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的回忆·电影与实景

津轻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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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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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斯·艾略特在其名诗《荒原》的开头提及“令人遗忘的雪”。几天来持续低温,元旦过后下的新年第一场雪迟迟不化,窗外的雪变成了促成回忆的雪。看着树影在皑皑雪地上移动,书写2023年春罗马之行的回忆。不断惊讶地意识到,当初在那永恒之城的所见所闻原本不过是零散的走马观花,不成片段,犹如过眼烟云,只是在认真回忆时意义才开始浮现/显现。普鲁斯特认为,生命的意义在于回忆。旅行的意义显然也是一样。
罗马城永远的旅游热点特莱维喷泉(photo credit:津轻海峡)

手机中存放了成千上万的照片和视频片段。影像的拍摄和存留变得无比简单,得来全不费功夫,结果就是很少回头看。

难得地翻看旧照片,看到2023年5月在罗马特莱维喷泉随便拍摄的一张。

那天那里跟往日一样人头涌涌,熙熙攘攘。显然,多是来自世界各国的游客。那里的游客之多,之集中,令人不能不想到所谓的旅游过度之说。

实际上,早在罗马作为一个旅游城市在全世界还没有十分红火的1950年代初,特莱维喷泉就已经是罗马的一个旅游热点了。这有世界电影史上著名的经典电影、奥黛丽·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主演的《罗马假日》为证。

电影1952年完全在罗马实地拍摄,1953年发行放映。自上映以来,一直被意大利当局以及民众视为最好的意大利旅游宣传片。直到今天,对自己的历史和文化很骄傲的罗马人还是不介意借助该电影发光,喜欢以《罗马假日》所展示的罗马为骄傲。

那部电影确实是超好的旅游宣传片,也确实是超好的电影,堪称高雅与通俗的天衣无缝的完美结合。在过去的几年里,看它看了不知多少遍,对它可谓相见恨晚,一见钟情,犹如老房子着火没救,钟情到痴迷。

痴迷奥黛丽·赫本光艳四射的美貌和魅力;痴迷格利高里·派克银幕上下的优雅风度;痴迷剧本写手达尔顿·特朗勃写出的对话每一句都妙不可言又平易近人,完全像是日常口语,又总是话里有话,一语双关,常常蕴含着不是令人发笑就是令人心痛的反讽;痴迷威廉·惠勒怎么就能导演出这样的一部电影,故事绝对十分狗血,但居然让观众看下来觉得十二分、十二万分可信。

这电影堪称奇绝妙绝的神品,其中出现的所有的人物,无论主角还是配角还是路人或贩夫走卒都表演得那么真实可信又可爱可亲(惠勒导演好厉害,带出的获奥斯卡奖的演员最多)。它让观众感觉生活美好犹如度假,罗马假日犹如天堂生活,展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意大利以及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的活力和美好前景(尽管或许难免曲折)。

在特莱维喷泉周边的密集人群中穿行,再跟喷泉拉开一段距离回首观望,拍摄那里游客人头攒动的景色,猜想/玄想那些人当中有多少是因为看了《罗马假日》而来,抱着那电影所展示的美好浪漫幻想而来,幻想在这永恒之城也能遇到一场可以惊心动魄、永世不忘浪漫艳遇。

在罗马期间,这边当然也不能免俗,也希望能有一场艳遇,至少是能一睹像奥黛丽一样的大美人,一个跟派克一样的俊男。谢天谢地,心想事成,还真是看到了。而且,看到的还不止一个。

在罗马期间有一天在街头游走,来到一个广场,遇到拥挤的人群。原来是一个什么商家在利用典型的罗马街景拍广告片。人群中圈出一块空地,观众围睹。七八个俊美得要命的男女演员站在中间,身着一看就是意大利的那种高雅时装/衣装。

