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办农场,耕地先学“耕心田”

食通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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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虽然同在屋檐下,但以前非常缺乏情感交流。家庭生活和日常劳作是家庭农场不可或缺的成分,所以田间地头的作物生长状态和家庭成员的情绪状态需要同时关注。

食通社说

自2013年返乡创办成都亮亮农场以来,唐亮的实践为关心食农问题的伙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启发。2018年,唐亮的《一个家庭农场的账本和生活方式》用回乡六年的历程对 “做农业怎么生存、怎么生活?”这一问题给出了真诚的回答。

相比于规模农场或“老人农业”,亮亮农场不仅通过适度规模、充分组织家庭劳动力实现合理经营,而且创造性地将家庭与社区、生计与生活、人与自然关联起来,建构一种区别于城市的生活方式。正如小农研究专家扬·杜威·范德普勒格在《新小农阶级》中指出,“农业的全部意义在于积极创造事物、资源、关系和符号”。

近年来农场的人均收入还是稳中有升吗?在耕耘土地之前,为什么要先 “耕耘情感”?面对高温气候或疫情,小规模家庭农场的生活生产方式面临怎样的挑战,又提供了怎样的韧性?用怎样的方式介入社区公共领域?“新农人”追寻的是怎样的生活价值和生命意义?

五年后再回首,在本次食通社分享会上,唐亮用更具生命关照的视角,试图回应这样的问题:在城镇化的浪潮下,农村和农业是否仍然具有结合生计方式、社会纽带与生活意义的潜能?

全文分四个部分,从“家庭”和“农场”出发,走向“社区”,思考生活的“价值”,将分上下两篇呈现。

唐亮在分享会现场,桌上是他从农场带来的自家种柑橘。

一、家庭

1. 成长经历:初代留守儿童的团聚梦想

我1986年出生于四川成都金堂县福兴镇牛角村,2008年从西南大学生物科学专业毕业后,在重庆工作了大概三年,2011年辞职,先后在小毛驴市民农园、分享收获农场实习,2013年初从北京返回家乡开始做农场。

在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家庭逐渐分散,乡村日趋凋敝。

爷爷去世较早,大伯、小伯因残疾未成家;为了给孩子挣学费,父母相继去广东打工,弟弟和我成为留守儿童。后来,母亲才因动手术而回家,那时我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一定要父母进城才能维持生计?我们在乡村怎样才能生活?

2012年,在外打工的弟弟弟妹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把孩子送回老家,给当时在街上开茶馆的母亲照顾;其间,小伯离家漂泊直至2013年。人最少时,哪怕等到过年,家里都只有大伯一人。祖辈和父辈盖起的老房子年久失修,2008年地震时产生的裂缝仍未修补;村庄里垃圾缺乏清理,农药除草剂的空瓶随处可见……

祖辈父辈修建的老屋年久失修,承载了在此留守的孩子、老人的孤独。

因为这样的留守儿童经历、目睹了这样的乡村,我返乡的初衷总结起来就是:凝聚乡村家庭,践行友善农耕,建设生态社区,探索贴近生命本质的未来乡村新生活。

毕业后,我找了一份与专业相关的工作,收入不错,但我感觉不到多少生命层面的意义。还完助学贷款后,我有了点积蓄,回乡的想法就涌现出来。辞职后,我去了农场实习,期间我对生态农业有了更深的了解,也认识到创业的困难、放低了心理预期,2年后便又回到了牛角村。

唐亮刚返乡时的大家庭。


2. 初创家业:建设农场先“耕耘心田“

让这个家真正团聚起来花了三年的时间。

第一年,我带着大伯和小伯在自家的承包地里试验生态种植;第二年,我租了一些地,把面积扩大到20多亩,母亲说服了父亲和弟弟一家留在家乡;第三年,家里盖起了足够一大家人居住的新房,我妈也关掉茶馆回来操持家务。

目前农场上十一口人的大家庭。

然而,除了种植和经营,返乡创业要面临的更大困难其实是家庭内部的消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回到家后,原本的家庭矛盾可能会带来各种问题。在我们家,父母和我、父母之间、父亲和小伯之间的不理解和矛盾,都需要努力来逐渐化解。

在唐亮的努力下,父母亲渐渐增加了对唐亮事业及彼此的理解。

首先,从父母的角度,他们原本期望我们进城,我们却返乡种地(还不用农药、化肥),在他们看来我是“读书读傻了”。对于父母那辈,他们当时之所以外出打工,是因为觉得在乡村无法有好的生活,农村、农业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伤心的领域。(特别是我爸,心情稍微不顺畅,就会责备我“为什么要回农村来”。)为了解开他们的这个心结,每次我去市集上卖菜、在农场接待参观的时候,就会创造机会让父母与别人多交流。来自旁人的肯定,比我的解释、说服更起作用。我也带他们去参加一些活动、学习,去参观其他农场。他们从最开始不敢上台发言到慢慢敞开心扉,认识到农业原来还可以这样来做,找到了做农人的自信。

