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波实验记录|黄康伟:马来西亚自我政变手册
短波编按
很多人对于马来西亚的印象大多是南洋风光,或一些轰动全球的新闻事件,如马航MH370空难悲剧、朝鲜领导人金正日之子金正男在吉隆坡机场遇刺身亡、前首相纳吉和富商刘特佐的跨国贪污丑闻,等等。本场短波实验,我们邀请在马来西亚和台湾有着丰富社会运动经验的黄康伟老师,从社会的视角带领大家重新认识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公民社会力量不容小觑。虽然处在不平等的族群政治结构里,但在2018年,马来西亚的公民社会团体和反对党经由广泛的社会动员,团结起反对党国独裁的“最大公约数”,成功实现自1963年建国以来首次政党轮替。这场鼓舞人心的选举将“希望联盟”送上执政舞台,但充满希望的政治愿景不到两年便猝然破碎。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黄康伟老师将介绍马来西亚的族群分类制度、政权结构与社会运动的背景,以此分析那场成功的选举及随后的“自我政变”发生的条件。同时,他也以在地人的视角,介绍当前中国在马来西亚的资本和意识形态运作情况。近年来,东南亚的青年政治能量得到全球的广泛关注,在马来西亚也出现了由青年主导的新的第三势力。对于身陷大国崛起与“内卷”叙事的中国青年,马来西亚的经验是很有意义的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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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座记录
讲座时间|2021年4月25日
讲者简介|黄康伟,在马来西亚、台湾等多地的社会运动组织者,莱佛士花读书会负责人。在理论与实践中寻找自我,却发现被误人子弟后不懂什么是自我。莱佛士花读书会:https://rafflesianotes.wordpress.com/about/
讲座整理|三牛奶、makgeoli、GIS杀手
最近,我们的邻国缅甸发生了军事政变,引发世界的关注。可是,去年(2020年)在马来西亚也发生了一场政变,叫做“喜来登政变”。我想,大多数人是通过前首相纳吉(Najib)的“1MDB”贪污丑闻,或马航MH370失事,才认识马来西亚这个国家。
我住在马来西亚,目前供职于一个非政府组织。我也是“莱佛士花读书会”的组织者。“莱佛士花读书会”是一个以台湾为基地的平台,介绍和研究有关马来西亚、新加坡的政经文教议题。因为个人参与了近十年来马来西亚的民主化进程,我一直比较关心全球各地的民主化、教育课题和草根自主自发组织起来的社会运动。
多元族群的马来西亚:肉骨茶和沙嗲共存
马来亚于1957年独立,后1963年与沙巴、砂拉越成立马来西亚。马来西亚处在不同的国家中间。她被南中国海分割为两个部分,西边的马来半岛与泰国和新加坡相连;东边的沙巴、砂拉越接壤印尼与文莱。马来西亚的经济中心在西马,西南边的马六甲海峡是海盗猖獗的地方,也是经济贸易很蓬勃的地方;其中的新加坡港口是全球数一数二发达的港口。
身处多国之间,让马来西亚拥有丰富的文化,也暗藏着丰富的斗争。甚至连这个国家的食物也难逃冲突。马来西亚知名的饮食,如肉骨茶和沙嗲,即是两例——可能大家会疑惑,马来西亚不是有很多穆斯林吗?穆斯林不是不能吃猪肉吗?可是肉骨茶是猪肉。或者有人说,最常见的是沙嗲牛肉,但是印度人不是不吃牛肉吗?我们的冲突随处可见。