一排摄影师在操控一排摄影机拍摄。无人机在空中盘旋,升起再降落再升起,显然也是一直在拍摄。作为围观者,也不由自主地变成了群众演员(还得到商家在人群中派发的一顶漂亮的棉布遮阳帽)。

既然已经不由自主参与了围观围睹,当然就要好好利用这一观察的机会。

那些俊男美女,只见他们身体动作和表情、他们彼此交谈的姿态都很克制。显然,他们正在表演。电视表演时,表情和动作一般来说必须跟日常生活中有所不同,必须克制。电影或电视画面会放大人的形象,也会放大人的表情和动作。因此必须克制,否则拍出来看上去就会显得过分、夸张、不实。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看电影时看到很多表演非常自然,自然而然,完全不像是表演;然而,那些表演一旦变成单独的照片就显得夸张,明显是表演。

为什么呐?一直没琢磨出个中的道理所在。

在罗马期间,还有一天在街头游走,试图寻找《罗马假日》中出现的“真理之口”(一座石雕人面像,传说撒谎的人把手伸进它口中手就会被它咬掉)。GPS显示已经到了那个地方,也看到了因在电影中见过而感觉似曾相似的街景,但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还是不知道它在哪里。

无奈之中,硬着头皮询问路边迎面走来的一位遛狗的老先生。

老先生英语很有限,但听懂了这边的意思,立即用成串的意大利语夹杂着零碎的英语给予指点。他的表情和动作富有意大利人特有的那种热情,跟《罗马假日》中出现的若干意大利人配角的表演一模一样。

跟那老先生愉快的简短交谈,是在意大利期间与意大利人进行的最深入的交谈。虽然那交谈时间很短,而且功能性、实用性十足,无非是一般的问路,但仍是觉得十分愉快。

***

意大利旅游部1950年代初一度不想让《罗马假日》的拍摄班子在罗马拍摄,因为担心美国人以恶趣味拍罗马会糟蹋了罗马。后来经过谈判又同意了。

《罗马假日》没有让意大利旅游部失望,电影一上演就名声大噪,随后夺得当年多项奥斯卡奖,其中包括最佳女主角奖,最佳剧本奖。

罗马的街头美景因它的明星行走其间而更加令人神往,明星因有罗马的美景衬托而更加耀眼夺目。罗马作为假日旅游地也由此红遍全世界。70多年来,罗马显然因《罗马假日》而大赚,而且还在继续赚。

那电影展示了最美的罗马,也展示了最美的奥黛丽和派克。古城的罗马与现代的明星在这电影中可谓交相辉映,说不上哪边更美。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美好的故事,美好的人可以使一个地方名声大噪,使人津津乐道,趋之若鹜,留连忘返,魂梦牵绕。

《罗马假日》中的罗马白天总是阳光灿烂,这边抵达罗马时则是阴天。飞机穿过阴云,从灰暗色的海面上飞过,在菲乌米奇诺-列奥纳多·达芬奇国际机场降落。

过关,出机场,上了进入市区的火车。一路看到的建筑物上(桥梁,楼房,墙壁上)满是乌七八糟、乱七八糟的涂鸦。列车一路行进一路涂鸦。还有一路铁轨边的火红的罂粟花。间或还可以看到田野和古建筑断壁残垣。

车厢里,坐在对面的一个20来岁的漂亮姑娘一直全神贯注地眺望车窗外的景色。见这边也一直在观望,她突然开口轻声问:“你来过吗?什么时候可以看见漂亮的东西呀?”

