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和一些我喜愛的作品I:村上春樹〈第一人稱單數〉
我發現我所喜歡的作品,時常在一種不斷跟自己進行對話的情境中,導致自我越來越模糊、愈發不確定。這個「自我」是會變動的,不斷質疑、駁斥著上一個/前面的自己。
(所以時間性、時序對我來說是重要的,可以前後顛倒但不能沒有前後,變化要透過時序來彰顯。)
(圖片以下有雷警告)
〈第一人稱單數〉
像是村上春樹。<第一人稱單數〉這個短篇很適合拿來舉例,但對我來說村上其他的作品其實也是如此。一個人一旦對此刻的自我產生了懷疑,這副身體就彷彿陌生得像他人,就算把自己打扮回自己「最平常」的樣子也無法消減這份懷疑,甚至連這份平常也開始被質疑(「我」有一個固定的樣子嗎?若沒有,為何我對穿上西裝的自己感到慚愧?)。村上變本加厲,把這份對自己的陌生,發展成一系列超出主角對自我人生歷程認知的偶遇。他既明確覺得自己一定不認識這個指控他「你真可恥」的女子,卻無法「確定」她說的真的不是自己,甚至這份指控還呼應了他出門前套上西裝時,在鏡中看到自己的無端違和感與心虛(甚至,是種「類似粉飾自己過往經歷的人會感到的罪惡感」)。本來或許只是對尋常自我產生變化的不安,看到後面則簡直成為一則預言,或許也是這份心虛感在前,讓主角無法確定自己沒有做過女子提及的、可恥的事(誰能保證自己沒發生過自己沒認知到的事情?難道是我粉飾了自己過往的經歷嗎?是蓄意遺忘?還是根本沒放在心上?既然沒認知到,根本也無法向自己確認)。無法確定某人一定不是自己,反過來說,不就也無法確定某人「一定是自己」嗎?最後,連結尾的街景都與開頭不同了,非常戲劇化地從春天跳到秋冬的景象(甚至時間倒轉了也有可能?)。一旦改變對自己的認知,整個世界也將改變嗎?
我也還在玩味這份戲劇化的結尾,那是一個幾乎科幻的場景,已經不只是季節跟景色的變換而已了——根本連這篇文章的初始風格設定都變了呀。有必要這麼戲劇化嗎?路人變得沒有面孔,噴著硫磺氣息,樹上纏繞著大蛇?我實在想問村上春樹。我猜想,女子述說的事情發生在水邊,或許村上試著給出其中一種想像——或許現在的自己、酒吧的女子,都是非人生物,而如今這個世界已經展開雙臂迎接主角進入?又或者,時光倒流至三年前水邊事件發生的世界?這麼仔細地分析顯然有點俗氣(應該也不會有答案),畢竟我大略知道有些創作上的選擇,感覺對了就對了,有時作者甚至會刻意選擇比較具有違和感的選項,來試著創造、發明「不同的作品」和「不同的自己」。
但這結尾的違和感,跟我想像中這個故事會有的違和結尾,是不同的,甚至我認為這個故事,與這本書其他短篇的結尾方式,都很不相同。其他的結尾都給予了一個結束,或至少一個停頓、一個空白、一個歸零的動作,是順著故事奇異展開後的收尾;而〈第一人稱單數〉的結尾,就像⋯⋯突然又開始了一個全新的故事,可以與前面全然無關,然而只有一個開始的動作,文章就結束了。
寫著寫著,好像還是給自己找到了接受這結局的理由(繼續不接受也沒什麼不好呀,不就是因為不接受才開始寫這篇感想嗎?)(我居然開始勸說自己不要勉強。但其實我無法真的判斷自己是否勉強,畢竟這理由也是我想出來的)。我試著又想:若把這篇短篇敘事順序顛倒,好像也可以是一個故事,所謂的「心虛」好像就獲得原因了。當然,這文章就厲害在心虛發生在指控之前,不是嗎?
「我」們和一些我喜愛的作品
作為一個美術系創作組研究生,在論文書寫之餘,我也試著寫了一些藝術評論。論文是一種要求最基礎的自我連貫性的文體,每一個時間節點上的修改都在與過去的自己戰鬥,然後為了有基礎連貫性的自己,試著在戰鬥的最終,達成和解。針對某一檔展覽、或某個藝術家的作品書寫的文章,似乎也要求其內涵觀點的一致性或連貫性(至少必須有一個主幹是最強而有力的,其他枝幹或明或暗地與其關聯)。並不(只)是為了符合外在環境對藝術評論的想像,也是為了使提出的評論有效,以及我對進行思考練習的一種要求、挑戰。
在這之餘的之餘,我想也試著寫一些,在文章內部比較不(需要)連貫或一致的東西。現在想開啟的這個系列,我想以自我為主題,找一些我喜歡的作品,談它們如何呈現自我的變異,並且我也將使用一種不斷自我對話的、反覆無常的形式,時常在括弧中創造自己另外一個聲音,或在下一段落重新對上一段落的自己提問(簡單來說可能就是murmuring的概念)。
或許我著迷的,是眾多版本的第一人稱單數,所形成的第一人稱複數,「我」們。
或許,自我對話本身就是自我變異的契機,如同村上春樹所有小說中的「我」,以及我寫下這篇文章的過程。可能這些文章會長得有點像我。
或許自我的變化,是一種必經的過程,不需要原因。
或許這個或許可以沒完沒了。
或許我就擅長這樣,同語反覆,說一些與前面看似相似卻又不同,好像有關又好像無關的話。
或許那就是,我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