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巷弄
一個人對童年的回憶可以多深刻?
前些年,有一次事業有成的四叔找了親戚到新竹家裡玩。打牌者有之,在視聽室唱歌者有之。偏偏年逾古稀的二姑兩者皆不會,就抓著我聊天。
二姑說起,她對囝仔時在坪林尾,內山的生活,想來感覺非常趣味。她說幼時頭毛偏紅,她的阿嬤也就是我的阿祖,都叫她「紅毛仔」。她非常討厭那頭紅毛,有一次拜拜時許的大願就是不要再有紅頭毛,聽的她的阿嬤一直笑。
二姑又說,小時候她的阿嬤最疼她,一方面是她年紀小;另一方面,則是她的弟弟周歲不久就夭折了,她還記這個弟弟叫「阿本仔」。二姑說後來媽媽,也就是我的阿嬤,常常摸著心口喘大氣,就是從「阿本仔」夭折才開始的。
前些年二叔回坪林鄉公所申請日本時代時的戶籍謄本,戶內有個「許周本」無人識得,後來才想到應該就是二姑口中的「阿本仔」阿伯吧!「阿本仔」阿伯夭折後,家裡找了算命先生來看,斷言二姑的命非常好,在家蔭家,出嫁蔭夫,而且招弟,聽的我阿祖眉開眼笑,對紅毛仔二姑就更加寵愛了。後來,二姑之下真的多了四個弟弟。
當時仍是日本時代,我的姑婆出嫁後無力照顧女兒,就把女兒帶回山裡的娘家托著,這個阿姑鼻子很挺,大家都叫她「翹鼻仔」,年紀略小於二姑,二個小女生自不免吵來吵去。
翹鼻仔阿姑個性較強、脾氣較差,即使後來我見著時已經年紀一大把了,氣勢猶存。二姑說有一天放學回家,一群同學經過小溪,男生們都跳到溪裡抓魚蝦,二姑坐在大石頭上看,男同學拿了二姑頭上帽子去撈,撈到魚蝦送給二姑,二姑就裝在便當盒裡帶回家。而翹鼻仔阿姑可能是恰查某吧!沒有男同學要跟她玩,就生氣先走了,回到家後心有不甘,跟我阿祖告狀說二姑去玩水。
據二姑說,阿祖為著安全問題,生平最痛恨小孩去玩水。那一天,阿祖藏了一支「竹修」在身後,在路口等著二姑回來。
二姑認為她只有坐在石頭上看,不算是玩水。但當時阿祖一把抓起二姑的帽子,整個溼溚溚的,好死不死裡面還黏著一隻小蝦子。
「不但玩水還說白賊!」,阿祖的「竹修」朝著二姑的屁股和小腿狠狠打下去。二姑說她被打的很痛,而且覺得被冤枉,所以一直哭、一直哭、哭不停,哭到沒有人有辦法勸解,哭到連打人的阿祖都跟著哭了,她還是一直哭,而且對阿祖放話說:「我就是要哭給伊死,哭死給你無孫。」
最後不知阿祖怎麼姑情,才讓紅毛仔的二姑收淚。鬧情緒的二姑哭鬧之後,把便當盒裡魚蝦都丟到老家屋前儲水的大石槽裡。
之後之後的某日,調皮的翹鼻仔阿姑想要撈石槽中的魚蝦,人小腿短的拿了一張小凳子,站在上面俯身撈呀撈,一不小心整個人就掉到水槽裡去了。二姑見狀趕忙去找她的三姑求救,才把翹鼻仔阿姑撈出來。
紅毛仔二姑對翹鼻仔阿姑說:「報應、報應,你向阿嬤告狀,害我被打,現在才會跌落水底。」
二姑在新竹四叔家中跟我講述這件六、七十年以前的往事時,笑的還是很爽,彷彿是那個剛剛才報完仇的小女生。而她說上次遇到翹鼻仔阿姑一起談論這件往事來互相取笑的時點,竟然是在我的婚宴上。
呵!童年在人類記憶中的縱深,竟是如此深邃。
過了不久,我又回了一趟新竹,拜訪了舊日的老鄰居陳阿婆,驚訝地發現昔日鄰家陳阿婆的小孫女,竟然嫁給我在馬祖服役時的同梯,這世界何其小哉?但更令我驚訝的是,當年家門外的巷道,現在看來竟是如此狹窄!巷頭、巷尾的房子都變了。
記得小時候從家中往巷尾走去,可以看到三、四棵大樹,暮色中晃動著深沈的樹影,每每讓我有「看到鬼」的疑惑,雖不致於拔腿狂奔,卻也是心懷忐忑的越走越快。而這些樹現在真的見鬼了,慘遭腰斬,枯萎、殘破的快要經受不起小巷的夕陽。
