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全不会说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接力访问049 3in
文|伊险峰
3in 在不大的办公桌上小心地铺陈开他的家什,各种大小、各种材质的纸,一本很厚但切割得很整齐的样书,用 801 聚乙烯醇胶水粘合好的一本样书,几本已经印好的小薄册子,小开张的海报和类似于简介和说明的宣传折页。他开始讲怎么确定版芯、横排竖排,天地左右,字体字号,纸张克数,纱网布……他看我研究那本样书,说如何调 801 胶水,聚乙烯醇,如何切齐纸张。他把小本子翻得哗哗响,看,即使厚厚的而且是 64 开,也能摊平每一页。
这是 3in 跑业务时候的装备,一泽信三郎帆布包装下所有,外加一条毛巾。毛巾很神奇。才看到他在水龙头那绞了一把擦脸,再转身又不见了。
他说他东西很少,夏装四五件衣服,平时住办公室里。他把话题转回桌子上那堆纸上。他在这个行业里做设计已经三年,有一点疲劳,大概因为越来越意识到这个专业里面有一种行会式的无聊——大家做的都是物,并不关心思想。嗯,可能哪个行业都这样,我附和。你们这个行业里厉害的人是什么人?有几个那种手艺人一样的老头,他觉得做得挺好。对他影响大的叫祖父江慎,做了 50 几年的书,有点像是老顽童。那些书做起来都像是给小朋友看的,其实很复杂,但小朋友也会发现他设计中的闪光点,不会觉得枯燥。祖父江,他姓祖父江,名慎。
见面之前,他寄来几本刚做出来的书。其中有份绿色小册子,是朋友翻译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简洁,轻而韧。
书籍装帧设计师 3in 是潘赫推荐的接力访问对象。从潘赫到认识他的其他朋友总是给他贴上一些标签,包括但不限于:潮汕人、做货拉拉替父亲还债的人,最了解义乌的人,等等。
说潮汕人,得说家庭,他说他们家不是典型的潮汕人,虽然在规模上毫不逊色,但在关系上要淡漠得多。他已经有三年没回家过年,与疫情有点关系,但并不是最主要原因。更多与债务和躺平的父亲有关。
做货拉拉——确切地说,是货拉拉的跟车搬运工,并不是我们第一反应中的货拉拉司机——与他的书籍装帧设计师身份的反差,也是最容易让人关注的一个标签。
至于“义乌通”,他在义乌出生长大,所有有关义乌的事,都应该问他。有人这么说。
有关 3in 的时间线是这样:
1996 年出生在义乌。父母来自潮阳,在义乌做内衣生意,卖袜子。妈妈管钱,爸爸管货。
2011 年母亲生病。那时 3in 15 岁,读高中。
2012 年母亲去世,留下六个孩子和一个巨大谜团。
母亲去世时 42 岁,六个孩子是姐姐,3in,妹妹,妹妹,妹妹,妹妹。可能是想要第二个男孩吧,似乎还包括了意外怀孕。这是 3in 的分析和了解到的家庭秘密。这是他们家最具潮汕属性的那部分。谜团,表面问题是:妈妈不但把钱藏起来,而且还另外要了几十万块钱(父亲的说法),去世之后,这些钱没有下落,甚至买的房子都不知道在哪里。钱和资产都哪里去了?深层问题是家庭中,特别是父母之间如何丧失了信任,以及这种不信任如何毒化了家中每一个人的感情。
2012 年,罕见暖冬,3in 家在义乌的保暖内衣生意遭受重创,赔掉七八百万。
似乎也有母亲生病到去世,家人无暇照看生意以及错失应变机会等原因。
2014 年,3in 考上汕头大学,学新闻。半个月后认为这不是他的兴趣所在,开始自己留意设计方面的出路。
2015 年,在上海 PSA 美术馆结识了上海定海桥、广州上阳台等社群,世界被打开。
2016 年,他在家中整理柜子时发现枕头套里的金子。
“塞在一个衣柜的最下面,上面是冬天的被子,下面是纸箱,纸箱里是枕头。以前也翻过,不起眼,翻一下就放回去了。枕头里发现了金子。”
“就把(我爸)叫下来,我说你来车里。你看一下是不是之前你说保险柜里找不到的那些金子。他看了以后说是,然后就说你妈妈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我也不知道她藏到哪里去。那种很失落的表情。他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这个做法很深地伤害到他。我妈生病这个过程,他其实有尽到家人的义务,很用心地照顾她,甚至生意都不管了。”
“就是搞不懂。为什么是这样子。我爸爸长期抑郁,跟我妈的这个做法有关系。一方面我能确认他们感情很深,我妈过世之后,我经常看到他半夜喝大酒,不睡觉,有的时候偷偷流泪;另一方面,直接伤害到我爸的同时,也伤害到我们子女跟我爸的关系,因为他状态很低落。然后也让我对家庭这个概念产生了深深的疑惑,为什么是这样子的?”
