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岁以后,我变成了一个“非典型律师”|接力访问026 张颖
文|杨樱
张颖是一个律师,如果不是她的客户或者同行,很多人和她的接触都是在“敦壩”——成都那个只能开 580 天的小酒馆里。她一开始是邀请她做接力访问的灵子的首位返场嘉宾,然后开始主持一个叫做“明亮的对话”的公开辩论。从“威尔·史密斯该不该扇耳光“,到“崔健变了吗”,还有“编剧六六遇到一粒砂”,这个活动让很多有争议的话题变成了公共讨论。这个活动只有一个辩论的框架,比如正方、反方和评委席,如果张颖愿意,她可以让这些讨论非常正规、非常仪式化,毕竟这就是她日常工作的场景。但她以“司仪”自居,“想方设法让大家玩起来就好了”。
在敦壩,张颖被叫作“非典型律师”。“有一个律师奇奇怪怪地会跟你说一些不像律师说的一些东西,听上去也没什么大错,大家又觉得好玩。”
她可能会在小组讨论的时候引导大家使用罗伯特议事规则,提醒哪怕是同一方的组内讨论本身也已经形成了一种对话,如果有必要,还会建议大家先扮演一下事件当事人,比如在“威尔·史密斯扇耳光”那场辩论开始前,有人扮演威尔·史密斯,有人扮演挨揍的克里斯·洛克,还有人扮演台下的贾达·史密斯,即威尔的太太。
“明亮的对话”这个活动的目的,是让大家有勇气在公共场所表达观点,也学会倾听别人,建立真正的交流。张颖认同这样的观点,事实上“敦壩”也是她接触过的最广泛的公共交流。在出现在“敦壩”的时候,她已经是律所合伙人、有经验的刑辩律师、有经验的企业管理者……这些身份其实可以让她待在一个高度提纯的专业人士社交圈内,但她却喜欢来自各种背景的人的交流,并在北京大成(成都)律师事务所开办文化空间“有同有异”的时候,沿用了“非典型律师”这个自我介绍。有同行觉得这对她的专业和业务是一种干扰,但张颖觉得公共场域这么叫无所谓,这本来就是她的一种身份认同。
1970 年生的张颖成为律师是在 40 岁那一年,生完第二个孩子后不久。在此之前,她是一个成熟的企业管理者,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入不相干的领域,以及这个领域会如何塑造她的世界观。
张颖成为律师是因为她的好奇心,其次是因为她的考试能力。这是一个听上去很“学霸”的说法,而事实上也好像的确如此。通过司法考试对张颖来说只是一个技术问题。工具就是花 320 元在网上买的盗版参考书和音频资料。她很幸运,丈夫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庭事务,唯一的问题是记忆力不如以前,噢,还有因为法律、规章和政策常常冲突的《行政法》,无法靠逻辑和理解力解决。即便如此,这也就是一项考试而已。
她一次通过了,原本合作的律所负责人听说这个消息,邀请张颖加入。到这个时候,张颖还是没有转行的心理准备。对方对她的“引诱”,是去负责探索律所的公司化管理,也就是让律师从个体户的角色转向不再身兼数职,而是在生产作业、市场营销等各领域分工合作。2010 年,这些刚起步,张颖难以以一人之力推动庞大的体系,又因为半道入行,也没有人会真的把她当新手来带。捏着律师资格证的她决定做案子,也不得不去做,从日常工作到所谓律所公司化管理的目标都必须如此。
最终扮演“师傅”角色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律师团。她受惠于微博,看到伍雷发布的当时在石家庄的一个聂树斌案件研讨会信息,信息很简约,没有提到参与者都是行业内的大人物,比如贺卫方、何兵,尤其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北海律师团的周泽、杨金柱、朱明勇等都要去。后者并不是一个正式组织,而是为了维护律师执业权益组成的一个临时性公益团体。它始于广西北海四律师“伪证”案,全国各地律师组成的 20 人律师团接替被抓的四位律师,前往北海办案。在此之前,这些律师还接手过著名的“李庄案”,之后还有“小河案”。在石家庄,张颖加入了会议。
“去了之后发现他们非常自由平等,不是重量级嘉宾在上面开会那种,而是摆成一圈的会议桌,大概三四十人,每个人都自我介绍、互相了解。我就介绍自己说,我没做过什么案子,我就看到你们北海律师团发过一张照片,只想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上面都是男的?”
当时张颖以为北海案已经结束,没想到这个提问让她阴差阳错地加入了“北海律师团”。刑辩律师里,女律师不多见。看到张颖拖着行李箱应约去到北海,周泽律师高兴地欢迎了她,然后就请张颖帮忙阅卷。“我当时嘴上马上说好的,然后心里在想,什么叫做阅卷?”
张颖的世界就此打开。“在这帮律师出现之前,律师其实在刑案里面更像个附庸,知道吧?不是我们理解的公诉人和律师平等对抗、法官居中裁判,没有。很多律师根本就不敢说话,或者根本没有实实在在去做到那种对抗的辩护,而是成了一个附庸……这种情况在以前才是常见的……所以说这帮律师被命名为“死磕律师”,但真正地让大家意识到刑辩律师是干什么的。他们是有人格魅力的,是坚守了自己职业的。”
张颖说自己的公共生活开始得很晚。在做律师之前,她的身边只有家人、朋友和同学。她对社会议题的关心止步于一个人最基础的良知。2008 年汶川地震,丈夫参加了救援队,不少家人也在成都,张颖形容自己对当时的诸般问题“没有探索”,“只能说我会想问题,比如为什么不能追究豆腐渣工程?为什么不能去清理那些孩子到底有多少名?为什么不能关心到他们的每个家庭,以至于点对点地帮助到他们的心理的安慰和抚慰?”