听口音,像是美国姑娘。她的男朋友就挨着她坐。很意外她怎么会跟这边以这种口吻主动说话,好似已经跟这边相当熟悉。

大概是看到一路的涂鸦景色让她感觉很意外,意外之余不知说什么好,对谁说好,就对这边说了。

突然被她一问,这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对她完全不了解,不知她是什么心情、脾性,嗜好,来历,不知说什么才算既不轻浮也不沉闷,既大方得体又不显得过于一本正经。情急之下给了她一个含糊其辞的回应:希望漂亮的东西很快会出现(I hope beautiful things are going to show up before long)。

听这边这么说,那姑娘报以带有些许抱歉和羞涩的淡淡一笑,没再说什么。这边则在心里痛骂自己给她的应答平庸,怎么平时话来得那么快,那么多,到了需要的时候就笨嘴笨舌,没能拿出一个更漂亮的回答。

直到列车抵达罗马火车站总站,一路的建筑物都是涂鸦覆盖。

在熙攘的旅客人群中跟那姑娘和男友各走各的路,进入火车站大厅。大厅宽敞,人来人往,商店餐馆鳞次栉比,人气兴旺,很有国际大火车站的气势。

先前订好的民居就在不远处。GPS不但显示位置,还显示步行大约需要十分钟,也就是几百米远的样子。

给民居房东(也可能是管理人)弗兰切斯科发手机短信,说已经按预定时间抵达罗马火车站,正在步行前往住房所在的街道。弗兰切斯科很快回应:会在楼下等你们到来。

拖着行李箱,背着随身背的背包向住地走。天下起了小雨。

后悔从家里出发时没有带上折叠伞。但当初放着雨伞不带也是因为不愿意带着雨伞国际旅行。于是,后悔也后悔得不真诚。但真诚地祈祷雨不要下大。虽然穿的外套上衣有一定的防雨功能,但真要是下大了恐怕还是会渗透到贴身的衣服。

或许是因祈祷真诚,雨还真是没下大,但也没停。

在小雨中穿过罗马市中心区域的居民区街道,边走边东张西望,感觉跟几个小时前离开的伦敦市区居民区明显不同。在伦敦市区交通枢纽国王十字架站周围的居民区没见这么密集的商店。伦敦的传统民居多是连栋屋(town houses),连英国首相官邸也是连栋屋。罗马的传统民居则多是公寓楼。今日罗马仍有很多古罗马式的公寓楼。

在古色古香的街道上左拐右拐,走到民居住处楼下。弗兰彻斯科已经如约等在那里。他见了这边只是一句最简单的hello之类的寒暄,然后二话不说抓起行李箱,转身开了公寓的门走进去,上楼。

住处在六楼。他健步如飞,也确实是在楼梯上飞。这边紧赶慢赶,还是眼看着跟他拉开了距离。上到第三层之后,只好放弃跑步跟上他的企图。

一边气喘吁吁地上楼一边想,必须使用轮椅的人要想在这里住怎么办?休想?

弗兰切斯科看上去大约四十来岁,五十岁,身材很好,显然身体也很好。怪不得他爬楼可以这么迅捷。先前跟他有过几次网上联络。他话很少,没有任何应酬的话。面对面之后,他同样话少。跟网上话少相比,面对面话少更让人感觉不自在。

跟他进入房间,在他带领下查看了各个房间的设施,厨房,卫生间,卧房,给他指点了手纸和新浴巾所在,无线上网密码所在。他特别郑重其事地交代:房门钥匙一定要拿好,不能丢,否则就要换锁,至少要200欧元。他说话时一脸严肃,没有半点笑容。他一直没有笑容。

他扼要交代完毕,转身离去。

目送他出门。再在看贴在门上的以英文打印的入住事项。其中有一条是,绝对禁止带他人入住。

注意到好几个英文错误。显然,是业余的翻译(或低级的电脑翻译)。想想也可以理解。不要说这样的小本买卖翻译会有破绽,连日本财力超雄厚的京都古寺清水寺也会弄出业余的翻译破绽。20多年前去那里看到镌刻在明亮的不锈钢大牌子上的清水寺英文介绍,里面就有一个刺眼的用词错误。不知那块牌子后来是否更换了。

在房间里放好东西,下楼,出楼。上街转悠,找餐馆吃晚餐。

天色开始黯淡下来。雨停了,但天没有晴,还是随时有可能下雨的样子。沿街大大小小的餐馆(还有川菜馆),小蔬菜店,不大不小的肉铺,跟美国大城市的寻常居民区街景大不一样。

途中不断听到有人讲朝鲜语,都是年轻人。他们一个个衣着休闲又讲究,看样子都不像是旅游者而像是留学生。走了一二十分钟的路,遇到三四拨大声讲朝鲜语的年轻人。感觉不可思议——怎么这里韩国年轻人这么多?这里莫非是留学生、而且是韩国留学生的聚居地?或者,附近有个美术学院,吸引来很多韩国留学生?

