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女德班上了七天女德课，事后心情颇为复杂

别的女孩：有必要提醒大家一个正在进行的赛博事实 —— 观点正在被大量稀释，最稀缺的是你的冒险。忘掉那些二手的阐释，直接用你的眼睛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青年人，动起来，走进这个社会。

今天的一手故事来自艺术家小 S，她数年前误打误撞进了一家女德班。作为一个始终清醒的观察者，她与背景殊异的女性们度过了难忘的七天六夜。

这里是专栏#当时我在#， 邀请你围观女孩们的亲历、观察与冒险。如果这击中了你的分享欲，欢迎投稿至 [email protected]。可以独特，可以幽默，必须真实，最好还有点危险。

赵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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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的女孩：能讲讲你是怎么想起来去报名女德班的吗？

小 S：啊其实是这样的，我本科念的是艺术，研究生念的是电影，在美国念书的时候，我就对艺术疗愈啊，这些灵性相关的事情非常感兴趣。我就去跟我妈妈讲，我想回国做一个专门针对于女性身心疗愈的艺术工作坊，她就建议我先把国内市面上能看到的、比较有名的课程或者组织都去上一遍，给他们交交学费。

正好她有个学生给她推了一个女德班，就说让我去上一下。那是好几年前了，当时我参加的时候，周围的人对女德班还没产生什么很负面的印象，它也没那么受关注，那些很狗血啊，群魔乱舞的印象都是这几年才有的。

我不太想去，我妈说人家好不容易给你报上的名，诓了人家很不好 —— 这里要说一下，这个女德班你是从外部看不到任何报名信息的，必须通过内部成员介绍邀请。而且很不容易进去，需要通过层层审查。它的课程是免费的，七天还包吃住，结束之后你可以成为志愿者，也可以给他们打赏，或是介绍其他人加入 —— 按照他们的说法，叫 “爱心善举的传播”。

然后我就去了。“接头” 过程还蛮神秘的：先是有人把我送到一个市区外的地方，到了以后让我给一个司机打电话。结果我找不到，人家告诉我说：就是对面那个银色面包车。当时我有点害怕了，搞得像要被拐卖一样。但我还是上了车。接满了一车人，大概12个左右吧，来到了一个废弃的学校。

那里有一个大教室，隔了一面墙就是住宿的地方，也就是说，你这7天是不会离开这个房间的，你也没有时间到外面去。接着就要收手机了，不允许你再跟外界接触了，这7天你要在这里 “修心修德”。

别的女孩：那你们每天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 S：我们7点要起床，7：45上早课，8：15正式上课。早上的时间，晨读班昭的《女诫》，背三从四德。每一个人有一张纸，每一天的早上与晚上都要背这个东西。大概8点多钟的时候，老师就开始上台跟我们讲课了。

我发现，他们讲课的内容，说话的内容，全部都是精心编排好的。他们会花两三天轮番讲自己的事情，路数都是一样的，比如她起初是一个多么张扬的女人，婚姻怎样不顺，小孩又生病什么的，然后她们的丈夫 —— 是绝对不可以叫老公的，要按照传统文化，叫 “这是我的先生”。

当时那个女老师说自己遭遇了家暴，觉得自己非常不幸，后来她遇到一个村子里面的人，让她去学习传统文化。然后她发现，原来都是自己没文化的祸：不善待兄长，不善待先生，也不孝敬婆婆，所以自己才遭了难。因为学了传统文化，她才发现，女人的位置不能错，不要太要强，“夫” 就是天，女人就是地。之后她孝敬先生，做女人该做的事情，结果先生比以前对她好了，也不吵架了，也更爱她了，她真的太感谢传统文化了！

这些老师声泪俱下地讲还不够，还要放影像。有个影像我印象特别深，就是在一个万人大讲堂里，有个人一瘸一拐地来听课，听老师在台上一顿讲传统文化，听完以后说自己腿都好了，“传统文化救了我呀！” —— 那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呢？原来是传统文化令她卸下了心理负担，不再压迫自己的神经了！

超纲了你知道吗，这题真的超纲了。

别的女孩：确实！

小 S：她们还说，女性为什么受苦，是因为下一代没教好，如果下一代女孩子懂得传统文化，知道是什么是 “为夫则刚”，那么我们的中国会变得越来越好。所以这个组织在广州一座山里有一个传统文化学院，专门招收7-14岁的小孩子，是他们的信徒捐赠的。我不知道孙楠的那个女儿是不是送到那里去了？

