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免費的

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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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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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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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通常都開門見山:“我想寫專欄,怎樣才能獲得引薦?”“我想在比賽中獲獎,寫什麼題材比較好?”“我想出書,有什麼門路?”


如果要細說關於在澳門寫作的種種事情,其實是要帶著感情的。這感情包括對小城有一種微妙的愛,對未來的生活有一些特別期許,對此時此地的日常與非常都有話想說。

在澳門寫作多年,我經常會被別人問及為什麼而寫,人家的潛台詞是:“這種事情既不能賺大錢,又容易惹麻煩,即使寫得再努力也未必有明顯好處,辛苦一場,又有何用?”類似問題我回答過無數次,有時會說是想為這個城市留些紀錄;有時婉轉地表示希望可以突破自己,寫出更好的作品;有時我狂妄地認為自己的文章更勝旁人。近來我已經不再為這種問題多費唇舌,乾脆就說:“其實沒有特別原因,小弟只是比較喜歡寫,平日百無聊賴就用這件事來打發時間。”然後我發現這也許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答案,我對這個城市已經別無所求,也不覺得這種私人興趣一定要得到別人批准與認同。無論如何,我就是比較喜歡寫,可以嗎?

每當我這樣回答時,對方就不知如何再說下去,我也省得訴說我多年來對澳門文學發展的各種觀察和意見。儘管如此,因為有過寫專欄,寫連載小說,參與文學雜誌編務,獲出版社邀請出書,因獲獎而得到出版機會,一時貪玩而自資出版等經驗,這些經歷加起來都讓人以為我有很多想法和計劃,即使我已經盡量低調,但還是經常會收到一些年輕作者私信提問,他們通常都開門見山:“我想寫專欄,怎樣才能獲得引薦?”“我想在比賽中獲獎,寫什麼題材比較好?”“我想出書,有什麼門路?”

面對這麼直白的問題,我總是有話直說:“多寫、多投稿、多嘗試,寫你自己想表達和相信的題材。”然後還要補充一句:“沒有其他辦法了。”

但其實我內心是另有想法的,如果對方是真心探討而不是隨便閒聊,我往往就會忍不住跟他們盡訴心中情:“都什麼年代了,想寫專欄還要等人引薦?怎麼不在網上自設平台施展渾身解數,如果真的寫得好,怎麼可能不被發現?網上的文學天地其實無限寬廣啊!參加比賽固然是測試實力的好辦法,但也不是唯一的途徑,如果真的喜歡寫作,又對自己的作品有足夠的信心,實在不必對於參賽的勝負耿耿於懷,反而應該想方設法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的作品,評審的口味總是很難捉摸,讀者的眼光卻是雪亮的,他們的反應自會讓你知道作品是成功還是失敗。”至於出書,坦白說,昔日百花齊放的最好時光已經過去,現在經濟低迷,出版一本書涉及設計、排版、印刷、發行、倉儲等一系列成本,其實殊不容易,即使不介意“自作自售”自資出版,但本澳的文學市場規模小至近乎沒有,一般讀者對本地作家的支持亦相當有限,為免這些年輕人期望落空或浪費金錢,我總是苦口婆心,希望他們三思而後行。

除了希望透過寫作達成以上願望,我見過更直接的小朋友,對於寫作的目標是想變成紅人,然後不用上班就有收入。我不知這種想法應該叫做天真無邪還是後生可畏,而我通常只會反問一件事:“閣下寫過什麼作品?”如果仍未動筆,只屬空想,我會建議對方不妨找個時間先坐下來,試試一鼓作氣寫一兩萬字,感受一下這種勞動是快樂還是痛苦,寫作過程是下筆如飛還是拖拖拉拉,事實上別人未必能判斷你有沒有寫作的能力,但你自己可以輕易地試出答案的。然後不妨把這些文字讓識字的親友欣賞,這主要是為了測試你有沒有讓人閱讀的勇氣。假如能跨過這一步,而親友們都說你的大作非常有潛質,你不妨多寫幾篇再想辦法發表(無論在報刊還是網上),但如果人家都支吾以對沒有多大興趣,你大概真的要想清楚這條路是否值得花時間走下去了。至於專事寫作不用上班,這無疑是一個很大膽的想法,在一些文學風氣熾熱的城市也許有機會實踐,只要你有本事持續寫出大受歡迎的作品就可以了,但在澳門這個有趣的城市,文學環境與別不同,除非你本來就身家豐厚不愁衣食,要不然就不要對全職寫作抱有多餘的幻想,因為這個小地方似乎還未出現過這種美妙的事啊!

