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西的自白:8岁起,我被爸爸多次性侵(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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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关系带来的二次伤害

飞鱼:谢谢你!那你有没有试过和身边人倾诉这些事呢?

娜娜西:有。我主动和男友说过,包括两个前男友,我感觉这种事好像应该向男友坦承?不过后来并不是很愉快,我是没选好倾诉对象。向现男友也说过,他的反应让我觉得比较安心。前段时间跟一个女性朋友也说过。就说初恋男友吧,在我感觉到我们可能会谈对象的时候向他暗示了我爸做过非常伤害我的事,而且是秘密,我觉得他会猜到这个。互相表白后他拉我出教室,一定要我说清楚那件事是什么,我说了,他也说他当时猜到了。

飞鱼:他怎样反应?

娜娜西:可能因为这不像是寻常事,他还是有点惊讶,然后是有点愤怒,以及安慰我。他比较平静地替我责备了爸爸,并抱着我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挺标准的表现吧,虽然我还是心情复杂。

飞鱼:为什么?

娜娜西:他这人挺大男子主义的,我感到他心里觉得不爽。有一次我爸打电话问我近况,我接起来随口聊了几句,没想到他突然暴怒,我觉得莫名其妙,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我就仔细回想,因为时间线才感觉到可能是这事,但不太懂为什么。

飞鱼:因为接你爸电话?你说了什么吗?

娜娜西:嗯,但那电话也没说什么特别的。他说了一句“无法接受你若无其事地和他打电话”,又瞪了我一眼,很快就吃完饭、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我就不知所措地追着他。追到宿舍楼时他抱着头蹲下,看都不看我一眼,自言自语说“怎么会有这种父亲”“禽兽不如”就进了自己宿舍。他心里其实很介意这件事,他看起来是在说我爸,但他是在怨我为何不争。

飞鱼:他是更多地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你的“不幸”?

娜娜西:他要求过我和我爸断联,我说这不现实,而且都过去了,最重要的是,我拿不到证据。详细原因我也全部都有和他解释过,他说他接受了,但还是时不时流露出对这件事的不满。可能他觉得我原谅了不该原谅的人吧,但我并没有原谅他。

飞鱼:嗯。

娜娜西:我不需要他“帮我”考虑,因为他并没有真正理解我的难处,他考虑的东西我也早就全部考虑过了,我只需要他像对“普通”女生那样对我保持基本的尊重而已。其实我感到难受,还是因为那段恋爱关系本身并不健康,他如果不那么大男子主义,我也不会觉得他怨我不争是一件不对的事。那时我特别被动,虽然经常吵架,但我一直在努力自我规训。我听他的话、观察他的反应、向他示弱,但我还是感觉到他总是流露出不友好。这不是被害妄想。他确实基本没有骗过我,有些谎言也是出于朴素的善意,但他没有和心中的男权战斗,我很熟悉他。

飞鱼:和心中的男权战斗?

娜娜西:对,我觉得在男权社会,不自觉的话很容易被培养成男权主义者,尤其是男的,因为他们不直接体验那些压迫,很多时候注意不到问题,比较麻木。但每个人生下来都不是自愿的,出生在什么样的环境中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所以那种“默认状态”下倾向于男权我觉得可以理解。只不过,每个人应该都有人性、有判断力,对这个世界建立起一定的认识后就应该会发现性别不平等、女性在受到压迫,然后就去和自己心中的男权战斗。

飞鱼:你说得很好啊!

娜娜西:其实他很少直接表现出在性侵事件上对我的不满,但是他有处女情结,经常强调这个,实际上还是让我觉得自己很脏……而且他真的很喜欢把一些规训女性的话挂嘴边,什么“女人要强势,但不可以在家强势”之类,这简直是和自己心中的男权相处甚欢。他老说身边的一些女同学太强势,说我对他还是太强势了些,还说自己以前的暧昧对象是女权主义者,女权主义就是要搞女尊,很极端,这种女的要不得什么的。

我当时有和他讨论,提出过不同意见,但禁不住他天天说,翻来覆去地在各种情况下用各种方式说,结果听信了这种男权连珠炮,学他一起说什么,强势的女生很吓人啦,不要做这种女生啦,遇到这种女生应该远离啦,不要说什么女权,要说平权啦。

