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體可以超越「同呼吸、共命運」嗎?悼念可以超越空間嗎?寫在六四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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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流落在世界各地的這些人都自稱為香港人,「香港人」這個詞到底代表甚麼?廣東話?但香港也有很多講客家話、福建話、英語的人,而香港的一份重要價值正好是多語言。黃皮膚黑頭髮?這也未免太 out 也太廣吧?香港出生?梁天琦都不是啦。凍檸茶、熱奶茶、蛋撻、車仔麵?老實說,我認為這個不太正經的答案,至少比以上的都靠譜。就像斷背山,每人心目中都有個「香港人」的定義。

想像的共同體

去年,我接受《區塊勢許明恩就《區塊鏈社會學》的訪問。劈頭第一個問題居然是:「社會學是甚麼?」

說「居然」是因為社會學於我好像很理所當然,就像如果你是個廚師,大概預計不到受訪時對方會問你煮菜是甚麼。但想了兩秒又覺得正常,《區塊勢》專門討論區塊鏈,明恩是理工科出身,明明是我「自作主張」把區塊鏈和社會學,把資訊科技和社會科學關聯起來。

稍微猶豫後,我才開始想該怎麼解釋,畢竟越是普遍的詞,要解釋起來往往是越困難。比如,假如子女問你「金錢」[1]、「國家」這些每天聽到的詞是甚麼意思,搞不好你也會像我,如臨大敵,冒一把汗。具體用詞我不記得了,印象中我大致說社會學是研究社會怎樣運作,人跟「共同體」之間的關係之類。

我寫作的類型和題材挺雜的,如果硬是要分類的話,應該算是偏科普吧,我猜。是以我相當講究用詞,避免使用學術得來離地,即那些日常生活中不會在茶餐廳聽到的字眼。然而,我卻經常會用「共同體」,而少用意思同樣是 “community“ 的「社群」。不,我也常用「社群」,但會用在不強調這群人有甚麼共通點的語境。

我會用「共同體」這個「離地」的詞,是因為喜歡它相對於「社群」,強調了「共同」這個元素。事實上,在互聯網甚至數位科技還沒出現之前,「社群」單指一群住在同一個地方的人,不論那個地方的幅員多闊或多窄。因為生活所需,這群人一般會用同一種語言溝通,同一種貨幣交易,但並不一定有很強的其他互動,很接近的價值觀。大概也是這個原因,社會學家 Benedict Anderson 把國家、民族理解為想像中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

想想今天有政權如何花上無限資源去跟當地人民以至全世界,說他們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國家,大概就能感受到 Imagined Community 這個社會學理論框架,描述得多抵死。我想,Imagined Community 還沒被列為禁書,唯一原因是讀它的人不多。

香港人

有一次在台北,我跟明恩以外的另一位一位關心香港的年青人午飯,他問,「現在那麼多香港人移民、漂泊到世界各個角落,你會擔心他們不再自視為香港人麼?」

這次我倒不猶豫了,這問題很簡單:才不會。香港人無論到了哪裡,都會自稱香港人。

然而,我擔心,又或者說不上擔心但十分在意的卻是,當流落在世界各地的這些人都自稱為香港人,「香港人」這個詞到底代表甚麼?廣東話?但香港也有很多講客家話、福建話、英語的人,而香港的一份重要價值正好是多語言。黃皮膚黑頭髮?這也未免太 out 也太廣吧?香港出生?梁天琦都不是啦。凍檸茶、熱奶茶、蛋撻、車仔麵?老實說,我認為這個不太正經的答案,至少比以上的都靠譜。

就像斷背山,每人心目中都有個「香港人」的定義。

痛苦之外

2019 年,在立場新聞何桂藍對梁繼平的專訪中,梁說「真正連結香港人嘅,在語言、價值之外,是痛苦」。我超級敬仰阿藍,也十分欣賞梁繼平,但我覺得這個答案,不夠。

或許,作為對 2014 以至 2019 香港狀況的描述,那是很好的概括,畢竟所有支持民主的,從和理非到屠龍小隊,從大中華派到獨派,全都很痛苦,於是不再分裂了,大和解了,至少暫時沒空去對罵了。

we connect,by 痛苦。

然而這個答案的不夠在於,如果有一天爭取真的開花了,民主結果了,普選實現了,手足出來了,我們不痛苦了,到時,香港人還靠甚麼來連結?