进入路边一家小餐馆,点了匹萨饼当晚餐。初来乍到,饿了,对意大利的意大利餐不熟悉,还是点相对熟悉的匹萨饼保险。

60来岁的店主笑容可掬,憨厚可亲的样子跟中国随便在哪个集市上都可以看到的憨厚的老大爷别无二致。

这小饭店显然也是面向当地人,并非专做游客的生意(显然不是宰游客的店,即英语世界所谓的tourist trap)。在等待和进餐期间,不断有人进来。他们看上去、听上去大都不是游客。

点餐出炉、放在盘子上递出来了。意大利香肠奶酪匹萨饼味道很好,烤的火候也很好(电烘箱烘烤)。

这小店只有这一位店主(也可能是店家的雇员)在掌管一个房间、四张小桌子和一面柜台兼厨房的店面。他招呼客人,接受点餐,收款,制作(食品都是半成品),给客人递送做好的餐饭。

这小餐馆一天赚多少钱?虽然顾客络绎不绝,但也不是来客很多。一天下来,刨除人工费、房租、食材成本费,水电费店家能净赚多少?在并非以房价便宜而著称的罗马市区靠近火车总站的地方,房租一定不会低。一个匹萨饼才卖十来个欧元,要卖出多少个才能挣出房租来?

先前在东京旅游,在市区街头日式快餐店吉野家吃饭,吃着几百日元一碗的牛肉饭也有同样的疑问。确切的答案一直没有,但可以确信做小买卖的都是在赚辛苦钱,他们的辛苦支撑了全社会。

坐在在意大利的餐馆里吃着意大利披萨饼,感觉有些好玩。有意大利人指出,美国人拿来当饭吃的所谓意大利披萨饼其实并非意大利传统食品,而是美国人在二十世纪的发明,先在美国流行,然后流行全世界,流行到意大利,然后意大利人因势利导,弄假成真,也开始大做大吃披萨饼。

美式意大利匹萨饼与意大利的关系既不是进口转内销,也不是内销转出口。要想说清这种国际交流互动,肯定会比蛋生鸡还是鸡生蛋要来得更烧脑,更绕口。要说匹萨饼确实是起源于意大利,就跟说现代火箭确实是起源于中国的炮竹一样,很难说。

***

五月似乎是罗马多阴雨的季节。在罗马逗留游览没几天,天天阴天,几次遇到下雨,其中包括去参观古罗马斗兽场排队购票时遇到下雨。

那队好长(旅游过度)。因为没有预先订票(没有订票则是因为不想给票上的入场时段限制住),不得不排队。

队伍很长也要排。不想到了罗马却不进到斗兽场里看看。斗兽场建筑大老远的看上去雄伟壮观,也确实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进去看个究竟。

雨在这边排队排了好一阵之后开始下。开始仅仅是若有若无的雨丝,令人幻想并期望(hoping against hope)雨不会真下起来。

若有若无的雨丝渐渐变成无可否认的小雨点,令人心烦意乱。站在那里打不定主意是该继续排队最后给淋个落汤鸡,还是该见好就收三十六计走为上改日再来。改日再来的想法不能给这边带来安慰,因为在罗马逗留时间只有三天。

心旌动摇中,小雨点变大。虽然不是很大,但已经是实实在在,很有质感了。周围的人纷纷打起了雨伞。放眼望去,一片雨伞。

神了。怎么没下雨的时候没注意到几乎人人都带着雨伞呐?

