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 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这是穆旦的一句诗,出自《园》,写于 1938 年,收入《探险队》。他在惋惜,他那“青草样的忧郁,红花样的青春”。
我想,人在这世间穿行,与时间并行着朝前走,每一分、每一秒,时间都在过去,哪怕我们躺下,我们将三分之二的时间奉赠给睡眠。在我们清醒的时间里,我们将行囊倒出来整理,会得到那样的东西吗,所谓动荡中让人感到安心、从而一直携带的某种东西。
如果是“有用”,它可能会像是瑞士军刀之类的,但对于我来说,那种东西也显得过于累赘,我几乎不会使用到它的全部功能。如果是无用的,我们的生活里有大量那样的东西,甚至每天都在增长,然后它们去了哪里呢,好像因为无用,消逝时也轻而易举,杳无音讯。
此刻我的书桌上放着一颗昨晚带回的青苹果,伴侣反复问我,你吃过这样的苹果吗。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它可以吃,但不确定它的味道。如果是要去野餐,远行,我也许最想带上这个,它可以在路上被吃掉,然后消失在我的胃里,被我的味蕾记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留,就像一种食物的标本。我标记了它,青苹果的味道。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带什么出门呢,也许需要晒太阳的往往是我们自己。如果是玩偶,在冬日和煦的阳光下,晾晒的其实是一颗外显的心。这些“无用之物”,只有我们的心和它牵绊维系着,出于这样微弱的召唤,我们大量积累无用之物,直到想象——爱将我们覆盖。
我也是近来才明白人们对于物件的追求。这里的“物件”,是日语里的“物件”,具体指的是待出租或待出售的房屋。(但我有时候也会将它当作一个生造的汉语词汇来使用,广泛地指涉所有的有形之物。)当我们回到这个词的本源,我说的其实就是房屋。人们对于房屋的想象,其实就是“家”,一个真正在动荡中能够让人感到安心的地方,所以人们想要房屋,其实就是想要一个家,想要这种安稳,这很好理解。
我们生活在大部分人都买不起房屋的时代,或者对比上一代和上上一代,这种难度增加了许多,几乎是要做好准备透支人生的决定。于是“不买房”“躺平”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近乎愤怒地嘲讽那些因买房、背上房贷而陷入窘境的人们,说他们是“短视”造成的。但实际上,买不买房,跟生不生孩子一样,都只是一个选择,并不是选了A,就能一劳永逸,中间不存在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二选一,就一定会失去另一侧的利益,不应该用彼此失去的来互相攻击,这本身也不合理。
其实我们都知道,生活在一个系统中,理想的状态下只要系统做出调整,分别兼顾两种选择,弥补因选择而失去的,就能一定程度上阻止这种倾斜。换句话说就是,个人的选择只是个人的选择,至于会发生什么,却是在一个更大的规律之中进行观测的,而这个规律本就是为了人而设计出来的,理应要进行适当的调整,否则就会迎来全面垮塌的结局,使人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但我们还是说回物件,这是人这一辈子所能拥有的较为稳固的东西,我们将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都关在这个门径里。然后偶尔打开门,让别的东西进来,也许是梦想,也许是不怎么正确的矛盾与争吵。但因为身处房屋的心脏,觉得再怎么样四分五裂都还是完好的,都还在这个空间内,还有被修复的可能。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我梦想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在这个世间移动,我有足够的力气和勇气跟时间赛跑。但现在的我渐渐察觉,我想要一个可以喘息、休息的地方,好让时间可以流过我,我不需要再像以前那样卯足力气地往前奔跑了。这个地方,就是家。它不是我母亲的房子,不是我租来且反反复复搬进搬出的房子,是我真正拥有的一部分。这是我对物件的憧憬。
要说人对见过的东西才会拥有想象力的,但我们小时候就住在父母的房子里,那个我们第一次称为家的地方,因为迫切想要离开,想要从里面搬出来,所以没有想过再造一个“家”,只要是离开,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一直流浪都可以。但为何会伴随着年龄增长,才会生出这个念头。
我们后来的人生,到底见过了什么可怕的事,可以让我们放弃流浪的勇气。
“当我踏出这芜杂的门径,关在里面的是过去的日子。”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头脑中的整个小世界,已经被琼瑶女士离世的消息冲刷得只剩下一根洪水中的枯木。
2024 年 12 月 4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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