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
八几年吧,孙路顶替他爸当了柯桥镇邮差。上班第一天他就遭茶馆一众老茶客奚落;因为他坏了规矩,没按惯例把信摞在茶馆进门的方桌上,而是挨家挨户投递。年长的起身拦住他,告诉他他爸的一贯做法,几十年来的习惯。但小邮差不听,他要按邮政所的规矩办,于是他们有了言语冲突,老人们吵到乡政府,找领导评理,乡长哭笑不得,电话给邮政所长,所长召回小邮差孙路,示意坚决按局里的指示办,克服干扰,一心一意提高为民服务的质量。孙路有了领导的宝剑,义无反顾地开展工作。不多久,习惯被打破,二三十年来约定俗成的规则动摇了,老茶客们理所当然取信喝茶的借口被破坏了。茶馆端茶倒水的伙计是邻村的小芹,十九岁。她被小邮差的勇敢打动,为他的朝气着迷。孙路起先也没太在意,只是每每路过被她热情的目光和一碗冰凉清澈的茶水吸引。她比他大两岁,一个午后,他们约了在镇东头的土地庙聊天,那儿风吹稻浪,河边还有摇曳的芦花。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他们畅叙各自的过往和少年趣事,彼此增进了解。这事被茶馆老板察觉了,这个单身汉正威逼利诱小芹同意跟自己成亲,万般无奈加上身不由己,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插上门板,老板强行把刚擦干左脚的小芹按在茶桌上强奸了,造成既成事实。事后小芹懊悔莫及,她刻意避开小邮差暗自神伤。小芹突然不理不睬,孙路得不到要领心绪茫茫,思前想后,不小心连人带车掉进河里摔成工伤。就在众茶客幸灾乐祸,茶馆老板紧锣密鼓筹办婚事的当口,小芹突然失踪了。
养伤中的孙路被小芹的决绝燃起了斗志,他决心找到小芹,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千辛万苦打听,曲折离奇道听途说,差一点把小邮差逼上绝路;他藏好一个月工资,拖着没好全的伤腿,踩着公家的邮政单车离家出走,踏上寻小芹之路。几番错过,几乎近在咫尺,一个镇一个市的,他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他在迎面而来的人群中,期盼看到小芹的面孔。日复一日,毫无希望,孙路灰头土脸回到老家,回到邮政所长办公室。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所长笑他,给我滚回去送信。无聊无休的日常工作,消磨了孙路蓬勃的热情,他终于变成了他爸的拷贝。小邮差一大早骑车到茶馆,将一摞信摆在近门的方桌上,引来众茶客啧啧称赞,他们为小邮差的觉悟倍感欢欣。茶馆老板也逐渐化敌为友,因为小芹,他俩倒是惺惺相惜。一晚夜酒正酣,五迷三道,老板告诉小邮差,据说有人在南浔见到过小芹。小芹在做鸡。几乎晴天霹雳,悲愤中的孙路思考了两日,下定决心再找小芹,因为有了目标,还有那辆公家的绿色单车,骑行一百多公里,找到南浔风月一条街。裤裆都磨破了,走起路来就象个重度罗圈腿。第一晚他从头找到末,没有小芹,第二晚从末找到头,还是没小芹。第三天,他在到底第三家透过玻璃移门一眼看见小芹,胖了么?她怀里揣着一个暖水袋,嫌烫两只手不停左右摆弄。他没钱进门装得像个有钱的嫖客,他也怕冒冒失失让小芹难堪。一路上他艰难地想好了,哪怕她真的做了鸡,他也要她。