周围又突然冒出许多小贩四处走动,兜售雨衣雨伞。但没看到有人买。这次不敢再相信自己的视觉和观察力。先前没注意到有人随身携带雨伞,但还是有很多人带了雨伞。现在没看到小贩与游客做买卖,但没看到不等于没有。

慨叹小贩不容易。惊奇罗马的旅游经济可真发达,天有不测风云居然也可以反应这么神速。看来,附近有人囤货,有人调度指挥。否则,很难想象雨伞上市会这么迅速。

这种速度也可以从侧面显示至少是近几天来,或者说罗马在这个季节就是多雨,所以小贩和他们的调度者早有准备,有备而来。

心里祈祷雨点不要继续变得更大更密,观望在人群中游走兜售雨伞和雨衣的小贩(看上去多是非洲裔和南亚裔)。有小贩在,继续排队也有了底气——实在不行就买件雨衣或买把雨伞。

看着小贩,不禁想入非非。玄想自己哪天是否也可以尝试进一批货来这里兜售一番,看自己能卖多少,赚多少。这里肯定有中国便宜货批发市场,找到进货的来源不难。但问题是,在这里卖东西不知市场准入需要什么资格/资质,拿到货是否能在这里自由地叫卖并且可以盈利。

商业买卖常常不是单纯的以价格为导向的供需关系,而是牵涉一些不身在其中就难以察觉的复杂因素。美国零售业巨头沃尔玛(Walmart)以价格低廉为主打,在美国所向披靡,在许多其他国家也大行其道。但到了日本却吃不开,最后不得不收摊铩羽而归,因为玩不转与日本的批发供应商的关系(日本的批发供应商不那么认钱不认人)。

在观察小贩的同时,也观察前后左右的游客。队前面隔着两个白人,是三个20来岁出头的中国人,两女一男。自2020年中国爆发疫情并散播全世界、中国随后闭关锁国、封城封省、封小区封门以来,出国旅游的中国游客急剧减少。这三人算是相对比较罕见的中国游客。

看他们的穿着和举手投足以及神态,像是中国出来的留学生同学,利用假期来罗马旅游。看着他们,心想他们跟这边、他们的中国跟自己当年离开的中国已经截然不同。

想当年自己只是带着不到50美元零钱出来留学,其余费用都是自己找的。现在从中国出来的学生则绝大多数是家里出钱(有人一出来就开起了好车也不鲜见)。不能想象自己拿家里的钱出来留学(家里没那份钱),更不能想象拿家里的钱来罗马旅游(会感觉太过意不去)。

三人当中的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显然是一对情侣。他们很少说话。另一个姑娘拿着手机,朗读斗兽场的介绍,好像是给他们听。她朗读的内容貌似来自小红书。

小红书上的旅游胜地介绍跟中文世界网络上几乎所有的旅游胜地介绍一样,乏味无聊、了无新意、了无个性是其始终一贯多年不变的特色,显示了那些写手/旅游者的眼光贫乏,思想贫乏。

眼前的朗读者的腔调和她的两个目标听众的神态也显示他们觉得无聊,只是在用无聊打发无聊的时间,消磨无聊的等待。

购票长队沿着一排施工建筑隔离板排开(斗兽场和其他大小古迹的修缮永无止境)。每隔几米,隔板上就会出现一块大看版,用意大利文、英文和中文图文并茂地介绍斗兽场及近旁的古罗马废墟及其历史变迁。游客可以随着队伍的移动一边一一阅读甚至细读看板上的图文。

意大利/罗马旅游部门真聪明,很懂得充分利用排队购票的游客心理,很懂得利用他们感到无聊的时间。

那些介绍说明文字一看就很讲究,跟西方各大美术馆里的名画或雕塑介绍有一拼。这样的文字读上去很简单,小学生也可以顺畅地看懂,但实际上最难写,因为既要有深度,又要深入浅出平易近人,还要尽可能全面,但要严格限制在短小的篇幅之内。