“所以我觉得她这个做法就是像个谜团一样。”
2018 年,律师建议通过遗产分配交割产权以供处置资产。
2019 年,延毕一年后毕业,去杭州工作。
2019 年,法院发传票给他父亲,如果不归还贷款,将按骗贷处置。3in 和姐姐决定首先还银行欠款。
2020 年 11 月,开始做货拉拉搬运工。这样来钱快。
2022 年年初,与三位工友搬钢琴到六楼,没有电梯。拉伤,胸部、肩部毛细血管爆裂。
2015 年有两次开眼界之旅。3in 发现,生活可以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当时啥也不知道,听说有人自称是道家安那其,这是什么意思?那年去上海,后来去广州,还可以这么玩,大家一起租个地方,穿着花花绿绿奇奇怪怪的,不是那种亚文化青年的漂亮,而是一堆人高矮胖瘦不一样,就在那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一起做些活动,一起玩。我有种进城的感觉,这是我接触不同人群的开始。他们是我学生时代重要的一个对照系,我在县城里长大的,义乌就是一个县级市嘛,外面原来可以有这样的人。”
不过,3in 觉得自己跟他们还是不一样。学生时代还好,他打工赚的钱够花,从汕头跑到上海去看艺术展,到广州参加活动,跟大家玩。现在还是可以一起做事,但参与得越来越少,因为要打工。从 2019 年开始还债,现在还完了,还是不行。他说他要每天准备着面对各种突发情况,家里老人生病——他指的是爷爷——需要治疗,他爸爸经济拮据,负担不了,3in 和几个姐妹要出力。要攒钱,和朋友玩的时间就少。
“我完全不会说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即使有一天有条件了,比如说我财务状况好一点,不需要每天为还多少钱操心,也是一样。”
朋友们也不是有钱人,在常人眼中,都是穷人。但他们主要对钱采取一种更随意的态度,一方面对物质需求不高,另一方面,通常会有一些补助,最直接最常见的来源是父母。3in 在前一方面与他们类似,后一方面则完全相反。
“对于怎么生活这件事情,细节上超级不一样,我完全不会觉得睡办公室是一件很苦逼的事情。我觉得挺开心。因为能让我省钱——我所有的考虑都围绕这件事。”
他又数了一遍:全年二十来件衣服,被子,书。身上那件短袖衫是印尼一个大市场里买的,做工和花色都精致。跑业务,干净一点好办事。他说。
我想说他很波西米亚。但我知道,这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并不是一个表示肯定的词,可能只有中产才会把波西米亚当成一种去除了大部分物质欲望的生活,而真正的波西米亚们可能更在意别的东西。
比如“体劳”。
“我不开车。货拉拉有个业务就是搬家,在 app 上抢单,有的时候司机单人作业,一个人自己就能搞定,搬家东西多,就要有组队模式,有队长有队员。”
“我是队员,从来不做队长。队长像是升级打怪,干满多少单,多少在线时长,好评率达到多少,就可以申请。货拉拉每个单最大抽成是 30%,对于队长来说,申请这个东西也就多挣十块二十块,不值得。当然,队长可以走私单,自己接活。你可以跟客户说把这个单取消掉,私下加个联系方式就可以自己做,不用经过平台了。”
“后来因为全程录音,这样也不是太好做。”
带他的队长叫路平,吉林四平人,四十岁上下,也是他的入门师傅。
“这一行要教什么?”我问。
“这是技术活,拆装技巧之类。刚开始只能干小活,单身的搬家,东西少,一点一点可以搬大的,五六口人换房子那种搬家。”
“你一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干这个不会被歧视吗?有人问过你的身份吗?”
