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迷因:宅宇宙的 LOLcat 文化
如果你夠宅的話,你一定知道,統治網路世界的,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機器人、更不是 AI,而是貓咪。
不論是不久前風迷鄉民的 Popcat 點擊大賽中那隻啵啵貓 Oatmeal;或是用各種不符合貓體工學的方式鑽遍大小紙箱紙袋的 Maru;或是被無數迷因二創的厭世臉 Grumpy Cat;喔,別忘了那隻身掛彩虹,在虛擬歌手桃音モモ洗腦式歌詞下搖擺前進的彩虹貓 Nyan Cat。這些迷因貓經歷無數二創三創,橫行於留言版、短影音、網路論壇、社群媒體等等網路空間,主宰了宅宇宙中的 LOLcat(laugh out loud cat)文化。
在技術年會上,宅宅工程師的簡報裡一定插有幾張貓咪的照片。在社群媒體上,用貓咪作梗圖保證可以得到網友們的「有貓我就讚」。不久前,走私貓被安樂死的新聞一出,大批網友憤而洗版防疫檢疫局的臉書專頁,最後竟出動了總統與行政院長出來說明、道歉。貓咪就是這樣,作為一無是處的、整日睡覺、難被馴化卻輕易馴化主人的非群居動物,居然成為牽動網路世界所有情緒的一顰一笑,喔不,貓咪沒有像狗狗般清楚明確的臉部表情,只有那千變萬化充滿語言的尾巴勾阿勾。
Netflix 在 2019 年上映了一部紀錄片《Don't F**k with Cats: Hunting an Internet Killer》,一開頭旁白便說到:「在下流又骯髒的網路,有個不成文的規定,一條潛規則:DON’T F**K WITH CAT(不準亂搞貓)。」是的,貓皇主宰網路,誰敢搞貓,誰就是與全世界的網友作對。
但為什麼是貓咪呢?這個千古(喔不,電腦都沒發明這麼久)這個世紀之謎,要從哪裡理起線頭?
生存在同一個地球上,人類與動物自古便發展出各式依存的互動模式。在游牧或是農耕的社會中,人類馴化動物為其生計勞動,從而獲得食物、原料,甚至情感陪伴與文化象徵。人類學經典著作裡,不乏與人們親密共生的動物的身影。早期結構功能論的人類學家,如伊凡普理查(John Evans-Pritchard),從牛在努爾人社會中的經濟角色談起,進一步說明牛如何影響努爾文化中對時間、空間、仍至語言與社會關係的影響。結構主義代表大師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則是分析動物圖騰如何作為一種「good to think」的文化結構,串起了抽象且複雜的社會關係;而詮譯人類學祖師紀爾茲(Clifford Geertz),也從鬥雞的養成和競賽中,深描峇里島男人與鬥雞的主體共構。
到了當代人類學,動物不再只是用來「說明」、「思考」、「深描」人類世界。多物種民族誌的研究,把「非人類生物」(nonhuman beings)視為與人類同等重要、共構生存環境的民族誌主角。在芭樂裡已經被謝一誼老師大力介紹過的萊佛士(Hugh Raffles)的《昆蟲誌》、安那秦(Anna L. Tsing)的《末日松茸》、科恩(Eduardo Kohn)的《森林如何思考》都強調非人類生命不只是 good to eat 或是 good to think,更是 good to live with,他們豐富的生命樣態和人類生活軌跡交織,有時相生、有時相滅,幽隱地訴說著缺一便不完整的故事。而台灣人類學界,也有蔡晏霖老師試圖「找福壽螺來拍片」,以螺的視角全新思考水稻、福壽螺與農人的愛恨情仇;鄭肇祺老師對水產生物在自然環境與人類經濟之間的探究;以及趙恩潔老師思索清真實驗中非人生命對其知識建構的重要。
那麼迷因貓呢?在這個多物種轉向的人類學裡,我們可以怎麼去思考鄉民與貓、網路與迷因,這個既「多物種」又「跨虛實」的交織?