这种多维度的重重要求限制对好写手也是极大的考验。把这种文字写出来晾晒在这里,每天必定有成千上万的人来读。读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其中有学问的人不计其数,很容易给横挑鼻子竖挑眼,哪怕有一点瑕疵也会被看出,被嘲笑或窃笑。

西方美术馆的那些名画说明大都是著名大学学美术的博士的手笔。相比之下,中国的国家级博物馆如故宫博物院的很多展览说明写得明显幼稚浅薄,像是中国高中生挖空心思做出的作文。

随着队伍的前移,仔细鉴赏一块块看板,纳闷为什么这些看板上的解说词没有法文。法国跟意大利有很深很亲密的文化渊源,法文也跟意大利文同属拉丁语系。对照法文读意大利文,可以看懂更多的意大利文。但对照英文读意大利文,再参照记忆中的法语,还是可以猜出许多意大利文的词语意思和句法构造。

有一块看板的说明文写道,二十世纪上半叶,在墨索里尼法西斯政权时代,为了追求时髦,模仿柏林和巴黎的宽敞笔直的林荫大道,该政权当局硬是在这块古迹密布的区域开出一条大道,并为此夷平了许多古迹,造成诸多不可挽回的毁坏。

注意到这块看板上的说明文中文版用了成语“破旧立新”。

猜想这中文翻译/写手大概是中国文化大革命时期长大的人,或读过讲文革的书并记住的人。“破旧立新”这个在中国特殊的时代使用的词语用在这里,一举把毛泽东的中国跟墨索里尼的意大利联系在一起。这真是神翻译。

不知这中文写手是否想到了这一点。很可能想到了。

然而,“破旧立新”之说虽可谓妙译妙语,但也可能导致误导,包括给很多中国人造成误导,让不太了解历史的中国人会错以为就毁坏古迹文物的规模而言,墨索里尼的意大利与毛泽东时代的中国不相上下。

实际上,墨索里尼政权只是以平整土地开辟林荫大道的方式捣毁几百米长的路段上的建筑古迹,毛泽东政权则是在古城北京全面捣毁近80公里的建筑古迹(北京老城墙,著名建筑家梁思成所谓的全世界规模最大的立体博物馆和公园,稀世旅游资源瑰宝、民众休闲娱乐好去处),只是留下不到400米的断壁残垣。 

终于排队排到了售票窗口。

斗兽场售票处堪称节约资源保护环境的绝佳典范,两个人的门票居然不是一人一张而是两人共用一张,只是在那两寸见方的票上面注明2人。转过不知多少公园和博物馆,这种售票方式还是头一次见。要是两个人每人都想留下票做纪念怎么办?

跟随众游客,进入斗兽场底层。又宽又长的走廊游客密集,比在外面排的人还密集。

忍不住贴近、抚摸这古建筑的巨石墙壁。先前斗兽场照片和绘画不知看过多少,今天终于抚摸到了它,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和欣慰。

条条道路通罗马,今天终于到了罗马,到了大名鼎鼎的斗兽场。

沿着走廊,随着人群往斗兽场上层看台入口处走。走廊墙根堆放着一节节又粗又长、破损程度不一的石头门柱/廊柱,不知来自哪所古建筑。罗马的古建筑太多,而且古罗马人又喜欢将旧建筑翻新改造,或在旧建筑上盖新建筑。建筑残片太多,考古专家也说不清道不明。

谢天谢地,底层有免费的公共厕所。太难得了。在欧洲旅行对美国人或中国人来说是一种考验,因为免费公共厕所稀少,少到近乎没有。

至今难以明白发达的欧洲国家尤其是游客云集的欧洲大城市,为什么公共厕所如此欠发达。来自公共厕所多的国家的人到欧洲旅游,上厕所的生理需求成为一个心理负担。成千上万、十万百万的游客,无论男女老幼总会有人尿急,怎么办?莫非都需要穿纸尿裤吗?