等到第二天凌晨,下班打烊。姐妹们三三两两关灯出门,相约搭伴回各自住地。突然从柳树下冒出来的孙路还是吓了她们一跳,他直盯盯看着小芹,黢黑中小芹一时没认出小邮差,她说我要回去睡觉了,明天早点来吧。孙路耿直不搭话,小姐妹们一旁起哄说,就当最后一工,今晚没白板。嘻嘻哈哈她们先走了。“店里去?”小芹问,孙路不置可否。“住哪个酒店,不远吧?” 孙路没接话,直喘气。气氛有点尴尬。小芹说,“快点吧,我都困死了。”孙路上前一把抓住小芹胳膊。“哎呀!”暖水袋掉在石板路上,“你吓死我啊?” 小芹有点不乐意了。孙路故意把脸抬高一点,借了月光。小芹一下认出来,“啊?是你呀!你要吓死我么?”孙路心想谢天谢地,小芹硬说不认识怎么办?后来他们到通宵营业的永和豆浆,孙路要请小芹喝热豆浆吃油条,小芹不答应,又不能薄他面子,就说下次你请客。孙路想知道小芹逃走后怎么会到了这里,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小芹到底是有社会阅历的人,她看出孙路心事,一五一十从简了说,说的稀松平常,间歇喝口豆浆,看孙路吃油条的狼狈样子。她逃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与人合租一间简陋的平房,发现自己怀了孕,她不想要。她没钱没熟人走投无路,又不想轻生,房东是个好心人,找人帮她堕胎,但说好半年后还钱。看她没辙,说要赚快钱只有一条路,有亲戚在南浔开按摩店。她就来了,一看就是干那个的,她有思想准备。孙路仔细看小芹,的确胖了,胖了也蛮好看。
后来他们隔三岔五在麦当劳碰头,一般是中晌,小芹起得晚。孙路一直想跟她说我们回老家吧,话到嘴边。回去又怎么办?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小芹。小芹知道他心思,她不接口不把话说穿,她到底比他见过世面,知道不能把现实戳穿。他们无拘无束东拉西扯,不说从前或往后。临走小芹总是借口给孙路一点小钱,总是让他刚刚能够不客气。孙路失落得无地自容,更加找不到带走小芹的理由。孙路找到小芹的老板,自愿接送小芹出门生意。老板当然高兴,又保险又实惠,把原来做保护的当地人气得不开心,明着抢生意,看了小芹的面子委屈答应下来。老板打哈哈说这里可是电动车接送哦,她也知道孙路和小芹原来的关系,替小芹将孙路一军,两个小青年当作没听见。从此小芹就由孙路骑邮政单车保护,也是蛮奇葩一景。夏日午后,他们喜欢坐在河堤上,拖鞋垫屁股下防硌,孙路跟小芹说老家有规矩,看过女人的赤脚就一定要娶她进门,小芹就故意把脚丫丫张开。每接一单小芹总会多塞给孙路一点点保护费,说是提成,其实小芹是从自己所得多分出来的,她就是想让孙路拿的自在。九几年,他们都涨了几岁,孙路想两个人赚钱总比一个人要快,早赚到钱他们可以早回家,明天多么值得期待。春风化雨,孙路心情好起来,腿也直了,蹬车蹭蹭有劲。好心情有传染力,黄昏的南浔镇沿河石板路,孙路一倾一倾往前骑车,小芹坐在书包架哼市面上的流行歌,比如甜蜜蜜,还比如一千个伤心的理由。小芹唱歌走调也就孙路说好听,觉着唱得他浑身舒服,不累。
那晚,送小芹去梦の娇酒店,也不远,到地方她上去了。孙路转悠到隔壁一条街,路灯下看人下棋,连着两盘臭棋看不下去,他回到酒店楼下,等她,发困瞌睡了。咚咚咚很重的她走出酒店门,歪歪斜斜朝他走过来。他感觉异样,迎上去,眼见她鼻青眼肿,嘴角还有血迹,他赶紧搂住她,她浑身在发抖,头发还是湿溻溻,身上有很重的酒气。“怎么他打你了?”他激动起来。“这个臭变态,他绑我打我还一只手用力掐我。”她说话都哆嗦,显然惊吓坏了。“你等等你等等。”他扶稳了她,“就一会儿。” 他转身往酒店去。“你不要去,他是个变态!”她在他身后喊。他走上楼,找到504,敲开门,开门的咸湿佬一脸茫然。“已经走啦!”他说。“你为什么打她?” 孙路喘着粗气。“管你屁事,你是哪个?”他当头给了孙路一拳,出手很快。两个人扭打僵持跌倒在茶几旁边,他大块头,体重明显占上风,孙路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扎他,越扎他忒么越重,把孙路整个压在身下,孙路一刀一刀往上捅,想捅开这狗日的,直到这家伙只剩嘶嘶喘气。