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明日，又明日》──遊戲投放的真實世界

封面為《明日，明日，又明日》中文版，來源：Readmoo讀墨網站

這本書以「遊戲」為兩位主角──莎蒂與山姆──的羈絆，也是故事的核心。故事描述兩人相遇相識的過程，也細膩揭開倆人內心的傷、掙扎與成長，此外，書中也接露當時年代的性別、種族等相關議題。在這裡我不探究性別與種族的部分，我並非這方面的專家可能會誤導讀者，我想分享我如何看待山姆、莎蒂，還有朋友馬克斯這三個角色。

缺陷與完整，從傷痕裡拼湊愛的渴望

山姆與莎蒂各自背負著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缺陷。山姆因童年事故而失去一隻腳，這不僅限制了他的行動，更讓他在內心深處渴望被當作正常人看待，卻始終覺得自己不夠完整；而莎蒂，則因長期承擔照顧姊姊的責任，學會將自己隱藏在他人的目光之外，她一直渴望被認可，但又害怕那份肯定僅是出於憐憫。這樣的兩人因遊戲而相遇，建立起看似牢固的友誼，但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彼此的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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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對山姆來說並不陌生，他曾多次面臨生死關頭，也親眼見過死亡的瞬間。天生的沉著與冷靜如同大腦的防護罩，讓他在創作遊戲時充滿創意與膽識，彷彿在向玩家宣告：「在遊戲世界裡，一切皆有可能。」因為在遊戲中，失敗可以重來，但在現實中，失去的肢體無法復原，死亡無法逆轉。

山姆習慣獨立完成任務，他的執著如無聲的宣示：「即使殘缺，我依然有價值。」然而，這種執拗不自覺地成為他的枷鎖，他認為唯有獨自完成的成就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在台上，他享受著觀眾的訪問與閃光燈的包圍，世故地維持著遊戲中的形象，應對自如。但台下的山姆卻固執且封閉。過度的自立來自於他不相信自己值得被幫助。面對莎蒂、馬克斯，或任何人的援助，他總是沉默地拒絕，將接受幫助視為軟弱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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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蒂自知自己擁有過人的天賦，但在童年時期，她未能獲得期望中的關注。她懂事、乖巧、聰明，本應是許多父母的驕傲，然而家人卻將目光投注在生病的姊姊身上。過於年幼的她，早早學會了與孤獨為伴，這樣的負擔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使她對「被看見」的渴望愈發強烈。最終，她在遊戲和集點中找到了填補內心空虛的「成就感」。

在莎蒂成長的年代，她的性別成為她必須面對的人生挑戰，女性往往不被視為「強者」，她對成就感的渴望，從最初的「自我價值」逐漸轉向對「他人認同」的追求。這樣極度需要肯定的性格，使她在面對挫折時，往往無法承受失敗的打擊。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全身長滿了刺，把所有關心她的人拒於門外。充滿攻擊，是害怕柔軟的自己被揭露，對莎蒂而言，「獲得安慰」彷彿是承認了自己「失敗」的象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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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只要有缺陷，即使在年幼時未曾察覺，隨著教育與社會的洗禮，終究會意識到自己與他人「不同」。無論是山姆的身體，還是莎蒂的心靈，他們都在追求成就與認同的過程中，透過外界的肯定尋找自我價值。然而，他們的童年深處埋藏著無法抹去的疙瘩，成長中不斷學會「失去」。這些缺乏滋養的心靈，該如何相信自己是「完整」且「被愛」的呢？

「愛」的真正含意，是全然理解與無私付出

若不談物質，人類或許是生而平等的，來到世上我們同樣需要在缺失與重拾之間完整自己。其中最讓人煎熬的，莫過於獲得後的失去。

不成熟的愛是「因為我需要你，所以我愛你」，而成熟的愛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需要你」——擷取埃里希．佛洛姆《愛的藝術》

近幾年人們對愛的定義有了全新的詮釋，其中《愛的藝術》所提及「愛人前先愛己」的精神被反覆提醒。愛自己，使自己有力量，如此我們才有「能力」分享愛給別人。理論人們都理解，但能真正實踐的人又有多少呢？