当时我什么都听他的,从恋爱前的朴素女权变成男权,可还是被他嫌弃。大概就是这些。

飞鱼:嗯。

娜娜西:第二个男友也类似,我和他说了从小就被我爸性侵的事,他一开始说没事的,非处女不是我的错,让我觉得他挺暖的。但没过多久他就开始说什么,不是他嫌弃我,但感觉和我这种女生在一起好委屈。这不是嫌弃我是什么?他还总说无心之失应该谅解,而且男人就是不希望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碰过,让我理解一下男人的苦衷。他一次次地说一模一样的伤人话,我很难受,又不好说他不是。

分手那天,他又在说他嫌弃我是正常的,我不够宽容,让他和我在一起太累了……我终于对他发飙了一次,说“既然发现无心之失,正常人的反应是改正,可你不但没有要改的意思,还天天这样拿你那些男男女女的歪理讲我,这又算什么?我已经不想再当什么你的女人了,我就是我,你早点滚蛋。”

纪录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词条

飞鱼:强大起来了!

娜娜西:对,该强势的时候就应该要强势。

飞鱼:他怎样反应?

娜娜西:那当然是生气,但我感觉他还有点窘迫和错愕。反正我突然之间就感觉自己有胆量了,我已经不怕他了,骂完还迅速拉黑了他。我那天回家还悄悄买了瓶啤酒给自己庆祝了一下,和装孙子的那个自己告别。后来他想纠缠我,我坚决不理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他,他也不知道我具体地址,就成功分掉了。再后来又听说他跟人说我泼妇,我有点生气,但想想这样可以筛选掉猥琐男,他们觉得我这女的不好惹就不会来惹我了,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飞鱼:还好你没有一直听他们的。你有没有试过找其它援助呢?

娜娜西:别说了,跟前男友特别是初恋的情况是我到现在还羞于启齿的一个事,我觉得我当时被精神控制了,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那时候好傻,好弱。那段时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主要是他总要和我输出男权价值观,又说我们以后可能是家人,所以我们两个聊这些东西是很重要的,搞得我时间都用在那上面,没有怎么和朋友联系,整个生活都不是自己的了。


求助心理专家,以及又一次被猥亵

飞鱼:没和朋友说过吗?那有没有找社工或者心理咨询师呢?

娜娜西:关于初恋男友的烦心事?没怎么和朋友说过,我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就是故事里的那种“傻白甜”,其实那时候我都已经高中了……我也不想别人以为我是那种分手后说人坏话的人。而且我知道是男权通过家庭给了他太大的影响,加上那时我们都不成熟,才造成了实际上他可以控制到我,他肯定不是故意的,没有专门学过PUA,肚子里没坏水,这个骗不到我,毕竟他什么心事都写在脸上,分手后两年他还过来和我道歉了,我觉得他也成长了,还挺欣慰的。

性侵的事当时也没和朋友说过,我朋友不多,能说这事的朋友更不多,我也开不了口,不过前段时间我跟一个女性朋友说了。

我和初恋在一起的时候想找过心理医生,又半途而废了。

飞鱼:我想你变勇敢了,他变体贴了。半途而废是怎么回事?

娜娜西:我就有点畏惧这种东西吧。我查了医院的情况,但到了医院后我没挂号就返回了。我自己出去旅游了一趟,然后对自己说,没事了,你已经好了,别再想了,你已经想通了。

飞鱼:为什么?

娜娜西:自欺,逃避吧,不想去面对社会的问题。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个人体质原因,我真的做不到一直自欺下去,以前的我很努力在把所有的规训牢记于心,只要我感觉是家人有问题、男友有问题、社会有问题等等,就提醒自己“别想太多,这世界就是这样的,保护好自己就行了”,甚至“换个角度想,男友控制欲、占有欲强也是因为爱我呀,理解理解”,即使在和第二个男友分手后还是有在继续做这种努力,但后来还是崩掉了。可能我不该选择那条路,浪费了很多时间在迷茫上。我后来又找过心理援助,虽然效果不好。

飞鱼:你在找心理援助的时候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娜娜西:先是找了学校里的心理咨询师,聊的是当时学习困难和社交困难的事。可是他真的不行,他会过几分钟就复述一次我说的话,却总把基本事实都搞错,颠三倒四的,那样就根本没办法分析了啊,我很迷惑,后来就不找他们了,白费精力。后来还是自己纠结嘛,可能就是郁闷积累到一定程度了,前年的某天突然就想着豁出去算了,不要再纠结了,我就也不管哪个医院好、费用贵不贵、医保能不能报销,直接去医院找了精神心理科,做了量表、办理休学、开始吃药。

飞鱼:药物治疗和休学?精神心理科的医生是怎么说你的情况的呢?