排队上厕所的人跟排队进上层看台的人分成了两路。在斗兽场外已经排了那么长时间的队,对每一个人的膀胱容量和控制力都是大考验。这么多的大人和孩子居然没有人暴露尿了裤子,还有人真不需要如厕,这也该算是一种奇迹了。

幸好眼下不是在寒冬,否则就是更大的考验。气温低,出汗少,排尿量会增加。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在上厕所方便的地方,人们不把上厕所当做问题,它就不是个问题,就不会动辄心急火燎地要找厕所上厕所;在上厕所不方便的地方,人们就容易感觉焦虑,感觉上厕所的问题徘徊不去。

猛然想到,两千多年前这斗兽场建成全面启用运作时,动辄就是七八万观众,有平民,有贵族,他们又是如何解决上厕所的问题的呢?

先前读到的有关这斗兽场的所有介绍,不记得有哪个提到这至关重要的问题。只是知道法国巴黎附近的凡尔赛宫建筑规模和面积比这斗兽场小得多,但据说当初那里因厕所设施不足或阙如,去那里的人(其中不乏达官贵人,绅士淑女)不得不到处随便,弄得那里一时间臭气熏天。斗兽场要是臭起来,臭气一定要大得多。

走上通向斗兽场看台的台阶。

上去之后,斗兽场内部全景尽收眼底,景色跟奥黛丽当年看到的、电影展示的完全一样。

电影不能展示或充分展示的是,斗兽场从外面看,从远处看非常宏大;从里面看,从近处看更是宏大得不可思议

在它的一段外墙的顶端有几个工人正在施工做什么。不知道他们怎么上去的。从底下看上去,他们高高在上,身影非常小,看上去影影绰绰,完全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不能想象当年罗马帝国统治者如何驱使几万犹太人奴工用了七八年时间建成了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不能想象奴工们付出了多少和怎样的血泪。

即使到了今天,有各种现代化的大型施工设备,维修斗兽场,对它修修补补还是千难万难。不能想象那么多沉重的大石块当初都是怎样给提升堆砌到高处,而且还要砌得严丝合缝。不能想象有多少人在此过程中被砸伤砸死,奴工们拼死拼活干活每天吃的都是什么。

给几万人每天提供吃的,而且还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坏,否则很快就没有奴工可用,这本身就是个浩大的系统工程。于是有人就可以如此解释历史说:古罗马统治者善待奴隶,养活了这么多的人,给他们每天提供吃的,还给他们提供了就业以及职业培训。

这种话说来像是残酷的笑话。过去是否有人这么说过不得而知,但现在却有人这么说,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本正经——奴隶制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被从非洲劫持到美国的黑人就在奴隶制中学到了很多有用的生存技能;中国共产党养活了14亿中国人。

这种话在当今世界真有人一本正经地说(而且还写进了学校教科书或历史教学大纲),也真有很多人信。

就中国而言,那些相信中共统治者养活了14亿人的中国人(以及很多外国人)不知道,当年五六亿、七八亿中国农民当奴工,他们的福利和地位还不如建设古罗马斗兽场的奴工或美国奴隶制下的黑人,他们当奴工几十年,爷爷当,儿子当,无偿给统治者干活,统治者不提供住处,不提供衣装和鞋子,不提供工具,不提供餐饭,干了一年活到头来算账,可能不但没有分文报酬,还有可能倒欠口粮钱。

近在眼前的事情都可以真假莫辨,黑白颠倒,是非颠倒,远古时代的事情更是茫无可考。获知任何事情的真相千难万难。压迫者/当权者和为他们辩护的人总是可以搅浑水,而且可以搅得天昏地暗,真假莫辨,黑白莫辨。