“路哥有问过。别人不会关心。主要还是看能不能干活。搬到中午休息的时候,会有人问为什么来做这个,我就说我家里欠钱,他就立刻理解你了。”
“路平也是。家里两个老人得癌症,老丈人和丈母娘。太太是杭州本地人,没有工作。”
他想起歧视这个话题。“你力气不够大是不行的。没有效率,下个单子就不叫你了。路平觉得我还可以,主要是我守时,不藏着掖着,人品好。”
路平原来做酒店管理,挺体面的大堂经理,本来要在西藏大展宏图,有人投几千万弄了豪华酒店,然而疫情来了,酒店亏本关张,就从旅游业里出来了。加上老人生病,也做搬家这样来钱快的活儿。
钢琴那次是私单。每个人分 800 多元。
3in 对各种体力劳动没有陌生感。最早做洗碗之类餐馆的活,长的做过两三个月,每天洗两个小时。上学时还做过布展工人,做酒店宴会筹备,几百人的大会议,套桌布、搬桌子。那是在广州的国际会展中心,那里养了不少日结工,地下仓库里搭几个床,干完活在那里睡觉。两班三班倒,因为布展都是在夜里。布展的活一个小时 8 块,有时连班上,从早上 8 点做到凌晨 1 点,那天赚了 144 块钱。蛇头可能一小时拿 15 块,再克扣一顿饭钱。3in 并没有因此而愤愤不平。
到 2018 年、2019 年左右的时候,他给一位策展人朋友做助理,一小时 50 块钱,对于学生来说,这工钱不错。他说洗碗也就 10 块或者 11 块一小时。我说那跟麦当劳差不多,也是 11 块钱一小时。3in 严肃纠正我:不,麦当劳是 16 块 5,一点点奶茶是 22 块 5。星巴克兼职分两种,学生兼职和社会兼职。时薪都按照正常员工小时工资给,但做工有时限,不给多做。按照正常的劳动时间来规定,那时好像是 20 块,现在不到 30,二十六七的样子。
3in 对各种时薪保持充分了解。他说他现在跟那时的工友还有联系,他们很多人都是中专和大专生,学校劳务派遣,学校还会从中赚一笔。现在这些人大都留在广州,有一个一直有联系的工友在卖汽车。
“工友”这样的词经常会出现在 3in 的表述中,同样的,他还把所有体力劳动简称为“体劳”。这是一套语言体系。在坐地铁来我们办公室的路上,他路过愚园路 1315 弄的“路艾”故居,他把路易·艾黎简称为“路艾”,这个意外邂逅让他很高兴,特意在朋友圈发布。路易·艾黎是中国“工合国际”(ICCIC)的主席,国际友人,也是工人运动的著名领导人,属于官方认可的国际主义战士一类角色。
我们大体上可以看出 3in 的价值观:对安那其主义有好感,对工人阶级和工人运动有热情,而且身体力行,日常“体劳”。这是他和朋友们最不一样的地方。以往我们遇到的同样价值标签的人,大多是参与过“体劳”,或者是利用自己的技能帮助体力劳动者,比如让他们学会记录自己,比如欣赏某种无产阶级艺术,还有常见的宣传与鼓动。
3in 觉得自己还是朋友们那一挂的,也和工友亲近。他酒精过敏,工友私交日常靠喝酒。路平会喊他去,他只好说不行啊路哥,我喝酒会死的,喝白的会吐一整天,酒精过敏就挂了。抽烟可以。歇口气的时候,递一支烟,“兄弟,来一根”,然后说几句解乏的话,还是那些为什么做这个之类的话题,他说这甚至都不能算是共情。“共情”跟“生活方式”一样都是更高级一群人的话题,是更擅长使用概念的人才会用的词。他们说话和抽烟一样都是解乏的一种,同病相怜,“你说你家里要还钱,他们大多数都是这种状况。挣快钱,干体力活。年纪大了出去找工作也找不着。滴滴你跑一天就三四百块钱,你干个搬家五六百块钱,能谈价运气好能一千多。大家处境一样。”
“那在生活中你把自己放在一个什么位置上呢?你跟谁在一起会更舒服一些?”我问。
“我理解就是更信赖或者更喜欢什么样的人……”他想了一会儿,努力理解我们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含义。“我觉得我和更爱哭的人在一起会更自在。会暴露自己缺陷、暴露自己弱点的人,我会觉得待在一起更舒服。这样的人有工友。”最后强调的这一点,倒也不奇怪。
“因为这样的人不那么男性化,有一些女性化特质,你看潘赫就没有太强烈的性别感,这样的人更舒服。”
“我觉得对我来讲,每个人的处境都是很个别的,但有一些生活上共鸣。比如我跟工友谈,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他还了多少钱的时候,你觉得你跟他处于沟通聊天的状态,可能提一两嘴,就能马上映射到你现在正在遭遇的一些事情。当然,他们不会讲这些,他就递支烟给你,或者像拍小孩子一样拍拍你,然后继续干活,你会觉得这时候是真正表述自己。”
他迅速地把这个问题又纳入到他的“工友”体系中,“我觉得我和他们待在一起舒服,是因为我觉得我在面对很真实的人,我在听他说自己的生活和遭遇,我也跟他们交换我自己的遭遇,这种连接很重要,所以如果回到抽象一点的问题,我把我放在什么位置,我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完全没有想过。”
“但路平还有工友是‘爱哭的人’?这些大哥不是都很 man 的吗?”