在唐亮的鼓励下,家人们参加交流、接待参访,从一开始的不理解,渐渐找回了对农业的认可和自信。

而我一开始也不理解父母为什么要打麻将。后来想想,他们到了这个年龄段也没有太多的精神追求,上午干活、下午打打牌,也算是他们的精神生活了。有些事情你看来很简单,但从他的角度并非如此,这种时候,制造对立没办法解决问题,说太多道理反而会起反作用。

其次,一家人虽然同在屋檐下,但以前非常缺乏情感交流。家庭生活和日常劳作是家庭农场不可或缺的成分,所以田间地头的作物生长状态和家庭成员的情绪状态需要同时关注。

有一次我想带闹僵的父母去一个养生营,但他们都不肯和对方一起去。我分别找爸妈沟通,一番苦口婆心后,他们终于同意参加。尽管去的时候还互不搭理,几天后两口子就已经有说有笑。我爸和小伯以前见面就吵架,因一个眼神就会摔筷子摔碗;小伯回来之后,矛盾又容易爆发。有一次他们两个人都觉得很委屈,哭了起来,我抱着小伯哭了一阵,让他逐渐把情绪释放出来。这样的“情感劳作”,是促进一家人关系的润滑剂。

唐亮的大伯和小伯。在化解曾经的心结后,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方式来融入大家庭。

我和爱人栗子有一阵分别忙于农场和社区的事情,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大家的交流很少。后来我们进行了调整,不能太忙,需要留一部分时间给自己,两个人需要创造一些空间来沟通。一旦连结建立起来,两个人就会更在状态,这又会影响到孩子,影响家里的其他人。对同一问题不同的处理,会影响家庭氛围。家里可能因为洗碗之类的小事爆发矛盾,但如果处理得当,就会变成家庭成员相互促进的状态。

儿子呦呦、妻子栗子和唐亮在自己的农场(左图);小朋友们对村子里的动物从小就很熟悉。

如果土壤粒子分散地积压在一起,就是板结的状态;土壤只有形成团粒结构,有良好的状态才能产出更好的植物和食物。我们的家庭也需要“团粒结构”:人与人之间如果缺乏合适的连接、处于原子化的状态,家庭也会是僵化的氛围;有了合适的情感连接,家庭才能摆脱“板结”,有活力和温情。

土壤的团粒结构示意图。土壤粒子之间有合适的连接才有好的土壤状态;人与人之间也需要连接才能“不板结”。

最后,要想转变大家的观念和习惯,只能靠自己先带头做,再潜移默化地影响家人。毕竟,家庭不是企业,不能命令和罚款。我们开始垃圾分类的时候,家里一片反对,特别是我爸。我就带头做,有时候在外面产生一些厨余垃圾也会带回来堆肥。慢慢地就有更多人加入,大概经过半年,我发现我爸也开始分垃圾了。我爸妈到街上打麻将,回来时也顺便带上一些甘蔗渣、甘蔗皮。

农场的垃圾分类和有机废弃物循环。

很多生态农人回乡后容易出现的问题是“后院起火”,一家人消耗得受不了,最后只能选择离开。怎样把消耗转化成好状态?大家往往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我明明是为了家里好,为什么他们就不理解呢?”以这样生硬的态度,是无法有效交流的。我们(特别是主要家庭成员)需要各自“回到自身”,通过自身的调整和转化来化解这种状态。

二、农场

1. 经营生产:田间的人和事

有人会问,办一个生态农场需要投入多少钱?我们当时收入不多,只有3万元。这些钱主要投入了基建,包括圈舍搭建、道路建设和翻修房屋,还有拉网线、建沼气池,这些事情都要自己动手。我们请了两个工匠把有些倾斜的老猪圈“掰”回来,这样就可以继续使用这些基础设施,不至于一次性把钱都投进去。这是一种低成本的经营方式,在初期特别重要。后来,政府也提供了一些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支持,比如道路、沼气池、滴灌设施、无人机等。

农场初期翻修猪舍、修沼气池、搭生态旱厕。

我们的作物选择可以称为“金字塔生产结构”:在金字塔尖是一些主要出售的经济作物,实现了货币收入;底座则是各种供家庭消费的东西,自给自足,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生活成本。第一年,我先尝试小面积种植不同的作物,通过网络渠道售卖。第二年选择了小黄姜和辣椒这两种易于保存和加工的品种作为主打产品,慢慢打开销路,跟社区店、中医馆之类的机构建立稳定的供货关系,通过“订单式生产”来规划种植规模。

农场种植的小黄姜和各类蔬果;农场的产出1/3用来自给自足。

在农场上,各种大大小小的品种大约有100种左右,具体数量没有太精确的细算。地里的总产出大约1/3由家里以及来农场的伙伴“就地循环”,大约1/3通过各个平台伙伴分销,另外约1/3则通过农场微店售出。