孙路走出门的时候,小芹已经镇定下来,看他满身血迹,知道出大事了,拉起孙路就跑。孙路还想去推单车,发现自己手扎伤了。小芹说快,快走。两个人黑暗中像两条野狗一样疯跑。到了孙路暂住地楼下,小芹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塞给他,叫他换身衣服马上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再联系了,警察会来找我,我就说不知你往哪儿去了。走呀!”小芹的眼神坚定又无奈,她头也不回走了。漆黑中孙路目光炯炯,血粘了手,黑影里他紧张得浑身颤抖。
从此各奔东西了许多年。孙路先是跑到南方一小县城,隐姓埋名,靠采石场打短工维持生计,企盼漫天灰土洗刷容颜。然后经工友鼓动一起南下东莞在电器批发市场做走私生意,先是灯泡照明然后是功放音响器材再发展到家庭影院,日久生情加上适婚年龄,娶了工友的妹妹,洗白了身份,改名刘东,出生广东潮安。两年后老婆进货途中,遇车祸连同兄弟一起身亡。刘东处理完丧事卖掉商铺生意,他怀疑自不量力,好大喜功结果搭进媳妇坏了前途,决定北上浙江义乌搞文具批发,开始做小生意。谁知命运的桃花开不败,因此搭上运输队的寡妇司机小刘,小刘长刘东几岁,两人同居并一起做物流,风生水起,因人缘顺,在当地货运市场人气渐长。小刘快刀大嘴,正弥补了刘东的局促曲折。出门办货,他们常以兄妹自称,俩同姓不算,姐叫刘芳弟叫刘东,搭档默契办事利索。刘东不放心小刘开长途,有阴影,小刘乐得轻松陪他开车,递茶送烟到嘴边,还时不时说点黄段子逗他开心。好景不长,寡妇小刘怀上刘东孩子,因为四十高龄难产,大人胎儿活生生死在医院抢救台上,刘东坐在走廊长凳上手脚冰凉。他灰心丧气,鄙视命运。踌躇了一年多,由熟人介绍去到大都市上海,在曹杨路帮忙打理一家洗车店,管理得井井有条,后来去浦北路4S店做当班经理,生计慢慢活起来。因为总经理贪污挪用公款案发,连累到刘东,被罚得倾家荡产,孤家寡人搬到北新泾外来民工集聚地,房租便宜生活便利。傍晚时候,趿双拖鞋到隔壁小饭店去要个炒杂菜和猪耳朵,酒量倒是涨了。苟且贪生的强烈意愿,鼓舞他下决心买一辆二手电瓶车,加入到美团快递队伍。
再说小芹,出事当天凌晨警察就找上门来带走她,拘留审查一个半月,孙路犯案证据确凿在逃通缉,小芹因卖淫并协助案犯潜逃劳动教养一年。出来后南浔风月街已被取缔,据说因为美国之音的报道;政府忍痛割肉高税收,把花街改成特色老街,高压下暗娼式微。小芹经老恩客介绍到江苏昆山台资企业流水线做工人,三班倒手脚不停,后来因顶撞管工计分猫腻被勒令开除;小芹再到上海找工,先到一家大浴场做餐厅保洁员,真是世界之大其实难符,因为偶遇一往日恩客,他刚巧是浴场合伙人,一来二去心有戚戚的神色被老婆当场识破,告到经理那儿,说此人作风不正派当过鸡,当即结账走人。后来她在漕宝路加入一家政服务社,介绍去一对温州小夫妻家带孩子,孩子越长越大,小芹越来越瘦,因为小夫妻吩咐小芹只许吃冰箱里的速冻食品,湾仔水饺思念馄饨,小芹饿得撑不下去辞工,拖了行李就走,听门里小孩哭闹和大人的呵斥,小芹一点留恋都没有。这次她听了同乡的话,付钱学了一期家政课,一点老弱病残护理知识和技能,被推荐到一癌症患者家做护理,女的胃癌,男的跛脚是福利工厂会计,夫妻有一女在外地工作。小芹正当年有力气,无甚挂碍因此能全心全意,把病中女主人起居饮食伺候的有条有理,一家人也逐渐待她如己。这样过了几年,女主人病故,办完丧事女儿临走问小芹打算,小芹想了一想,说两条路,“你爸爸不嫌弃的话,我们就搭伴一块过。”没等第二条说出来,女儿面露笑容,说“也是我姆妈的意思。”她回头看爸爸,“侬福气好呃。”跛脚老公喜不自禁。等到第二年春节,换了整套崭新家具置办了家庭婚宴。小芹画了薄妆,没亲属就叫两同乡代替了。
