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如何用問號根植全新時代的香港?——讀梁莉姿《樹的憂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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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作家梁莉姿今(2023)年出版新作《樹的憂鬱》。從《明媚如是》至《僅存者手記》、《日常運動》,梁莉姿書寫香港,並發展出自己的獨特嗓音。《樹的憂鬱》所寫的是一種才剛剛長成卻要連根拔起的無奈不捨,是一個暫時的狀態。梁莉姿以問號代替我思,而問號意味著尚未終止。
(底圖來源:Unsplash/Beaumont Yun)

撰文|沐羽(作家)

香港這座城市與「根」這個意象一直關係密切,在1961年時,遷居香港並創辦新亞書院的新儒家學者唐君毅提出了「花果飄零,靈根自植」的概念,香港作為重植傳統中國傳統靈根之地,這個意象影響深遠並沿用至今。

90年代時,作家陳冠中提出了「香港人是有根的,不過根並不只一條」,擴展了對於根源的思考。到了10年代,學者陳智德亦將根(root)與流(route)作出辯證,嘗試理順香港人流變與植根的文學淵源。而梁莉姿於今年出版的小說集《樹的憂鬱》,也沿著同一主題發揮:「這一代的憂鬱,是樹的憂鬱;上一代的憂鬱,是鹿的憂鬱。一隻動物上路,四蹄一躍,光溜溜,幾近無法回頭,無太多行裝,因而遷居至此,忍痛割捨。」

在進一步討論根的意象之前,先容我講些題外話:自2018年梁莉姿出版《明媚如是》後,到在臺灣得獎與發表的《僅存者手記》和《日常運動》,我都分別發表過評論心得。可以說我從小就看著她的作品長大。來到《樹的憂鬱》,這次有點不一樣了,這部作品寫的是後抗爭時期一群移居臺灣的人,換言之,離散族群。她甚至寫到了離散的寫作者。而我在這個脈絡下其實是被書寫的客體,也就是其中的角色。由角色去討論這本小說集,實在有點皮藍德婁《六個尋找作者的劇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 Luigi Pirandello的況味。

梁莉姿作品。(《僅存者手記》收錄於《印刻文學生活誌 1月號/2022 第221期》)

我的香港知識除了經驗以外相當淺薄,由是在樹根這個意象上的背景分享大概只能到此。《樹的憂鬱》的核心意象一直沿著根展開,講述的是上兩、三代人來到香港後在此落地生根,卻因2019年的抗爭運動及後來引發的國安法移民潮,毅然或不太毅然地,拔掉自己的根,(再次)遷居世界各地。有些去了英國,有些去加拿大,而書中的主角群就來到了臺灣。

➤香港的盤根錯節

這次,她寫到角色們不再如過往的移民者般「四蹄一躍,忍痛割捨」,而是斷根截肢地離去。也許作者觀察的是香港的斷根截肢,而並非上世紀中國的根,樹也好鹿也好,《樹的憂鬱》是一部以香港為中心書寫的作品。

即便如此,書中角色並非單一面向:文革難民後代、英式教育中產階級、年輕抗爭者、寫作者……他們都是多重淺根(陳冠中)的,所受的影響和教育不是單一一種,而是複雜多元,是這幾十年香港「雜種化」的剪影。

由是,《樹的憂鬱》所寫的就是一種才剛剛長成卻要連根拔起的無奈不捨(同名篇章〈樹的憂鬱〉(上)的核心意象)。到底拔了什麼根呢?陳冠中曾經歸納過香港人的八條文化根基:中國傳統文化、廣東地方傳統文化、廣東以外各省傳統文化、民國新文化與上海都會摩登、中共黨國文化、英國殖民地文化、世界各地文化、雜種本地文化。

othree/Flickr

在《樹的憂鬱》中,講述的就是這八種根基或多或少一次剷起,靈根在外,懷疑是否仍能自植的憂鬱。緣憂鬱而起,本書的筆調一如既往地敏感細膩。是以,從《明媚如是》開始的疑問再次浮現桌上:「那些曖昧與流動、極端的並置與共存,這些概念都花了我許多時間與教訓才能慢慢消化掉。」

這條關注曖昧的路線即使經過了抗爭的暴力喊停,但「消化」依然貫穿了《日常運動》和《僅存者手記》,至今已經凝結成梁莉姿的一個署名——在敘述時永遠與角色保有懷疑的距離,無法消化,永遠質問。而質問角色相等於質問自己:這樣就夠了嗎?這樣就對了嗎?非如此不可,是否真的如此?