2011 年温州动车事件对张颖是“分水岭”,她感知到了真相的缺失、公共机构的不作为甚至对事实的掩盖。此时她已经进入律师行业,对公共事件有了不一样的看待。“我意识到原来律师这个职业还需要有公共价值……有很多律师是排斥公共性的,就是做一个案子而已……你看到那些伤害和侮辱背后有些共性的东西,我进入这一行才有的视角。”
因为加入“北海律师团”,被贴上了死磕律师的标签,张颖有时候会拿不到代理函,也会被列入另册。不过她也因此结识了原本圈层之外的人,更多的刑辩律师、公共媒体人。与此同时,她依然在进行律所公司化管理。多重身份让她的社交网络发生变化,公共话题的探讨比以往更频繁。“但就是在饭桌上聊,它有个问题:话题随时被打断,随时在迁移,你刚刚想深入又飘走了,弄了半天全是碎片。”
“敦壩”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些新东西。首先是谈话的深入,因为去中心化和不加时间限制,敦壩的活动往往可以把一个议题推得很深,即便是“那种美国宪法的经典议题”,比如同性婚姻、堕胎和持枪。其次是因为每次都有不同背景的参与者,大家聊天的知识背景因此都有不同。最后一点是张颖此前没有想到的:同样的议题,放在“敦壩”和同行更多的饭桌上,谈话效果会有不小的差异,尽管大家都是真诚的。
比如“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在敦壩我们探讨的是,唐山公安在公布这个案情的时候有没有关注到女性视角,或者说罪名里面是否有涉嫌强制猥亵,对吧?或者是有没有性骚扰,会不会被其他的罪名所吸收。”隔天的饭局恰好也谈起了这个话题。“那天有律师在,他就认为完全不应该有性别视角,因为法律不分男女。因此我就发现这个议题是最难去融合的,至今仍然谁也说服不了谁。”
开放式的讨论为张颖建立了更多公众交流的信心。我们聊天的时候她刚刚完成转所,而她加入新律所的原因之一,是律所主任注意到了“明亮的对话”,也希望她把相似的探讨交流带入律所,律所也就不再仅仅局限于具体的业务宣传。“基于律师行业的无用之用,建立一个公共空间和外部不同职业、身份间的连接。”这既可以看作是和此前张颖做的事情的某种呼应,也可能到了一个时间点,更多人意识到基于公共层面的探讨是必要的、可为的。
我问张颖为何在经历这么多事之后依然能做到轻松乐观,毕竟政治抑郁是很多人迈不过去的一关。她提起杨学林,北海律师团里著名的一位。在经历复杂庭上交锋之后,张颖说,杨老师和大家坐在一起,“就要喝点小酒,他说庭上的事情全部扔掉,我们现在就只剩下喝酒,我们就只剩下吃饭,我们还有我们的生活”。在很多律师被压垮、需要心理干预或者干脆转行的时候,杨学林的态度让张颖感受到某种特殊的释然。因此后来有一次她请贺卫方老师为她的生日题字,要求写下的是“咏而归”。
“我就认为我这个工作,只要我认真、诚实,我的工作就是有价值的。我能够体会到它的价值。”张颖说:“第一,要放下很重的一个自我,放下很宏大的目标。你认识到自己是渺小的,就会觉得我不承担所谓的天将降大任的重任,同时我还在这里,哪怕我小,但是我是一个完整的点,我还是在蹦跶。”
“所以这一点来讲,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是战胜了那种困惑和虚无。你把自己膨胀得很大的时候,你其实是虚空的,一公斤的棉花和一公斤的铁,至少你看到铁比较扎实……你把自己压小了以后,多多少少跟地面的接触可能就更紧一点。不要去诉诸于太宏大的东西。就像灵子说的,我们要发出微光。”
Q:最近在做什么有趣的事情?
A:我在看看能不能把一个辩护词弄到 ChatGPT 上去,看看它能不能生成图表,我正要折腾这个事情。
Q: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有意思?
A:我觉得它对人类来说就是一个革命性的技术变革,真的会深远地影响到我们。我对它的兴趣是一个哲学的点,就是它是不是真的有一天会有独立的意识和人格,现在很多人是在恐惧自己的职业被取代,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去恐惧。机器人操控人类,那是下一步的事情;眼下它是工具,它让一部分人有更好的手段去控制另一部分人,其实要高度警惕。就好像我们在移动互联的时候有微博、微信,觉得有言论自由,不,你会发现它们后来的控制也是很厉害的,因为技术是中立的,所以我们要警惕的就是这一点。
Q:所以你对 ChatGPT 的兴趣表现为?
A:它让我思考怎么更好地去保护弱者。还是那句话,普世价值永远在,真正的公平在哪里,自由在哪里,弱势的一方如何被保护,我们应该思考什么或者做点什么,这就是当下的问题。其实你警惕的不是机器或者人,你是要面对人性幽暗的那一面,如何去约束它?所以我关心这个问题。
Q:你推荐谁来做接力访问?
A:郭睿,之前是记者,现在做刑辩律师。她关心女刑辩律师,最近也在写相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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