那就像是 “Hong Kong is not China” 的論述,很強烈地表達出一份香港「不是甚麼」的訊息,卻完全沒有說香港「是甚麼」。香港可不是「不是」。我想起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中對第四代香港人的描述:很清楚自己不想做甚麼,但不太確定想做些甚麼。

香港人來自五湖四海,才剛有了主要在本地土生土長的一代,馬上又 “decentralize” 了,再次流落到更廣闊的五湖四海去。我們還都會稱自己為「香港人」,還十分在意此地的福祉,但我們不能忽略,移民後對身處的地方也有另一份責任,而我們的下一代,不見得就要分享、分擔我們對香港的情感。如呂大樂所寫,第一二代香港人主要逃難自中國大陸;他們的子女,第三四代香港人,不見得就會、就要對建設中國有著那麼強的承擔。如果當下移民離港的香港人,主觀意願子女必須懂廣東話,對香港有感情,恐怕得先問問自己懂不懂「籍貫」的語言,對當地的「民主進程」是否關心,甚至「回」去過沒有。

六四集會

兩年前的今天,又是台北,我在 AppWorks 的 demo day 介紹 LikeCoin 後,主持人例牌對來自外地的創辦人問最喜歡台灣甚麼。

我理所當然卻好像過份認真地回應是民主、自由。當天是 64.30,本來就面癱的我比平日更加缺乏幽默感,況且,在台灣的日子,我常有感生於解嚴後的一代視民主自由為必然,缺乏「芒果乾」,正好藉機好意提醒一下,那其實並非那麼理所當然的事。

demo day 後的總結、檢討會,我又跟 AppWorks 的同事聊了一下,不是吐槽,但表達了那天 demo day 不能回港讓我很為難,曾經想過是不是放棄機會好了。我說,你可能不覺得甚麼,但假如我在 2.28 辦個大型活動,說不定你也會感到哪裡不對。AppWorks 同事貌似還是有點奇怪,出席 6.4 年週年集會有那麼難得麼。

然後,一年後的 6.4 集會,被警方發出反對通知書了。黃之鋒、岑敖暉、袁嘉蔚與梁凱晴被判四至十個月監禁,儘管我根本不是因為發起人的號召而過去,儘管當天的集會百分百和、理、非。

然後,兩年後的今天,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提前被捕,維多利亞公園整個封掉,三千警力在內集結,諷刺地,維園悼念成為了警方的專利。

然而,悼念是否必須身處同一地點?把整個維園,或者所有公共空間封掉,是否就能阻擋共同記憶的形成?

同呼吸 共命運

回到一開始的話題,共同體。

「同呼吸、共命運」,真箇是對共同體最為形象化的描述。更妙的是,這句話誕生在肺炎蔓延時,我們呼吸同一來源的空氣,當然面對同一份命運。

然而,正如阿藍經常寄語大家拓闊對運動、對受難者、對一切的想像,我也主張,對共同體的演繹作更為開豁的想像,否則當香港人流散到世界各地,不再「同呼吸」,或者不再痛苦,至少已經適應了痛苦,就難言共同體的建構,就是維持也無從著力,恐怕只會隨著年月流逝,日漸稀釋,變成一個具體意義不明的符號。

每個人都需要呼吸,但每個人都不止於呼吸。每個人都有物理世界的生活,但來到現代,每個人同樣有著一份,以至多份,數位世界的生活。如果悼念不一定在一個物理地點,我們有理由相信,共同體的建構,也不一定是建基於一片土地。

#decentralizehk

原諒我提出了一堆問題,但沒有提出半個答案,抒發完就擱筆。必須老實說,我沒有完整答案。而邏輯上也不應該,也沒可能有人提供完整答案,畢竟我們在討論的是「共同」體,需要所有持份者由下而上「共同建構」,而不是由有人從上而下「一手打造」。

然而,我雖然沒有答案,卻有方向,至少,有些零碎、不完整的想法。這些,容我之後再另文討論。在我的想法足夠成熟,成文回答自己這篇文章之前,請給我一段時間,透過不同方法實踐,尋找這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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