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陳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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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新的同婚專法通過之際。

如今新的同婚專法結果出來了,雖然仍有許多有待努力的空間,但從改革的角度來看畢竟是進步的。

不知為什麼,最近我一直想起一件小事。

去年,我接了一個新的班級。

這是一所藝術實驗高中,與一般的學校不同,學生大多有自己擅長的藝術領域,包含攝影、繪畫、音樂與服裝設計等等。

這學校的課程很多元,有許多看起來很有趣的課可以選修,我開的課是國文課,算算應是眾多科目中數一數二無聊的課。

在傳統學校中作為主科的國文課,退居次要地位,多數學生沒有升大學的學科壓力,只需要專心準備申請國內外的藝術科系。國文課雖然被規定為必修,但從各方面而言,確實不若在一般的學校中那般受重視。

不過學生依然是可愛的。從一次一次相處中,我慢慢發現這裡多數的孩子在過去的學習經驗並不是很好,體制內的框架時常否定他們的創意。沒辦法,學校要的是用功的孩子,成績不好就是不好,其他的好也不足以讓這些孩子被肯定。

孩子真正的想法很難被看見,他們也慢慢學會保護自己,在甚至連自己也未察覺的情況下,為自己披上漫不在乎的外衣。

坦白說,剛接手這個班的時候我常常感到挫折。確實,教育就是不斷面對新的環境與挑戰,挫折本就難免,教了這幾年書,課堂上有風花雪月,自然也有柴米油鹽,畢竟不是一帆風順。

但在這裡我遇到的挫折是前所未有的,很多孩子們在來到這裡之前,早已壞了對「國文」乃至一切學科的學習胃口,無論我安排什麼樣的課程,他們都可能輕易被自己過去的經驗影響,選擇逃避。

另一方面,孩子們卻享受到擁抱自己興趣的快樂,他們喜歡在我的課堂上畫畫(我基本上默許這件事),有時候還需要請假準備其他的作業。國文課在這樣的環境下,定位變得很奇妙,除了一個必修的空殼,沒有其他現成的理由支持這門課的必要性,我必須自己去找。

整個學期的課程,與其說是我不斷嘗試與修正的過程,不如說是一條漫長的妥協之路。我在與孩子妥協,也在與自己妥協。這個你不感興趣,那我就反思他需不需要學,這個你想學但學不來,那我就換個教法教。

就是在這幾個月中,我又徹頭徹尾反思了課堂與學習的意義。這個教室像一個遺世獨立的世界,脫去了所有的框架,同時也丟去了所有的價值。一切都必須從頭來過,沒有前人的腳步可以依循,卻有許多傳統的爛攤要收拾。

一整學期的課程走下來,我臨時換了無數次教材,也為了要準備這些重讀了一些書。從甲骨卜辭、《孟子》、《莊子》、《史記》、杜詩、柳宗元,再到張愛玲、顧城、楊德昌以及五月天、林夕和《棋魂》。只要是學生可能感興趣的,我就想辦法扣在主題上,帶到課堂裡,過程中老實說我自己也不是很滿意,但總覺得已經盡了所有的力。

有一次帶學生讀三毛的散文,學生課後跟我說,他喜歡這文字,回家後就把三毛的文章都找出來讀。我開始想起最初接觸文學時的感動,開始想起那個曾經相信過但早已丟失的信念:

每個人都可以是愛閱讀的,只是愛的方式不同。

畢竟那是關於語言的,關於思考的,關於文化的,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廣大的文學之海裡,缺乏的不是能夠讓一個人深深愛上的作品,只是人未必有那個緣份能遇上。所謂遇上,不只是匆匆一瞥,在教育場上我們談的是如何引導孩子到正確的位置,讓他與作品發生關係,在互動中找到文學與美感的可能。

期末的時候,我跟學生說,無論這學期讀過什麼,你們又記得多少,我要交給你們的,是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的方法,如何分析各個文化現象,如何反思,再反身標定出自己的位置。他們的期末報告說不上容易,我要每個人各自找尋一個「文化現象」,用各種我教過或沒教過的方法,去分析、解讀,提出問題並試著解決。

接近期末的時候,剛好靠近公投那幾週,出現了一些讓人難過的消息,我的身心狀態也不好。我甚至開始懷疑,這一切努力是否值得。教學上能有多少成就我不敢說,只能一直戰戰兢兢摸索。我所能做的一切,只剩下對得起自己而已。

我的要求一向嚴格(但分數都從寬),學生準備期末報告的時候似也遭遇了許多困難,總之一來一往的討論,我看來都不盡理想。

到了期末那天,我在台下等著學生一個個上台發表,看看大家都分析了什麼樣的文化現象,整理了哪些資料。

在台上等著我評分的期末主題很多樣,有性別歧視、性暴力倖存者個案分析、女性上空運動、宗教團體、性的污名化、白色恐怖、同志運動史。

看著台上的孩子用有些生澀的口吻,述說著那些歷史的脈絡,告訴大家這些歧視其來有自,也告訴我們這個社會有許多我們仍不明白的角落,等待我們去發現。

我開始回想,這個學期以來,我到底教了他們什麼,為什麼最後能夠呈現出這樣的結果。我最後沒有想出來,整個學期我就是帶學生讀過一件一件作品,從一個一個角度去分析,但關於他們報告的這些內容,都是他們自己去搜集資料,一點一點整理而來的。

最重要的,那些觀念與想法,也絕不是因為我的課堂才形成的。那是屬於他們這個世代的顏色。新的時代已經來了,有一群比過去更進步,更勇於擁抱新價值的孩子,正在悄悄長大。

關於希望的光,絕不可能在瞬間就照亮黑暗,但如果我們用心一點去看,就會發現他們悄悄灑在一個一個曾經被忽略的角落。

這塊土地會不會更好呢?我真的不敢說。

但我始終相信,只要我們願意努力,這世界永遠會給我們一點養分、一點光,雖然很微弱,但終究未曾熄滅。過去曾有一群人這樣相信過,賭上了青春年華,賭上了前程賭上歲月,所以我們還能在這裡笑著痛著,談論著未來。

當比我們年輕的生命都已比我們想像中堅強了,我們又怕什麼呢?

而今,我只能努力撐出一點空間,留給未來一點可能。這世界將永不完美,但依舊有可愛之處,值得我們去做一點什麼,讓他持續向前走。

(原文發佈於2019年2月22日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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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茻異端思想研究者。無牌教育者。創作歌手。與點堂堂主。 工作相關寄到信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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