巷尾的何媽媽家,原本是一棟兩層樓建築,帶著美麗的石牆裝飾。房子裡面住著四個漂亮的大姊姊。一樓有個大房間擺著一架鋼琴,二樓何哥哥的房間有許多飛機、武器的模型;何姊姊的房間則有一副精美的木製西洋棋,是我西洋棋的啟蒙。自家庭院中綠樹高高,提供二樓露台遮陰,搭配一副小巧的桌椅,回想起來頗似瓊瑤連續劇的浪漫場景。
何媽媽家的外面,隔著一條小路是個不完全的三合院,有個農家的曬穀場。前有三、四畦稻田連到東大路。東大路甚大,是有路肩的二線車道,兩側路旁有成排的木麻黃,木麻黃綠色的細枝頗似松針,小時候我還以為是松樹。而今新竹東大路何其大哉?至少有八線道,加上分隔島,讓我兩眼花花的數不清。
當年,過了東大路,就不是巷內小童足跡所至之處了。且回到何媽媽家牆外那條小路吧!靠近對面農家的路側種了一排朱槿,亦名伏桑花;花開之時,可以摘下花朵、撥去花萼,從花的後面吸一點甜甜的花蜜;葉子則常被某種蛾類的幼蟲捲起來躲在裡面生長。他們的天敵就是我們這群頑童,三不五時就拔下煙捲狀的葉子,拆開來看有沒有肥肥像小型蠶寶寶的蟲。當時為此玩死了多少小蟲,已無從計算。
現在,從小巷巷尾住外望,已經全無舊時模樣,彷彿踏出巷口,就已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不真實的感覺就像穿梭時空好的萊塢電影。更別提那個順著何媽媽家牆外小路走下去,只開一個小窗口賣零食的小店,店主是一對外省的老爺爺和老奶奶。我還記得二件事,其一是有一天晚上吵著爸爸要去小店買零食,爸爸說小店關門了,但我還是堅持要去,在微暗的天色中我第一次看到小店的窗口被木板檔起來的樣子。另一件事則是有一年可口奶滋出了葡萄夾心的新口味,我們也去小店買來吃了,那層葡萄夾心好硬,一點都不好吃。
而今這個小店約莫的地點,早已湮沒在那數十棟高樓的中間某處。或者,原來他搬到某部宮崎駿的動畫中了嗎?
小巷的另一側,四層高樓拔地而起,已不見昔日平房的小小院落,更甭說轉角處那株無花果,兒時偶得的小小滋味,更是靜無餘馥可追尋。
而兩頭改建的四、五層「高樓」,夾著一巷殘破的舊時公家宿舍,彷彿把小巷的時光也鎖在某個模糊的從前,我帶著妻兒,伴著老爸、老母走在其間,好像感慨繫之,又好像沒那麼感慨。
就像是我進小學時,搬到台北與阿公、阿媽、二叔、二嬸同住,從公寓住家的陽台往後看去,就是政大的後山,堤防、山色瞭然可見。現在呢?從同一個陽台到堤防,中間至少蓋了十排以上的公寓高樓。
再說走過恆光橋,原本路邊有條小溪,溪中有魚、有蝦、也有螃蟹,流水清淺,正適合小學生課後去探險玩玩。小學五、六年級時,有一次向我當時最好的同學說起了抓螃蟹的事情,他大為興奮,便在週末來找我同赴小溪。但那次出遊,溪中長滿綠綠褐褐的藻類,一隻螃蟹也沒有。同學問:哪裡有螃蟹?我則推說是季節不對。但長大一點才發現,那應該是養豬戶排放廢水的災情。
前些年舊地重遊,想要找尋當年的小溪,我前後逡巡、東張西望,最後,只好勉為其難的指認那個位於政大研究生宿舍下方,用水泥作成兩岸及河道,中間只有一點點廢水有氣無力快要流不動的玩意兒,就是我兒時的小溪。
這時候,記憶變成一座桃花源,當我們在紅塵中打滾多年,想要再溯河而上,卻是遂迷不復得路,真不足為外人道也!
走過兒時巷弄,連個頹圮的場景亦成珍貴。那條殘破的小巷,因為不符合現在的消防法規,早已經發放補償金完畢,限期拆遷改建。而那飄蕩在空中的我的童年,會不會無所繫縛,逐漸凋萎呢?
有時想想,一個記不住童年的民族,一個為了開發輕易捨棄歷史場域,只會在懷舊餐廳中追尋新奇口味的社會,又怎麼可能記得什麼歷史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