也许大家早已了解,马来西亚拥有多元的族群。确切地说,约3238万马来西亚人里,分为土著(马来人和沙巴、砂拉越原住民)、华人、印度人和其他。人口构成比例大约为6:2:2:1,六成的马来西亚人口为土著,华人和印度人各两成,剩下一成是无法归类的“其他”,例如非穆斯林原住民。另外还有一定数量的移工和难民,他们属于非公民,不被纳入马来西亚人口构成之中。这套人口分类制度源于百年前英国殖民时期,并一直被刻意维持到现在。
辛亥革命爆发前,下南洋到马来亚的华人移民潮十分鼎盛。华人初抵达马来亚时,并没有所谓清晰的中国人或华人的概念,也没有共同的语言。大家籍贯不同,主要为福建人,潮州人,广东人,海南人。马来西亚的印度人也来自印度的不同地区。马来西亚的族群冲突复杂交错,例如,在缅甸国内遭到驱逐而移居马来西亚的罗兴亚难民,和到马来西亚工作的缅甸移工,双方之间常常爆发冲突;华人也会因为亲中和反中而有纠纷。
宪法规定了谁是“土著”
马来西亚有九个马来统治者,马来统治者都有被选举权和选举权,可以互相选出一个人担任国家元首。统治者会议选出国家元首,秉持君主立宪制的统而不治原则作为国家代表。我们也有行政、立法和司法的三权分立,可是行政和立法是重叠的,司法则是独立的。国会里面的最大党党魁有权组阁,成为内阁的首相。
马来西亚的十三个州并不是每一个州都有马来统治者,有的地方有州元首,但没有权加入统治者会议。这样的君主立宪议会制度看起来没有问题,貌似可以通过民主手段达到各族群之间的协商。但事实并非如此,而是矛盾丛生。
国家作为一个战场,各族群都有权表达自己的意见。但马来西亚的核心矛盾是:马来人-土著作为法统权威,是受宪法所保障的。虽然我们都是马来西亚人,但这个国家是以马来人为核心的。
《马来西亚宪法》第153条:马来西亚国家元首有责任保护马来族与沙巴州和砂拉越州的原住民的特殊地位,以及其他民族的合法权益。具体来说,该条文赋予国家元首权力,在国家元首认为合理的情况之下,国家元首有权确保公共服务、高等教育机构保留名额给马来族与沙巴州和砂拉越州的原住民。
马来人拥有怎样的特殊地位?宪法明定马来文为国文,马来西亚历任首相都是马来人,在就学、担任公职等公共领域,马来人拥有优先名额。这即是所谓的“慢性同化政策”结构 [注1],有一些人可以在内部获得法律层面赋予的特权,其他人只享有公民权,不享有保障名额。所以,这是一个在公民身份上不平等的国家。
1969年5月13日,马来西亚爆发了严重的族群冲突事件,史称“五一三事件”,对往后的政治情势造成深远的影响。冲突源于当时的执政党“联盟”在选举中险胜,执政党势力与反对党势力相互冲撞,最终酿成流血暴动。五一三事件催生了1971年的马来西亚新经济政策,巫统政权在经济政策上向马来人倾斜,以提高马来人-土著的经济实力。土著不止享受宪法规定的就学和公职保障名额,也获得更多经济特权,例如,为土著颁发特许执照,要求上市公司必须有30%的马来人持股,等等。
希望联盟的兴起与破碎
在2018年希望联盟促成马来西亚“变天”之前,马来西亚长期由一党执政。虽然有选举,但选举成为了柔性威权主义治理的一环。事实是,一个独大的政党利用优势长期执政,通过国家机器的手段去派发资源给党想要争取的选区。这个长期执政党的前身为“联盟”,“五一三事件”后成立“国民阵线”,由马来民族统一机构(巫统)、马来亚华人公会(马华)及马来亚印度国民大会(国大)三大政党组成。其核心是巫统,其他族群在国民阵线里竞逐政策。
马来(西)亚建国后,不同的意识形态、议题和族群运动皆在不同年代与马来民族主义展开斗争。意识形态的对抗主要有伊斯兰复兴运动和共产主义革命(马来亚共产党,脱离自胡志明发起的南洋共产党)。
其他社会运动则在这样的政治结构下,比较温和地在体制内倡议。以“人权”为框架,他们在各地倡议一些政治改革,如学生运动、女性主义运动、劳工和环保运动。马来西亚的族群运动中,华教/华堂是主要的抗争组织,另外还有原住民运动。在80年末、90年代初,反抗者们想要推动政党轮替,但被执政党打压下来。在98年时有一个契机 [注2],但没有成功。