儘管在澳門要發展一般意義下的文學事業的確困難重重,但有時我會想,既然大家都是業餘作者,反正依循固有的模式走下去也未必會得到世俗所認同的成功,那就不如輕輕說一聲“市場,去死吧!”放下得失之心,重新專注於寫作本身的內在價值。如果一位作者真心喜歡寫,得不得獎,出不出書,紅或不紅,只要他仍然有條件有能力,應該還是可以寫下去的。寫作是一種興趣,一種能力,一種生活習慣,不是非要用來謀生不可的。時代進步,現在人人可以擁有自己的發表平台,寫作的門檻正不斷降低,以前的文學青年要打入所謂“文壇”才會得到別人認同,現在任何人在網上寫得生動有趣都可以吸引大眾;以前的新手作者的奮鬥目標是贏獎金與賺稿費,如今人們更重視的是網上的形象與點擊率;以前的作家可能為一家報館供稿幾十年而感到自豪,當今的網上發表平台其實打破了地域限制,只要你有實力而又經營得好,讀者與發表機會都可以來自四方八面,不會受某個城市或某份報章所局限。我們分明都知道科技發展令文學的傳播方式產生了巨變,不過那些來自所謂“文壇”的人都不會為年輕人更新知識,轉換觀念,因為他們都不太喜歡與承認改變,於是仍然努力地以四十年前的思維、三十年前的方式推動文學發展,整個社會都陷入其中而不自知,結果是上一代老是在慨嘆文壇凋零,沒有新血,文學青年卻找不到方向、看不見前景、等不到機會。

大疫之年,澳門有很多情況都跟以前不太一樣,在這種困難的日子,其實我很希望讀到更多記載澳門人生活變化的文章,希望年輕作者勇敢表達自己的想法,希望手中有筆的作家朋友能收拾心情專注寫作。過去很長的一段日子,我對於本地的文學討論總是十分迷惘,因為人們說著說著就會談到資源分配與資助申請的事,慢慢就會演變成互相攀比,甚至搬弄是非。經過很多年的跌跌撞撞,我重新認識寫作的本質,文學的天地其實不應該變成這樣的,寫作本應很簡單,很純粹,喜歡寫就寫,寫得好就有機會被人欣賞,真正值得珍惜的是寫作的過程,作者可以用文字盡情表演,暫時忘記現實生活的煩惱,而且寫作本來就是免費的,如果把大部分時間心力都用於計較申請資助的細節,分析哪個社團分配到的資源比較多,舉辦哪些活動能滿足相關部門的工作方針,這些都屬於行政手續或權力劃分的事宜,說不上是文學問題,因此真正熱愛寫作的朋友與其為這種沒完沒了的事情花費時間,不如先把作品寫好,先想辦法用最低成本經營好自己的讀者群,實事求是履行作者的責任,以好作品來反映自己的價值,不必陷入自吹自擂或互相輕視的困局。

社會風氣傾向急功近利,讓我見識到不少“未寫作品就想出書”,“未有讀者但渴望大紅大紫”的文學青年,我當然希望他們最終會邁向成功,但其實我更想他們明白寫作是一段孤獨的旅程,是一種未知結果的冒險,更是一場消耗情感與耐力的遊戲,光會空想是不會助你完成作品的,實現目標的基本要求是乖乖坐下來,努力書寫。至於能不能出書或大紅大紫,都是作者控制不了的事,所以不要多想了,先把作品寫出來吧!

澳門正處於變幻莫測的非常時期,文學作品紀錄實況、撫慰人心的作用理應重新被珍惜和重視。放眼未來,無論是應對疫情及將來逐步恢復正常運作,澳門都存在或潛在大量值得書寫的題材,只待有才華的作家發掘與書寫。過去十幾年,本地增加了不少文學社團,這個主張搞宣傳,那個喜歡搞表演,有些為了拍電影,花樣百出,令人眼花撩亂。無論是文學新手還是成名作家,有時都不免被千奇百怪的社團活動或流言蜚語搞得迷失方向,疫情之下資源緊縮,某些可有可無的活動終於有機會大為減少,這正好讓真正的作家與文學青年都安靜下來,認真思考,重新計劃未來的方向。

寫作是免費的,只要有能力又有興趣,任何人都可以多作嘗試,發揮無限創意。寫作也是一項修練、一種社會責任、一場令城市出現多元聲音的溝通過程,作者與讀者的連繫不應受限於所使用的載體,更核心的價值是彼此之間透過文字而互相陪伴。在這種時時都有新狀況,容易令人焦躁不安的日子,作者定時整理生活上的所思所感,選擇大家易生共鳴的題材,以不同的角度與方式紀錄這個城市的點滴情懷,讀者在閱讀文章之後默默思考自己的情況,或者積極地留言寫下感想,久而久之,形成一種有形或無形互動,最終彼此都會有些得著。在我看來,這種交流雖然難以量化,但也是有價值的事,比起許多不切實際的空想有更積極的意義。

(刊於2022年6月1日澳門日報鏡海版)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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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然寂然,在澳門生活的文字工作者,結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閱讀,無以名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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