任何人都渴望被愛，我們往往藉由外界的愛來學習如何愛與被愛。然而，山姆跟莎蒂除了在遊戲找樂趣，他們在「愛」的議題上像是嬰兒一般，天真無措，甚至帶點笨拙，而給予他們平衡的，就是馬克斯。

馬克斯既自信、又迷人，並且始終願意付出愛。即使被調侃為花心，或被人嘲笑他的浪漫，他總是以幽默和包容去接納每一種評價。面對朋友的怒火，他沒有選擇反擊或辯解，而是用溫柔去包容每一份情緒。幾乎所有人都想留下馬克斯，因為他給予的愛是那樣寬容又美好，馬克斯這樣的存在，彷彿是山姆與莎蒂失衡關係中的唯一平衡點，他甘之如飴，用愛彌補山姆與莎蒂之間的裂縫，儘管明知未必能得到回報。在這個凡事都要求公平且計較回饋的世代，馬克斯這樣的人實在難能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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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姆眼中，馬克斯是高不可攀的理想，完整、大方且自信。山姆認為馬克斯永遠不知道何謂「失去」。他當著馬克斯的面，直言稱馬克斯就是一個NPC（註解1），這句話，從遊戲愛好者口中說出，尤為傷人。山姆心知肚明，對於馬克斯他是忌妒，他抗拒而被動地接受馬克斯的關心，卻從未正面回應，甚至連一句『我的好朋友』都不願說出口。山姆或許認為馬克斯不缺他的一句肯定。人們總是忽視那些溫柔對待自己的人，表達愛時顯得彆扭，總覺得「不說也無妨」。

同樣的，莎蒂將馬克斯視為一種戰利品般「掠奪」到身邊。對她來說，馬克斯是萬人迷，而萬人迷成為自己的，便是被愛的證明。就像現代社會將愛公諸於世，即使擁有愛，仍需一再確認，才能換得自我認同。以大眾的標準去定義原本該是獨一無二的愛。

說馬克斯是愛的化身毫不誇張，他既無私又寬容。面對山姆的抗拒，他溫柔接納並陪伴左右；感受到莎蒂的疏離，他不觸碰界線，依然持續表達愛意。多數人或許會做出像山姆跟莎蒂一樣的事，一面推開以確認對方的存在，卻私自認為這是「在乎」。

註解1　NPC (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或稱非操控角色

反覆經歷相遇、信任、爭執再重建關係——遊戲投射人生，人生也如世界

故事透過遊戲反覆強調人與人的關係：我們不斷學習並分享新概念，周遭的人也因此而學習成長。隨著過程推進，新的夥伴加入，舊有的友情重塑，像遊戲中的重來、挑戰、失敗再重來，人生也是如此反覆經歷相遇、信任、爭執，再重建關係。

書中描繪了遊戲對於角色們的意義和影響，例如莎蒂的老師厭惡射擊遊戲、她的首款遊戲藉由獲勝來檢視玩家的道德選擇，以及山姆構築的烏托邦世界，這些作品展現了開發者眼中的「世界」。莎蒂和山姆的關係微妙，與其說是「朋友」，更像「最佳夥伴」。

閱讀這本書後，我與朋友討論到，找到人生中最合適的「工作夥伴」是多麼不易。他們必須能夠分割情感、保持良好的溝通能力，並且在衝突中找到共識，不計前嫌地攜手完成無數專案。山姆和莎蒂的合作讓他們得以創造出龐大且深具意義的遊戲，而這樣的夥伴關係在現實生活中往往充滿爭執與矛盾，唯有在遊戲的世界裡，他們才能夠毫無保留地坦承心聲。