到了2007年,出现了大规模的集会,即“干净选举联盟”(Bersih 1.0);这些运动能量慢慢累积起来,2018年5月9日,马来西亚首次进行了政党轮替,“希望联盟”(公正党、土著团结党、民主行动党、诚信党)拿到执政权。刚刚谈到的这些社会运动力量,他们多少都有一些人在各个政党里面;因为选择不同,所以有不一样的政党归属。也有政党人物把反对运动视作拉票工具。总体而言,希望联盟代表的是“有限度的改革”议程。
希望联盟的领导人马哈迪(Mahathir)曾在马来西亚执政20年,八〇年代末期,正是他主导打压社会运动。这位独裁者在2017年时,突然华丽转身,加入公民运动,说自己想要促进国家的民主化进程。这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局面,在朝的政治人物从执政党中分裂、退出,成为在野党,与在野原本参与反抗运动的人一起推动了社会改革。华人的重要组织——华团(以华人宗乡团体为主),凭借强大的组织能量,也促成了各个团体的改革运动的出现。
大家会以为政党轮替之后会有好的结局、希望联盟真的可以至少当政十年。虽然不确定他会不会有政治改革,比如多提倡一些人权的政策、放一些看起来进步的人担任一些要职、一点点削弱马来民族主义……这些议程的确存在,但进展缓慢。而我们刚刚谈到的宪法第153条依然具有效力。
就在大家似乎松一口气的时候,2020年2月,执政不到两年的新政府突然发生政变。
喜来登政变后,没穿军装的军政府上台
2020年2月23日,土著团结党跟公正党的部分人聚集在喜来登酒店,以土著团结党的慕尤丁(Muhyidin)为首,公正党的阿兹敏(Azmin)带领大批人群出走;希望联盟内阁总辞。
2月29日,国家元首突然宣布认可慕尤丁掌握多数议席、可组织政府,于是他就联合国民阵线和伊斯兰党组成新的执政联盟:“国民联盟”。
听众也许觉得很复杂。是的,就连马来西亚人自己也觉得这个国民联盟很复杂。
由于新冠肺炎的蔓延,2020年3月18日开始实行行动管制令。在管制令下,部分地区封城,居民的行动不能超过十公里,一家人只允许一个人出去买菜,等等。2021年1月11日,因为疫情,马来西亚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疫情下的紧急状态看起来是一个全球普遍的现象,但它允许政府随意颁发一些行政命令成为紧急法令。原本的三权分立体制遭到破坏。通过紧急法令,内阁行政权力独大,法院也不完全独立;立法方面,国会无法召开,等于被冻结。
其实慕尤丁政府就是一个没有穿军装带枪支的军政府,可以透过立法直接强制管制人民。缅甸人在枪口下被迫妥协;可是在马来西亚,政府还没有拿枪,我们就直接跪下来,很没有骨气。但是这种没有骨气是没有办法的,大家不习惯激烈的抗争,而且因为疫情,不容易集结组织,只能在线上开会,社会运动也面对很多问题。
与此同时,新的第三势力出现了。青年政党马来西亚民主联合阵线(MUDA),由一个27岁的年轻人成立,他受泰国年轻政党、法国年轻总统启发而想要建立一个青年党。MUDA是马来文中“年轻”的意思。但这依然是很小很小的势力。
第三势力的困境是没有选举,也可能永远都没有选举,因为现在是没有国会的状态。宪法规定每5年就需要进行一次选举;5年时间一到就会自动解散现政府。自动解散前,首相可以选择好的时机自行解散国会。或者国会自动解散后,有60天宣布大选,首相可以选择什么时候大选,也可以定一个很短的竞选期。依据紧急状态法,首相可以不解散国会,或者解散国会后不选举。紧急状态下,宪法规定的选举条件都被冻结,所以就算把国会解散,也可能不会进行大选。
另外,MUDA无法成为法定政党。因为英国殖民时期,殖民政府给了社团注册官很大的权力,所有的社团都需要注册官来盖章,包括宗教团体。MUDA从希望联盟分裂,很难抢占国民阵线或国民联盟的基本盘,加之其改革议程不甚清晰,这些都是希望联盟或其他第三势力面临的困境。
Ali-baba模式和一带一路
那么,在这场政变中,华人扮演什么角色呢?