其實,在人類歷史上,貓咪並不一直是大受歡迎的生物。
著名的文化史學者丹屯(Robert Darnton),曾就十八世紀法國史上的一段「貓大屠殺」的記述,探討了貓在歐洲文化中被視為巫術、女人、性的象徵,如何和不事生產的資產階級女性連結,成為工人抗爭下的替罪羔羊。在中國西南的羌族有「毒藥貓」的傳說,將外地嫁來的女人眨為危險的、「有毒的」存在,藉此作為天災人禍的代罪羔羊。在台灣及許多東亞地區,貓靈巧的行動與夜晚發光的眼睛,更讓人連想到「死亡」,甚至是「不死之身」。比方,中日韓皆有九命怪貓之類貓妖傳說。台灣守靈的習俗,據說也是為了避免黑貓跳棺造成屍變。
但網路似乎改變了貓咪的形象和地位。
2006 年從美國鄉民聚集地 4chan,開始了 LOLcat 的次文化。一張一張貓咪的照片,以逗趣的姿勢搭配人類生活常見的道具或場景,照片上下方並壓上沒有過度裝飾的黑體字。這些黑體字說著文法、拼字明顯錯誤的貓文字(lolspeak),帶點童稚卻又夾雜各式網路黑話,彷彿是照片中的貓對螢幕前鄉民說話一般。LOLcat 貓迷因圖於是迅速走紅,成為了鄉民們評論與對話、自嘲與嘲弄、抒發與批評的另類語言,用純文字無法達成的萌幽默引發宅圈同好的會心一笑。這樣的宅文化,隨著網路從次文化的媒介感染全球成為主流文化的重要載體,開始擴散、展演、變形,並且在地串連,進而將貓咪一舉捧成網路世界的霸主。
迷因(meme),來自於「基因」(gene)概念的文化變體。生物演化學家道金斯(Clinton Richard Dawkins)著名的《自私的基因》一書中,提到基因作為一種複製子,以複製自身作為其生存目標,從而推動演化的過程。Dawkins 更進一步提出迷因作為相對應於基因的文化演化基礎單位,和基因一樣以複製自身作為生存目標。迷因並沒有受到以文化作為研究對象的人類學家所重視。對人類學來說,迷因的概念太過機械化、單一化,而它強調的演化論更無法說明人類社會各文化豐富多樣的變形與交會。但迷因卻在網路時代被挪用,成為它次文化的載體。傳播學者希夫曼(Limor Shifman)提到迷因作為網路世界訊息與意義傳遞的文化創造物(cultural artifact),透過複製、模仿、再創造、與混搭,在網路使用者間流傳,進而打造一個共通的社會論述。
模仿是迷因的基礎,但如同批判理論家巴巴哈(Homi Bhabha)對模仿(mimicry)討論,模仿永遠是「幾乎一模一樣,卻非完全相同(almost the same but not quite)」。這個「卻非完全相同」的空間,正是迷因值得玩味的地方。它既讓人參與在共享的事件中,又打開創意和個性的空間。群體與個體並不對立,而是彼此催化。在互動式的網路媒體上,迷因創造與傳播的成本極低,鄉民可以容易地參與其中,成為既是迷因的使用者也是其生產者的「產用者」(produser)。迷因產生競爭,也製造串連,以圖會圖、以梗會梗的交流方式,在LOL的情緒下催化,讓網路世界的次文化更快速、更大規模的擴張。這種社群凝結的方式,有時甚至成為一場運動的催化劑。
迷因是嘲弄的。迷因是參與的。迷因是異議的。迷因的低成本以及它吸納並激發群眾能量的本事,讓它成為了當權者最害怕抗爭工具。朱克曼(Ethan Zuckerman)說,不要小看網路上幾張貓的圖片,當貓迷因訓練了人們如何使用數位工具參與、尋找同好、發出批評、並且樂在其中,它便可能如蝴蝶效應般掀起一場政治革命。網路評論者安曉(An Xiao Mina)更強調迷因作為認同者的記號(identity marker),是社群媒體運動中凝聚參與者的核心。透過各種 hashtag、梗圖、二創,迷因製造出一個社群的敘事,作為政治行動的基礎。即使是在網路監控嚴密的中國,各種迷因不斷生成,一而再地在嚴密監控的中國網路中鑽出異議可能的幽微空間。
再讓我們回來貓咪。迷因五花八門,隨著流行時事、地方文化、區域政治而萌生。但貓咪永遠是網路鄉民心中迷因之王。為什麼呢?
人們給了很多的解釋。有人認為早期網路次文化的發源地 4chan 先以貓作梗,自然而然造成模仿,而模仿行為中對於初代的致敬,讓貓在歷史偶然下成了網路吉祥物;有人用功能論的方式解譯,說狗主人有狗公園可以交流,而眷養在家又不群居的貓咪和其貓奴只能上網尋求溫暖,讓網路自然而然成為虛擬的貓公園;也有人用詮釋學的方式描繪貓與網路鄉民的相似,甚至是「主體共構」,你看,這些不愛群居、不喜運動,總是在黑夜中對著發光螢幕目不轉睛的宅宅們,不就正好像隻貓嗎?當然也少不了象徵論的討論,貓被視為空白的畫布,可以輕易地被擬人化、再現人們的抽象情緒。
我最喜歡的一種說法,是安曉在她的 Memes to Movements 中說所的:
貓,既是致命的掠食者也是呆萌的撒嬌鬼,正好作為迷因運作最完美的象徵。貓如同迷因,都是古怪的、難以預測的、但又莫名迷人。他們體現了網路自由的靈魂,有時輕柔地依偎,有時又狂野地張牙舞爪。
Cats, both deadly predators and cutesy snugglers, are a perfect symbol for how memes operate: erratic, unpredictable, and yet somehow attractive, they embody the free-spirited nature of the internet, which sometimes brings cuddles and sometimes brings claws.
當然,上述的解釋都不夠深刻,我們仍然期待一本人類學家關於貓迷因的「多物種數位民族誌」,來為我們在物種共舞之際詠嘆、在虛實交界之處映照。
-謹以此文獻給寫作中,不斷在鍵盤上製造貓文字的 Miko & Kiki-
本文首刊於《芭樂人類學》 202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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