娜娜西:那个主要就是因为做了量表,聊天聊得很少。我记得是做了90项人格测试、好几百道题的一个测试、抑郁量表、焦虑量表,然后才见到医生,医生看了结果,问我感觉怎样,我就说了当时情况,然后他在病历上写了抑郁症、躁狂症之类的,“躁狂症”后面还画了个问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个“双相”?

飞鱼:我想在你有没有躁狂发作这方面,那个医生也不确定,所以不好说是什么。你和医生说了那件事吗?

娜娜西:好吧,我也不懂医学。一开始我不敢说被性侵的事,只提了其它的一些压力。之后要定期复诊,在那期间出了一些情况,就是我又被我爸侵犯了,这一次我拒绝掉了,但精神状态一下子变得很糟,我就和医生说了小时候被我爸侵犯的事,但好像也没有给我很大帮助。

飞鱼:又被他侵犯了?方便说一下吗?

娜娜西:我不是休学吗,然后我爸就突然良心发现一样开始关心我了,也有来看我什么的。刚好我妈前年亏了很多钱,她还借过我的钱应急,不得不让我爸给我学费、生活费和药费,联系就又频繁了。有一次他发信息告诉我他要来,不到半小时他就带着换洗衣服上门了, 说他和现在的妻子吵架了之类的,想在我这待几天。竟然要过夜,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前的事,不想他进来,但他人都已经到门口了,我又找不到什么不让进的理由……

飞鱼:这是来你家吗?你妈妈呢?

娜娜西:就是来我的住处,我妈不在。我是在学校旁边和一个留学生合租了个二房一厅,那个留学生有时候会去外地十天半个月,好像是考察和她专业有关的东西吧,反正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那次也已经快一个月都没回了。我休学后为了没做完的社团工作还有一些小活动,在那里又住了两个月才回家,所以就我一个人在那里。我爸知道这些。

飞鱼:嗯。

娜娜西:客厅有沙发,但当时是夏天,我住的地方只有房间有空调,他问晚上能不能睡房间,还扮鬼脸。我说不行,他就很委屈的样子说“爸爸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房间的床也不小,不会影响你睡觉的”,就直接去我房间了。

我就觉得很恐慌,又不好说什么,因为他是那种感到被怀疑就很容易变脸、暴怒的人,而现在什么也没发生,我怎么好提以前的事来让他保证不会侵犯我呢?何况要是翻脸了,生活费和药费就可能没有了,搞不好还要失学。我也找理由,说外面有风扇可以用,这几天也不是很热,说我不习惯有人和我睡一张床,说我晚上睡得很晚会影响他……他都不管,说没事,也就几天而已,就赖在那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赶他……想想他有妻子了,之前他来过几次也只是要拥抱,没有值得高度警惕的迹象,就最后还是让他待在房间了。

飞鱼:你说这次你拒绝掉了,是怎样做到的呢?

娜娜西:也没有怎样做到吧。就是他拉我去床上午休,突然说我怎么那么不会穿衣服,明明胸不大却穿得好像胸很大一样。我听了肯定不舒服啊,说得好像我要勾引他一样,就说,我胸本来就不小,室友还说羡慕我呢,有什么所谓。结果他突然凑到我这边来,双手一下抓住我的胸,说是吗,让我看下。天啊,我吓死了,我的担心居然真的不是妄想,我赶快把他手掰开,跑出房门外,站在厨房大声问他你什么意思。他没追出来,所以我在厨房待了一会儿就又回去了,离他更远了。

飞鱼:好像脱离危险了?