任何作品都帶有創作者的夢想，這點無可厚非。遊戲，理論上並非現實生活，能為玩家帶來現實中無法體會的快樂，這也是遊戲存在的意義。然而，故事中出現的意外揭示了遊戲和現實之間的邊界：即使遊戲作為一個看似安全又充滿樂趣的管道，也能引發衝突和爭端。這裡不多贅述細節以免劇透，但這場意外對山姆和莎蒂造成了極大的打擊，迫使他們回到現實面前，去面對那些他們長期迴避的課題——這個不完美且無法提供絕對成就感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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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遊戲相識，彼此經歷爭執，又再因遊戲重逢，從遊戲玩伴成為合作夥伴，倆人投入遊戲開發，積極打造有趣的遊戲世界，除了讓腦中建構的世界化虛為實，也是希望自己的世界能被看見，透過遊戲自我揭露成為他們傾訴心事與對世界期待的方式。

人們會投入一件事，除了該事物本身帶來的成就感與快樂，還有乘載那段難以取代的回憶

即使倆人有許多共通點，但僅僅依靠共同興趣建立的關係或許是不夠穩固的。山姆和莎蒂雖然同樣固執，卻表現出不同的性格層次。山姆在與莎蒂的關係中展現出某種柔軟，他擁有寬容他人的能力，而這種寬容能夠追溯到他與母親以及外婆的互動——在童年時，山姆的母親無論面對多少歧視與冒犯，她總是教山姆去看人生善良與光明的一面；他的外婆不會以童話安慰，而是以實話回應，但總用溫和的語氣，讓他從中找到力量。母親和外婆的支持使山姆學會在失落中找到包容，讓他能理解並接受莎蒂的倔強，即便爭執過後仍會主動修復。山姆的親人讓他學會，永遠記得在心裡，為在乎的人保留一片柔軟的空間。

反觀莎蒂，她的家境不錯，不缺乏物質的生活更凸顯她的心靈多匱乏，她不斷精進自己的技能讓自己看起來刀槍不入，卻是故事中最渴望被細心呵護的角色，這也說明，即使是再完整的家庭或沒有明顯挫折的學習過程，填補內心匱乏是人們永遠的課題。也因此，和解與修復關係，對莎蒂來說很有困難。她主動對山姆說「愛」，卻急於對方回應，若沒有回應就是不愛，即使對方從來沒有離開自己。

即使經歷無數次衝突，山姆和莎蒂始終無法放下彼此。即便能夠與其他人建立親密關係，心中真正無法割捨的對象依然是對方。山姆將思念和在乎寄託於遊戲之中，透過遊戲重新構築與莎蒂的回憶，這對一位遊戲開發者而言，無疑是最浪漫的告白。旁人眼中，他們不過是坐在電腦前，做著看似無趣的事。然而，對山姆和莎蒂來說，這些平凡的互動卻充滿意義——也許開口便是爭吵，但遊戲裡，他們不言自明的默契讓彼此更為接近，這段關係究竟是深厚還是脆弱呢？彼此之間的小爭執、小默契，全在遊戲中一點一滴地累積。

真正珍貴的關係往往體現在那些對旁人無趣的小事上，對他們來說卻是無可替代的回憶。對山姆和莎蒂而言，一起玩遊戲不僅是兩人童年時光的延續，更是內心稚嫩而孤獨的靈魂彼此相遇的橋樑。進入遊戲世界時，他們感到無比安全，而這份安全感只有他們才能懂。這也正是他們無法放下彼此的深層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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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遊戲的理由因人而異，有些人喜歡破關帶來的成就感，有些人喜歡建築自己的世界，有些人透過遊戲去完成在現實生活無法做到的事。如今，許多人因沉迷遊戲而被視為不切實際，總是在虛擬世界追求成就。但這本書重新審視了遊戲的意義。或許，遊戲中的快樂、成就感，以及與隊友建立的羈絆，對於玩家而言都是真實而珍貴的存在。透過遊戲，山姆和莎蒂學會了面對挑戰、在失敗後再度站起來的勇氣。這不僅是遊戲玩家的精神，也賦予了他們面對現實生活的力量。

任何人沉迷於一項事物必定有理由，可能是完整的、零碎的、有意的、隨意的，都好，一個行為背後揭開的或許是說不完的故事與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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