由是,《樹的憂鬱》的輯三〈To Write or Not to Write〉就成了解讀作者如今「什麼是/怎樣寫作」以及「為什麼寫作」的核心。花果已經飄零,為何仍然執筆?《僅存者手記》到《樹的憂鬱》也在問著相同的問題,而年月過去經驗增長,後者亦無愧成了前者的加強版。

➤褪下一切只剩問號,那就用問號寫吧

到底怎樣寫作?輯三裡梁莉姿以一整段提出了合理的質疑「我那麼害怕,會否像洋蔥,在我褪下一切賴以辨認自身而熟練的器具——諸如語感、跳躍、修飾、互文、後設、借用他人論述、寫法、腔調——所有可供逃逸並約化成美學準則的洞窟——會否掏到最後,剖去所有層瓣後,才發現,內裡什麼都沒有?」這近乎是一種我思故我在式的減法,削去所有不必要之物,懷疑一切,直至最後還剩下來的寫作究竟是什麼:「一切關於寫作的方法,才過多通論、綜論、技法、說法以外,必須以書寫者投入創作去踐現,才能明暸。」

這個結論究竟指向什麼呢?以寫作來解答寫作是不是一種完全經驗主導的,必然由書寫者投入創作,非書寫者就無法理解的宗教體驗?而這就指向第二個問題,為什麼寫作了。在輯三裡,敘事者批評角色「怎樣寫,似乎往往比寫什麼重要」。這句話隱含的意思其是相反的:寫什麼比起怎麼寫更重要。但到底作者想寫什麼呢?當作者確實褪下一切了,重新建構出來的是什麼?

答案就藏在問號當中,削去一切只剩下來的就只剩問號。以問號來代替我思,是梁莉姿重構的「我寫故我在」。她採用油畫般的筆觸一筆一筆添加,讓新的句子蓋上舊的句子,新的時空覆蓋舊的時空,最終抵達一張全景:一個在問號上永遠遷移的畫象。由是,《樹的憂鬱》所寫的是一個暫時的狀態,因為問號意味著尚未終止。這個狀態嘗試囊括目前香港人在臺灣的各種狀況,他們從何而來,以及如今怎樣。

這個問題對照的是《僅存者手記》中「只想獲得肯定,需要外界的支撐點才能維持自身」的懷疑,如果書寫香港必須經歷其他人的肯定,可能是市場,可能是同儕,也可能是學院與評論者,還得考慮書寫需要凝聚社群,那究竟要怎樣書寫香港?

Photo by Priscilla Serneo on Unsplash

➤兩種敘事,兩條路線

無可否認地,梁莉姿已經有一把獨特的嗓音,而這種腔調是有來由的,如導讀中謝曉虹比擬的黃碧雲,又或可能是伍淑賢、賴香吟在文中若隱若現的影響。在吸收多種腔調後,她發展出一種敘事者與角色不斷拋接問答(懷疑—行動;日常—運動)的獨特模式,兩者被無數外在的敘事洗禮加身,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夠相信的恆定敘事。這就是多重淺根的香港狀態,一種現代狀況,想要結晶出些什麼,卻依舊保持懷疑。

所以,梁莉姿的寫作功課比我更為複雜,她已經找到她的聲音了,但這種聲音能帶她抵達哪裡?這是一副持續因著外部世界的變異而不斷向內拷問的刑具,她十字架的形狀是一個問號;同時也繼續開放讓世界洗禮入侵,讓群眾朝她拋擲每塊都會引發懷疑的石頭。

由是,如今《樹的憂鬱》向我們展示出兩條未來可行的路線,其一是赫塞式的唯美:「我非常需要罪,需要肉慾,追求財富,需要虛榮和最受輕視的絕望,好學會放棄抗爭,好學著愛這個世界〔…〕這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愛這樣的世界,樂於成為其中一部分。」

其二是卡繆式的挖掘:「在我們談及的反抗行動之中,並不因心靈貧乏或是徒勞的訴求,而選擇一種抽象的理想。〔…〕反抗從各方面都超出憤恨這個侷限。〔…〕這是由愛驅使的反抗,反抗乍看下是負面的,因為它不創造任何東西,但其實深層來說是積極的,因為它揭示了人身上自始至終要捍衛的東西。」她要將這種聲音帶到哪裡去呢?以上這些,是一個角色對於作者的思考。●(原文於2023-07-24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樹的憂鬱
作者:梁莉姿
繪者:李智海
出版:木馬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梁莉姿

生於一九九五年香港,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寫詩、散文及小說,著有《住在安全島上的人》、《明媚如是》、《日常運動》及詩集《雜音標本》。曾獲第六屆台積電小說賞及入圍臺北國際書展大獎小說組(2023)。部分作品譯有英文及法文版本。

《樹的憂鬱》入圍第二十三屆「臺北文學年金」獎助計劃。

現就讀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研究所(創作組)。願想繼續書寫香港。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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