刘东有分队微信群。一日刘东刚结束一单正靠在路边看手机,见有人贴出广场舞大妈里混进一疯子搅局视频,他看了三遍,认出跳舞队伍里的小芹,又看了三遍。他打电话给队友,问清地方就直接过去。那是午后,两湾城小区空地上清洁工在收拾垃圾,刘东在树荫下等。等到傍晚三三两两中年大妈络绎聚拢,四喇叭开响,整齐划一舞将起来。刘东确信看到的就是小芹,越看越肯定,他等;等到人群散去,他走到小芹面前,小芹说老早就看到他躲在树荫里,特意岔开同楼姐妹等他。怎么就这么巧?他问她也问。此地不宜久留,小芹坐上刘东电瓶车漫无目的开出去。家里有人等么?刘东问。小芹说饭做好了摆在桌上,等老公搓麻将回来。刘东要请小芹吃饭,小芹说去麦当劳。刘东问刚才你们跳的什么舞啊?“僵尸舞。”小芹笑起来电瓶车都跟着晃。他告诉她在干快递,小芹说蛮好可以天天兜风;她告诉刘东,住门面老房子的时候开过夫妻小饭店,她做厨子,会做许多好吃的菜,后来改建苏州河堤岸,拆迁回搬到两湾城,两室一厅。半路小芹打电话给老公,说遇见多年未见的同乡在外面吃,不要等她。刘东骑上电瓶车带她往江边去,现在滨江大道贯通了,小芹还是第一次走。风从浦东方向吹过来,刘东去捡吹落到地上的帽子,微秃的脑门让小芹看到;小芹身材保养蛮好,就是皮肤粗了,尤其鼻翼两边。问到刘东以后打算,“跟谁克谁。”刘东自嘲,“不敢再害人。”“还好还好。”小芹自言自语,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过了十一点,走饿了,想到永和豆浆。刘东坚持请客,小芹随他,咸豆浆油条。最后刘东把小芹送回小区门口,临走小芹朝刘东摆摆手,洋泾浜说拜拜。
两人加了微信有了联系。刘东时不时会尬问,今天烧什么吃呀?跳舞去啦?小芹总是慢三四拍才回,偶尔贴上一桌菜或小区风景。不过小芹倒像个实时气象预报员,时不时提醒刘东:傍晚要落雨;早上风很大;PM2.5过200啦。刘东笃定骑车上路,心中有了数。这日下午收到小芹短信,说晚上来家里吃饭。刘东回:方便吗?小芹回:老公去军工路发小家打牌不回来吃饭。刘东回:有油氽小黄鱼么?小芹回:必须的。刘东想,小芹一定遇上特别高兴的事要分享。他早早收工回家洗个澡,换了件Polo衫,找双健身鞋戴顶耐克长舌帽。出门到家乐福买一桶菜籽油和一大袋干香菇。到小芹家楼下,微信问:可以上来吗?小芹秒回:上来吧。刘东噔噔上到五楼,右边504,他在门口垫毯上蹭蹭鞋,按响门铃。小芹开门,小芹戴着浴帽束了围裙的装扮,让人忍俊不禁。小芹解释说怕炒菜油腻用完就扔的,进来吧。刘东把礼物递给小芹,他一眼撇见那一桌美味佳肴,食欲大开。在门口弓腰刚换上一只拖鞋,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叫他:孙路。他一愣,就半秒不到,一个有劲的臂膀勾住他脖子,他想直起身,那人借力一个大背包把他摔伏在地,膝盖顶在他背上,那人嗡嗡问,你是孙路?刘东侧脸贴着冰凉的地砖,每个关节都象被锁住了。他说:是,我孙路。没其他可选。一瞬间眼前围了三四双鞋,就听对讲机哔哔,这边说控制了,那边说带人下来。孙路被反扣铐子提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小芹的老公,比小芹矮半个头。一帮人叮铃哐啷下楼,孙路光了一只脚被塞进后座。他没想通,既然设局抓人,干嘛要真做那一桌好菜呢?两个结实的便衣一左一右挤着他,警车开出小区大门,警笛一路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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