别的女孩：之前看报道说那个学校叫华夏学宫，已经关停了。估计后来又转移了吧？

小 S：肯定是转移了呀！他们是有扩散模式的，据说全世界都有分布。当时我们看了很多有关这个学校的影像，里面有男孩也有女孩，全都是穿传统服装，不接受数学、英语这些义务教育课程，而是学琴棋书画：写毛笔字，下围棋，弹古筝，学刺绣女红，全都是这些东西。坐我周围那些姨们，看了都觉得这可太好了。 

别的女孩：那你们每天都是看录像和听讲课吗？

小 S：还有两次忏悔会。第一期呢，主题是堕胎，说这个堕胎给我们女性增加多少的业障，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学好传统文化，那些孩子啊，都躲在枉死城，脑袋咕噜咕噜冒泡，就这么看着我们呀！

那个女老师就开始哭了，我身边这些姨们更不行了。“现在，让我们堕过胎的人，站起来，为我们的孩子，磕个头吧！”

“夸” 地一下，我这四周跪了一片，都开始磕头。那个时候，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原来有那么多女性有这样的遭遇，也许这里面还有计划生育的缘故。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们其实是有这种内疚或愧疚的，无论在身体还是在心灵上，对于她们来说都是一种伤痛。这种伤痛是男性不会背负的东西，他们可能没什么感觉。所以，用堕胎去勾起女性的愧疚感，我觉得不公平。

别的女孩：确实！

小 S：第二次忏悔会，是关于你这一生当中，有没有对不起你的婆婆，对不起你的丈夫，对不起谁谁谁，然后你一定要拿着麦上台，对着台下所有女性说出来。他们的理由是 “说破无毒”，意思是说完了，这些东西就没有了。

每个人都上台了，说自己以前对婆婆有多不好，对丈夫有多不好，对谁又怎么怎么地。比如有一位阿姨说，我脾气真是太差了，我打我老公，还顶撞我婆婆，结果他们都对我不好了，老公出轨了，外面有第二个家，我就去闹，把人家给打了之类；现在她上完这个课，发现全都是自己的错，怪自己没有学好传统文化，没有女德，才让自己的家支离破散。

这听着就感觉很奇怪，像受害者把过错全摊在自己身上，以换取家庭的平衡。但这就是女德班的中心思想。老师说了，就算这个男的不好，为了我们女子的幸福，也要做好自己，不要妄想改变别人，而是应该让丈夫受到自己的感化。

我们班里年龄最大的老奶奶，78岁了，还是被人家扶着上去的，满脸的泪，说自己30年前家里发生了什么什么事，她跟丈夫打架，子女也没有在她身边，也是因为她的不孝，没有学传统文化，没有学好女德。

我实在没什么讲的 —— 我没结婚，而且那个时候还没谈恋爱 —— 我只好说我有罪，不该传播 “淫秽图像”，不该在欧洲念书时为了艺术画那些裸体，还展出了，影响太多清清白白的少年；还有我小时候买了两本卢浮宫大赏带到学校里，脏了那些男孩子的眼，我犯大罪啦。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个印象深刻的事，就是女德班那个老师说，一个女子体内如果有三个以上男人的 jing 液，就属于业障太重。有些女生因为滥交，下场很惨，所以女性最好从一而终。

别的女孩：......那我可真没救啦。

小 S：这里面还有明星呢，当时我们看一个视频，有个女明星，叫丁嘉丽，坐那忏悔，说自己不孝什么的，以后要尽心竭力地孝顺父母。

别的女孩：我想问问大家在台下听着都什么感觉呢？同情或是理解吗？

小 S：首先我觉得她们有一种被治愈的感觉，就是大家也都有这么多事，也勇敢说了出来，你也什么都会讲，你会感到自己是被这个团体接纳的。并且，看到社会上有这么多对女性的不公，她们会感觉到更要学习传统文化，才能让女性们过得更好一点。所以她们也是抱着一种，我学了这个，不仅我自己能更好，全体女性都会因此而受益。

别的女孩：学员们都是来自什么背景呢？

小 S：我们那个班有五六十个人，刚才说最大的有78岁，还有两个从马来西亚来的。基本什么样的人都能见到，有白领，有女企业家，有自己做小生意的，或者没在工作的。有一个18岁的农村女孩，她说是她妈妈把她送过来的，还一直跟我讲这个班的创始人有多么厉害，多么好。

