多维度去了解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不会简单评价他。”
05
推荐唐浩多参加“接力访问”的人是老杨,他们彼此不认识。在这个项目刚开始的时候,老杨的母亲吴姥姥作为里林提名的接力人和我聊了天,作为吴姥姥的“助理”,老杨也参加了。吴姥姥不久之后去世。
不久之前问老杨,还想找人接力吗?他发来了两张图片,说要推荐一个诗人。
图片上就是诗集和诗。具体是这样的:
唐老师
月亮(10 岁) 2020.11
唐老师拉大便
唐老师坐在秋千里
然后飞了起来
唐老师吓唬小孩
唐老师亲嘴
唐老师把鸡鸡放在嘴里
唐老师在看电脑
唐老师在玩蹦蹦床,在唐老师的鸡鸡里
唐老师拿屁股来吃
唐老师拿屁股来玩
唐老师拿嘴巴来咬
汪光俊打郭福晶的脸
唐老师开摩托车
唐老师在看手机
唐老师在查资料
老杨说:“这孩子的诗让我看了有点儿过不去。想知道遭遇了什么,又怕知道……”我跟老杨说我不能让一个 13 岁的未成年人作为接力访问对象,栏目定位不合适。老杨说,那我就推荐唐浩多吧。他致力于为流动儿童提供一个安全的活动空间,以及组织各种具有疗愈和联结、教育的活动。但愿月亮那孩子现在成长顺利。
后来我问唐浩多,月亮怎么样了。他说以前女儿在伴伴杂货铺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的时候,会说“爸爸抱抱”,后来月亮也说,“唐老师你能抱一下我吗”。现在月亮还是没能上学,有老师会用其他方法教学,只不过不是学校里的文化内容。以及,月亮的妈妈已经把唐浩多当朋友了——在“无墙幼儿园”工作了 5 年以后。
Q:你最近在做的有趣的事情是什么?
A:可能想把《家暴图谱》完善一下,做成一个册子。我当时在“一个人的社会”里手绘了两本,几十张图,但是远远不够。我觉得暴力的形式是不一样的,有些人被吊着打,有些扇嘴巴,有些是罚站,有些我还不知道。我希望以某种形式搜集这些,然后画出来,变成自出版。
Q:你最近想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A:资金。主要是无墙幼儿园的,比如我们想做艺术节,还缺一万块钱,现在公益资金还剩下 2000 块。我不想公开募捐。还有人说可以来帮我们募捐,只要让他提成 50%。我就很惊讶。以前可以通过自己造血,但是现在销量也不好,还是跟经济有关。
Q:你想邀请谁来接力?
A:满宇。一个非常纯粹和有态度的策展人,他这几年参与发起的“5+1”、“居民”和“一个人的社会”等艺术项目,能给人很大的启发。特别是他后来融汇了精神分析、社会学和当代艺术的理论,此后发起和组织的项目是真正关心具体的人以及人的内部精神的,而不是仅仅是那个的流于表面和物欲逻辑的艺术。也可以说融汇了精神分析的视角,艺术的维度被更多的打开了,而不是封闭的。这个打开非常重要,使得艺术家不再为艺术家的身份而焦虑,甚至放弃做艺术也是一种选择。
文内图片来自无墙幼儿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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