农场2022年农场大致的种植规划(面积单位为“亩”);此处不包括绿肥、休耕地块,以及房屋院落、圈舍、果园、道路、水塘等。

我们的收入在最初几年稳中有升,随着农场经营的稳定,后面基本在30-40万元的产值,净收入接近20万元。2023年有些特殊,受2022年高温干旱作物减产影响,农产品收入明显下降,且2022年下半农场进行了比较大的基础设施建设,2023年固定资产折旧比往年高,因此2023年收入下降不少。

农场2013年—2023年的收支情况(“2023年+”一栏的收入算上了政府项目补贴2022年农场建设的10万元)

农场劳动力以家人为主,忙不过来时临时请周围村民过来帮忙一下。目前农场全职工作人员6人(不包括大伯和小伯),其中参与田间生产折算约3人,其它后勤活动以及经营环节等折算3人。

根据不同家庭成员的特质和所长,我们逐渐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家庭分工。我爸侧重地里的一线农活,我弟侧重生产管理和开农机。我弟妹主要是做我弟的助手,我妈是我爸在地里的搭档,她们也同时做一些后勤。我爱人会设计农场,负责孩子教育、农场的美化以及文化学习。我大伯在地里帮忙拔草,小伯去喂养动物、扫地,他们俩年纪大了,在享受生活的同时也出力搭把手,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方式融入了这个家庭。农场其他环节的事儿由我负责,包括农场整体规划运营、技术学习、生产试验和对外销售等。

在田间生产的家庭成员,大家各司其职。

在大家庭内部,我们按照记工分的方式分配收入,每个人的收入由自己支配,每个小家庭财务相对独立,两口子之间可以再协调;年轻人开销大,收入稍微多一点。

农场的收入并不高,但我们并没有继续扩大规模和占领市场份额的想法。从市场来看,如果在规模上求大求全,农场的投资建设会需要比较多的资金,在销售不旺时会出现明显的资金问题,而我们根据需求来做生产规划能够缓冲潜在的风险。从劳动力来看,家庭农场的工作量在家庭人员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这样农场的工作安排能更加灵活。从农业的意义来看,我知道农业不是一个能赚大钱的行业,相比于做大做强,更关心怎么让农场和家庭更美好、更有生机。

2. 亲触土地:和自然一线打交道

我们所说“创家业”的“家”,不仅是人类的家,还包括土地——其他生物的家。

我们的本地土是黄粘土,并不太好,需要慢慢地耕作改良。有的时候,我们往往会考虑如何种出更多的产品、降低成本和优化管理,更多从经济的角度去考量;但当你沉下来之后,就会感觉到自己跟土地的关系。土地是微生物的家园,有它们和没有它们,农业是两回事;土地也是昆虫的家园。

除了生长作物、蔬果,农场也是各种小生灵的家园。

农业生产需要随时关注气候因素。近年来的高温天数持续增加。2022年发生了大旱,在没有遮阳网的地方,生姜都慢慢死掉了,而且浇水只会起到反作用。很多农户绝收了,我们的小黄姜也减产了一半,所以对2023年的收入影响很大。2023年的气温比往年平均升高了一度,虽然没有集中的高温干旱。因此,这几年我们也在讨论如何降低气候变化的影响,生产上也会有更多考虑。接下来一两年,我们预备先逐渐回血,减少一些外部支出。只要底子在、内循环在,应对外部波动就有更大的缓冲区间。

2022年成都迎来高温气候,干旱导致农场里的作物枯萎。

种了十几年地,我才慢慢体会到,选择种什么作物,跟地方的土壤和气候息息相关。摸索怎样与它们合拍,可以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感觉。

3. 耕读生活:种地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辛苦、枯燥,是过去人们对于种地的普遍感受。但如果种地不仅是生计,而且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就能感受到农耕的节奏感和生活美学。

家人们在花丛中工作——“花园式农场”让大家在劳作时也能有更好的心情。

一方面,我们可以变换工作的场景。比如,我们在地里种花(这也有生态或防虫的考虑),就能像在花园里工作一样——这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心理状态。另一方面,种地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我们开家庭会议、农场会议,有时候关于农场经营与技术,有时候关于生活,也会一起读一些经典。开家会的时候,大家会聊最近遇到的困难、困惑和自己的状态,增进家庭成员的彼此了解。我们还外出学习和参加活动,比如我弟弟因为初中辍学留下遗憾,在农场经营过程中正好有机会报考大专,学习农机专业;还有一次我们家七口人去山西学习,孩子参加乡村夏令营、父母参加康养营。我们创造这样的机会,让大家都能获得生命的成长感。

唐亮的弟弟在准备育苗,两个孩子很自然地跑过去帮忙。
家人一起“点豆腐”,了解了食物的制作过程。
栗子在诵读经典,孩子就坐在旁边听,有时跟着读两句。

整理:Anael

编辑:Z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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