看场外看板上的介绍得知,斗兽场这个庞然大物在中世纪和文艺复兴初期的几百年里长期默默无闻,不被认为是一个什么值得看的古迹。换句话说,如今的旅游者对它的重视和高看也是过去几百年来的社会/观念/视觉建构的结果。

今天这边来看斗兽场,当年《罗马假日》把斗兽场当作电影故事的一个重要背景都是这种建构的结果。

在《罗马假日》中,斗兽场里里外外给拍了个遍(奥黛丽和派克在斗兽场外亮相和周游之后再到里面徜徉);由奥黛丽扮演的公主在记者会上被问到在她访问的世界大城市当中她最喜欢那个城市,她最后的回答是:罗马,永远是罗马,这一切可算作是对罗马作为一个旅游目的地的硬广告,硬推送。

当然,在美国人制作的电影中出现这样的推送也有一个大背景,这就是,美国人自建国以来就倾慕古罗马文明,美国的政治/法律制度以及美国首都华盛顿的许多政府建筑也从古罗马借鉴甚多,甚至多到可以一目了然。美国国会大厦、财政部之类的建筑看上去活脱脱是古罗马建筑的翻版。

(注:关于美国与罗马文明的传承关系,意大利学者郗士Francesco Sisci撰写出版的《有中国特色的意大利史》一书中有专门的详细讲解。)

***

在斗兽场上层看台绕场一周,不时停下来观望。观望雄伟的建筑,观望男女老少的游客。

《罗马假日》这部浪漫喜剧艺术片作为旅游广告片的效应不可低估。富有现代气息的罗马古城的景色因电影明星的明星效应而引人瞩目。但那经典影片中诸多最精彩、最出彩的片段跟罗马景色无关,只是跟艺术有关。

这边最喜欢、最佩服的精彩片段之一是影片中的公主和美国记者不得不结束他们的浪漫爱情、不得不分手之前的对话场景。那场景没有任何风景背景——

公主:我可以做点什么吃的嘛?我很会做饭,可以靠给人做饭为生。但我一直没有机会给谁做。
记者:看来我要换个大一点的带厨房的住处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大可能是永久的分离,他们难以面对,于是各自顾左右而言他。从表面上看,公主说的话是大实话(她学过做饭,很会做饭,喜欢做饭,但身为公主她没有机会给谁做),而记者给她的应答也温柔含蓄又顺理成章(面对她明显的示好,他只能顺着她说)。

这种言不由衷的对话透露出他们的梦想,但他们都清楚这种梦想已经成为泡影,他们正在眼看着爱情的梦想/泡影不可阻挡地破灭。这种台词是绝妙的语言艺术,两人绝妙的表演(富有深情又含而不露、含而不露又欲盖祢彰的)是绝妙的视觉艺术。两者的结合则是出神入化的电影艺术。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电影大师卓别林一度对新兴的有声电影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并长期抗拒有声电影,因为他认为电影就是电影,应当就是以视觉叙事的视觉艺术,电影引入说话的声音是对电影艺术的损害,会破坏视觉艺术的流畅性。

卓别林的观点是对的。直到今天,电影与电视剧的根本性区别还是电影以画面取胜,电视剧则以对话取胜。然而,随着技术的进步和时代的演进,卓别林的观点显示它只是部分正确。

《罗马假日》中的奥黛丽·赫本和格利高里·派克的表演显示,画面和声音结合可以是完美的,绝对无损于电影艺术。与此同时,人们当然也不能说卓别林的经典无声电影就是比有声电影矮一截。

卓别林后来自己制作的著名有声电影《大独裁者》也显示,假如没有声音,假如没有他扮演希特勒并发声发表洋洋洒洒、声情并茂的演说,该电影的力道就会大打折扣。

在斗兽场看台绕行时,雨停下来。但天空还是阴云密布。看着眼前的景色,想着《罗马假日》,心目中的罗马天空一直阳光灿烂。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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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轻海峡喜歡細讀文學作品,鑽研文學翻譯,也喜歡把社會與政治當作文學作品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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