没有角色。
因为华人长期被视为外来者,华人甚至内化了这套想法,有一种被压迫者、很委屈的叙事,认为自己是二等公民。另一个原因是,在马来民族主义者看来,长年的华文教育运动就是在侵犯马来人特殊地位,华教运动等同于华人种族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因此他们十分防范华人。历史上,马来亚共产党里有七成到八成都是华人,也是华文教育体系培养出来的人物。即使华人认为自己想要的是体制和法制内的改革,因为华文教育运动的共产主义标签,马来民族主义者会认为这些外来者没有权利传播自己的语言和改革议程。
1970年代的新经济政策发明了Ali-baba模式,马云的阿里巴巴可能从这里得到了灵感?Ali指的是马来人,baba指的是通晓马来文、英文、华语的华人。Ali-baba模式是一种经济模式,通过马来人得到一些产业和工程的特许执照,再外包给华人去经营。华人是新经济政策的既得利益者。华人会想,既然我也有钱赚,那我为什么还要去抗争呢?有的华人也会偷偷塞钱给抗争运动,他们两边押宝,不会推翻这种Ali-baba模式。即使政党轮替之后,这些人也希望Ali-baba模式继续存在。
即使华人无法在Ali-Baba模式下获取利益,也可以转而进入中国经商。现在马来西亚有句话:“一带一路,马华带路”。中国和马来西亚两地的商业往来频繁。中国在马来西亚有很多建设,透过一带一路或亚投行去推动。例如,这本小册子上写:“互利共赢的一带一路”。它甚至推出了三语版本。但不知道为什么,前段时间这本书遭警方查禁。
虽然中国在马来西亚广泛投资,如森林城和碧桂园计划,但一带一路实际上并不是影响马来西亚政局的主要因素。中资的策略是,谁执政,他就会和谁谈判、结盟。建设多年的“泛亚铁路”预计从中国直通到新加坡,虽然马来西亚政府是最早的倡议者,但马来西亚在这个铁路项目里无法做出主要的决定。它涉及到很多物力、人力。如果中国要出钱,各国都会同意。从全球资本的利益分配角度,铁路若可以贯穿,中国将是最大的得益者,它可以帮助中国打开东南亚市场,中国不再需要透过空运、海运输出商品,铁路有天然的垄断特质。
从意识形态层面来说,中国政府透过华社既有的“执事关联”办事,也透过华文报纸宣传中国的政策和合作项目。中国政府与华商之间结成联盟,和华团、华校、华文报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中国政府的宣传在马来西亚是十分成功的,很多人乐见中国崛起。不过,从工人和受雇者的角度,我更关心的是在中国投资的建设项目里工人是否得到充足的劳动保障,中国的崛起有没有改善工人(包括国内农民工)的处境?
马来西亚:烂掉的莱佛士花
目前,马来西亚面临社运参政后公民社会力量不足的问题。2018年希望联盟当政后,大批运动人士离开公民团体,进入政府服务。奇怪的是,虽然政府里多了很多公民社会参与,但警察逮捕运动人士的技术反而不断升级;即使喜来登政变之后,有的人离开了政府,也到政党里面去服务。所以你们可以看到社运是以一种寂寞空虚冷的状况去继续发动抗争。
没有明确的集体议程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性别团体反对性骚扰,华文教育运动在推动母语教育课题,伊斯兰团体关心伊斯兰教改革运动。像Bersih那样要求政党轮替、干净选举这样的集结所有反对运动的大议题已经不存在了。没有了大议题,我们很难团结彼此。
马来西亚公民社会的根本困境是没有一个反对文化领导权的主导性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没有一套完整的说法可以去对抗在政府里面以马来人-土著为核心的民族主义意识形态。在新经济政策的长期侵蚀下,马来民族主义意识形态蜕变成发展主义的意识形态。意思是,大家都有钱分,即使马来人多分到一块钱,其他人也还是有饭吃,大家都不要吵了。无法反对这套发展主义思维的意识形态,是公民社会里面最核心的困境。
我们的十令吉马币钞票上印着莱佛士花,这是全世界最大的一种花。马来西亚这个国家就像莱佛士花,你只看到它散漫出很大的花朵,可其实它的根部是烂掉的,它靠着吃苍蝇和腐尸的东西来维生。我们从威权到民主的转型过程中,保守主义开始抬头,一部分人脱离团队,宁愿去推动国家往威权发展也不要推动民主化。现在,我们只能在威权里动弹不得。
我以两句话作为结束:
于是,你只能孤身站立,就像一朵根部腐烂的莱佛士花,无人打理。
于是,你只能孤身站立,任由民主卡在那里,你却在威权无法前行。
[注1]:关于“慢性同化政策”的相关分析,请参考黃進發:[公民可以差異而平等嗎?馬來西亞的69年糾結](https://www.thestandnews.com/international/%E5%85%AC%E6%B0%91%E5%8F%AF%E4%BB%A5%E5%B7%AE%E7%95%B0%E8%80%8C%E5%B9%B3%E7%AD%89%E5%97%8E-%E9%A6%AC%E4%BE%86%E8%A5%BF%E4%BA%9E%E7%9A%8469%E5%B9%B4%E7%B3%BE%E7%B5%90/)(2015)。
[注2]:此处指的是1998年的“烈火莫熄”(Reformasi)运动,因马来西亚前副首相安华(Anwar)被革职及逮捕,其支持者发动群众示威,反对由马哈迪(Mahathir)领导的“国阵”政府的贪污和滥权丑闻,要求民主改革。这个社会运动催生了反对党国民公正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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