我的同桌是一位老奶奶，还挺照顾我，要是我上课溜号了，她就戳我一下，让我认真听。

别的女孩：你跟大家私下聊天多吗？

小 S：不聊天，我当时在想的全是：到底是谁把我送进来的？是谁蛊惑了我？

唯一的收益是我瘦了5斤。这7天是吃素的，饭菜都特别好吃，绝对不会让你觉得被苛待。整体氛围像是一个女性帮帮团，女性之间互帮互助什么的，但是内核完全跑偏了，什么涵养女德幸福人生啊，传扬圣贤智慧之类。在东北，这样的公益女学班特别多。

我觉得也不能说就是骗人吧，你不能说来的女性都是傻子，不能这样讲。只是说在我的理解里，人是应当茁壮成长的，如果一样东西让你越来越萎缩，越来越认命，那就是不对的呀。

别的女孩：那你后来就接触其他类似形式的组织吗？

小 S：有一个叫 “创造丰盛”，就是讲什么能量共振啊，进去的时候，又要唱歌又要跳舞又要干嘛的，都是圆桌会议，一看就是有钱的组织，跟睡大通铺的女德班完全不一样。

我上了那么多课，这个我一进去就觉得是个骗子组织。我交了两千块，不到两个小时就决定走了。她们给我推了5万的课程，一定要让我上，我说我没有钱，她们就有点像要把我扣在那了，硬要我交，说你有多少钱先拿出来，先给你垫上，又说这个环境真的很好，一定非常适合你的成长。当时真的很害怕，因为有其他人围了上来，你就感觉今天不交这个钱真的不行。我说再这样我就报警了，她们就说，哎呀小姑娘不要搞得这么复杂。跟这里比起来，你会觉得女德班简直心性纯良。

这个组织客户群主要是中产家庭主妇，不像女德班那么下沉。在这里，交多少多少钱可以成为某个城市的代理，交800万可以开设一个 “学习中心” ，甚至你得花100万才能见到所谓的 “老师”。这不明摆着骗局吗，很多人因为这个卖房卖地。

你可以查一下，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骗局，在国内揽了十个亿。创始人张馨月早就跑到国外了。

我还上过一个最高级的，课程体系非常庞大，一天两堂的课程在两万、五万之间，一年上亿吧。但是他们有自己的模式，不是传销，名字就不说了。我只能说他们孵化出了一个非常厉害的服装品牌。

别的女孩：你接触了这一圈以后，有什么体会吗？

小 S：国外接触心灵课程的时候，我的老师跟我说，在他遇到的寻求灵性成长的中国人当中，几乎全部是女性。他们给出的解释是，女性在心灵成长方面的追求是远远超越男性的，因为女性有这样一个孕育生命的阶段，比追逐理性与逻辑的男性更容易突破自己的内心。

但我有了国内这些体验以后觉得，这并不仅仅是女性的生理原因，反而是社会因素更大，尤其是婚姻。参与这些课程的女性绝大多数都是处于婚姻状态，她们其实在婚姻的感情当中很匮乏，会非常需要 “结伴同行” 的感觉。我甚至觉得她们内在的感受力都是干枯的。

去完女德班，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婚姻对于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们都说，结婚就是走入幸福的开始，但我觉得，婚姻才是女性最大的一个 “壳”，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是婚后形成的。可能我们觉得女德班这些东西很奇怪，但对于她们来讲就是问题的解药。可这是精神毒药啊！这是打压女性的成长，让很多原本就生活抑郁的女性变成家庭的奴隶。在我看来，他们口口声声的 “传统文化”，就是深度 PUA。

我在国外接触的一些艺术疗愈课程，应该说比起国内更纯粹一些，当然这个说起来可就长了......

别的女孩：那我们就下次再聊！最后，谢谢你和我们分享那么多！

后 记    
最初，我是抱着好奇来了解女德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与小S聊完后，我逐渐被一种更沉重的心情包围。很多女性是因为遇到问题才去 “求救”，但问题是，这些问题不只是甚至可能根本不是她们自己造成的，但偏偏却是她们成为问题的承受者；因此而痛苦的她们，又根本不能在现有社会体系里找到答案，于是像女德班或 “创造丰盛” 这样针对于女性的诈骗才会源源不绝。     
利用和放大她们的痛苦去敛财，教人无比愤怒；而对于她们本身的痛苦，人们又是那样无能为力。仿佛有一股盘根错节、说不清始作俑者的庞大力量，它是形形色色个人痛苦之源头，并且从不吝于挥刀向更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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