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寫信給高牆內的朋友吧 ｜給從未見面的大哥

前言:
我的父親生於 1930 年代，家鄉在湖北孝感。爺爺是大地主，做的是棉花生意。因家境好，老爸又是獨生子，所以入私塾念古書，甚至還有童養媳隨侍在側。在老爸 16 歲那年， 與他的童養媳結婚，生下一個兒子 ( 我大哥 )。1949 年因內戰爆發，隨後投考黃埔軍校，輾轉與國民黨一同撤退台灣，留下老父、嫩妻及幼子。後來爺爺因為「地主」及「國民黨員之父」雙重身分被鬥死，老爸妻子改嫁，我大哥被打為黑五類，不得受教育。直到開放探親之後，老爸終於能夠再見到大哥一面。

親愛的大哥，

這是繼上次用電話向你報告老爸過世的消息之後，再度跟你聯繫。

先說說我第一次跟你通電話的感覺吧! 嚴格來說，我們沒見過面，但看過老爸大陸探親時所拍的相片，覺得兄弟中你最像老爸了。在聽到你電話中的聲音時，更覺得你就像老爸的翻版! 可惜的是，我們第一次的聯絡，就得要跟你講這個噩耗!

聽到電話那頭的你忽然淚崩哽咽、泣不成聲，自責從未在老爸身邊盡一點孝道，忽然間我愧疚了起來。

我問要幫你申請入台奔喪手續嗎，因為我擔心你認為我們不願分享遺產，所以公佈老爸最後存款餘額，你可趁此奔喪，並且拿到雖然不多但總該屬於你的一份。你回說只要一張老爸英挺的彩色照片就好，我內心千頭萬緒。

我想說的是: 老爸一生老兵 + 公務員的生涯，根本沒啥積蓄，也買不起房子。當時我們心中唯一的希望是老爸的退休金可以讓我們脫離無殼蝸牛的身份。但是，大陸探親的政策一開放，許多榮民老兵紛紛將自己僅有的家當全帶過去了，一方面是希望衣錦還鄉，但更深層的是對還活著的親人的補償心理。相較於生長在台灣的我，老爸對你的愧疚感自然是山高海深，怎麼樣也彌補不了。所以，兩趟探親之行，將所有退休金帶走。當時我們對老爸有著一定程度的不諒解，但又必須站在他的處境想，我們沒有立場阻擋你應得的遲來的彌補，這種人性的拉扯，真的是沒有人願意面對及有能力處理得完美的。但是，不知道你能否稍微想像一下，其實在這大時代人倫的悲劇下，大家都是受害者嗎?

由我們這家的例子，可以得出一個諷刺的結論: 不論是國民黨或是共產黨的政權，都沒有善待國民黨黨員的家屬。可笑吧?

電話中你說老爸這一生辛苦了，我和哥哥 ( 這位是在台灣出生的親哥哥 ) 都有出息。這又讓我的愧疚感飆升! 聽老爸轉述，你年幼時只能寄養在堂叔家，看著其他堂弟堂妹們上大學，你卻一輩子只能做粗工。但書雖沒多唸，古詩詞卻背了不少，特別是用瀝青在牆上畫的一手好畫更讓街坊讚嘆。若是你有機會受更好的教育，你的成就應該更是無可限量吧?

再來要感謝你。從小就失去至親，一生只求活著的你，也還是有了自己的家庭，並且有一位清秀漂亮的女兒- 冰冰 ( 老爸的孫女，我的姪女)。2005 年，我有機會去北京出差，老爸興奮的告訴我，冰冰已結婚，搬到北京，我可以趁此機會跟冰冰碰面。透過你的轉達，在我後來多出半天的空檔時，冰冰真的開著車來跟我碰面了! 午餐我們先去 「湘鄂情」吃家鄉菜，下午去看紫禁城故宮文物，晚餐又去了「全聚德」吃烤鴨。大半天下來，冰冰扮演著導遊、文化親善大使、以及最重要的 「親人」的角色。我非常感動，這麼辛苦地長大的你，把女兒教育得如此成功，對世俗上認為享盡資源的台灣親人沒有一點怨懟，只求把握任何一次在兩岸的家人僅有的見面機會，傳遞因政治現實已延遲四五十年的親情。當我回台，給老爸看冰冰跟我的合照時，他的笑容真是如冬日的太陽一般難得卻燦爛。這一切，不得不感謝你!

隨著老爸的過世，我們似乎也沒有特別需要見面的理由與動機，就這麼地大家活在各自的平行時空裡。我年歲已不小，你更是大我 22 歲 (老爸 17 歲生下大哥，39 歲才生我)，希望你要好好保重身體，也希望老爸在天之靈，保佑著散居在兩岸，有著血緣卻無緣見面地兄弟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