“Man,但都是性情中人啊。他们可能不会爱哭爱笑什么的,但情感很充沛。涉及自己的事是不内向的,他们只是不是很会表达自己。”
他觉得似乎表达得不是很清楚,说回自己:“对我来说是这样的,如果说有一个知识版图。在我上学的时候,还没真正开始干‘体劳’的时候,我学到的东西、我认识的朋友,对我来讲就是我的思想世界的各个坐标,有点像是这个世界的翻译,标注了我的位置。但‘体劳’之后,我发现脑力活动之外,体力劳动还会为你打开另外一个可感知的世界。就像老师傅上手教你手艺的时候,他不会跟你讲要怎样怎样,他没有一个思想的整理,他更多是通过身体和身体的这种接触,大家一起在相处工作的时候,去习得知识。”
约采访的时候,3in 说他很在意体感,所以一定让我们留出充足的见面时间。
“路平教了你什么,你习得了什么技能?”
“一个人怎么组织他的生活。因为他的状况也很难。他为了多一些收入,额外组了一个搬家的大群,他经营得很认真。五大三粗的东北人,但是想法很细。有的时候,我觉得用‘苦命人’这种说法也不是很合适,我就是能从他那里看到一个人在世界上的挣扎是怎么回事。他很像我接触到的一些父辈,能吃苦,能忍。他们觉得男的就应该这样。”
“所以开始做‘体劳’之后,这些工友,还有这些接触到的行业,变成了我现在可能 80% 的世界。20% 是留给过去的、留给精神的。”
这个比例超过了我的评估。3in 还在那里继续独白。他讲到了在义乌市场里长大——我们漫长的聊天里对义乌说得是最少的,在最后时刻,仿佛他口中的人生各个片断开始聚合,发生关联——他在市场里长大,爱好就是逛市场,从内衣走到卖皮鞋的,卖皮带的,卖塑料玩具的。一个小孩,因为父母没有时间管他就逛市场,闲着买点吃的,然后就到处走。到处晃。
“就觉得自己在看人家怎么营生”。他说他也可以做,在生活当中,面对困难和问题的时候,他说他感觉父辈和当时逛市场看到的那些人和他的工友,是同样一群人。“看到了那些人,看到人家怎么营生”。
他是他们家唯一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姐姐七岁的时候才从爷爷奶奶那里回到义乌;妹妹也差不多,甚至两个最小的妹妹因为超生而寄着在东阳市,随着养父母姓陈,不姓刘,这样上户口方便。她们知道自己有东阳妈妈,还有义乌妈妈。她们回到义乌家里不过三四年的工夫,义乌妈妈就去世了。
3in 平时和姐妹联系也不多。她们性格各有不同,但都不愿意面对母亲去世后的家庭,尤其是 3in 说家里又有什么事需要他们共同负担的时候。
母亲留下的谜题,父亲的处境,还有家庭,他都没有什么人可以聊。
他记得有一次,妈妈来接他,中学离他家大概不到两公里。路过一个类似于巴黎世家这样的奢侈品店,他妈妈这时停下来接了一个电话,他就看那店。打完电话他妈妈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说那有什么好看的。妈妈说,要不要给你买一件。他说你别开玩笑了。“妈妈现在很有钱的,给你搞两件”。当时他懵掉,问:“我们家条件这么好吗?”
他最后说:“你不要给我弄这些东西。”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设计新的书,同时开书单,书架上没看的可以接着读起来。准备明年去南美转转,看看有没有商机哈哈哈。
Q:最近在试图解决什么问题?
A:攒钱。应对爷爷后续治疗及预后费用,癌症治疗是整个家庭的长跑,治疗以外要考虑远的事情。奶奶也要换几颗牙,也是一笔开销。
Q:想邀请什么人来接力?
A:很多人想推荐,脑子里冒出的是一群……兰馨,她是研究三线建设,她正和一个彝族小伙去走访成昆铁路口述对象。子津,之前和另几位认识的朋友做了一个叫“打工谈”的节目,现在和职校学生一起做活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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