娜娜西:嗯,晚上他也没做什么,只是第二天走的时候又暧昧地要我抱他,拉扯了一阵,他还撒娇,最后我还是强忍着恶心走过去抱他,我尽量往后站,因为碰到他的面积越小越好。他一走我就洗了个澡,我觉得以前我都没有觉得这么恶心过,可能因为以前我比较逃避吧,那些年我都在假装那些事不存在,到初中时我有时候还会先装睡,他要我说爱我也会说,我想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它时不时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我的脑海里,让我一遍遍琢磨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飞鱼:你现在很机警,也让他真正意识到了你一直是拒绝的。我想你以后不会再遇到这种事了。

娜娜西:对,谢谢,但是那之后我还是缓不过劲来。我就骂自己为什么还对这种人有侥幸,为什么要给他机会,明明都那么多次前科了,狗改不了吃屎,我就不应该对干那种龌龊事的人抱有任何善意的幻想,给的是别人的机会,伤的是自己的心。而且我想起他再婚后又生了个女儿,很怕她也遇到什么,但我和她们又不熟,想不到什么好办法能够更自然地提醒她们,很愁,很焦虑,很害怕。我还见过她,那次她坐我对面,对我爸耳朵低声说话,我隐约听到“爸爸,我**你”,当时也是温馨父女交流场景,我吓得一激灵,因为很可能是“我爱你”,又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想多了?

而且其实我是很不擅长线下交流的人,但拒绝他进房间时我一下子抛出了好几条理由,我还用它来鼓励了自己,说你变强了之类的,最终却还是没有幸免于难,让我觉得太无力了,感觉自己做什么都没用……

飞鱼:心理医生有帮到你什么吗?

娜娜西:嗯……就复诊那天出诊的是年轻女医生,我就和她说了。我问我有个事,但能不能不写进病历,她脸色有点变了,说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就盯着我看,我感受到了压力,就说了。我说我被我爸性侵了,然后她一下子显得……她很恶心这事的表情,说“你爸?”然后又简单地问了我发生时间、性交方式、我受到的影响之类的,然后给我加了药量。虽然感觉是标准流程,但我还是有一点不满意,可能我太娇气了,太挑剔了。

飞鱼:她让你感到不满意的地方是哪里?

娜娜西:她没有安慰我,而且她的表情也……我本来以为他们是专业医生,会控制表情,就算不是马上露出关切的表情,也不要把恶心做得那么明显吧。其实这些是属于细节,但我想,我和她说这个就是希望能够得到帮助的,我不希望她把重心放在我爸有多恶心上面,我已经知道他很恶心了,不要再提醒我了,我希望她关注我有多难过,我是想知道我应该怎么办,可是我只得到了那个表情和问句,和常规的问情况、写病历、开药。事实上后来加大药量我也感觉没什么用。

飞鱼:这的确让你难过了。

娜娜西:是的。不过后来一学年结束,我该复学了,虽然应该不是药的功劳,但那时候我状态也已经好一些,就最后一次要去找医院鉴定,给我诊断和开证明的那个医生就很好的。是个中年女医生,说话很温柔,她让我去隔壁房间填量表,我回来后她就问我怎么回事,又问我现在感觉怎么样,眼神很关切的,因为她看了我的病历,上面有一句“幼年被父亲侵犯”。我大概说了一下,说了我的苦恼,又说了我心里真正想要的状态,就是那种比较积极的,说了我今后的打算。

然后她说,“那你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呀!你挺过难关了,你想得没有问题,别质疑自己,回到学校像那样好好努力,你一定会变得很厉害的。”因为我提到现男友和他妈妈给我的帮助,她还说,“他们在支持你,这些支持也是你的社会资源,你不是孤立无援的,把这些社会资源用起来吧,加油。”我如沐春风,感觉她就像妈妈一样,很受鼓舞。还是有好的心理医生的。

电影《熔炉》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词条

飞鱼:对。在休学和复学的过程中,这件事有产生额外影响吗?

娜娜西:没有,我没跟学校提这事,只是聊些别的,我不想跟他们说,而且学校有学生因为同性恋的什么事情被辅导员擅自告诉了家长,搞得家里整日不得安宁,我对他们没什么信任。休学理由是抑郁症,虽然我自己感觉不确定是不是真正的抑郁症……但医生后来也没有更改诊断。你觉得我像什么?

飞鱼:这个嘛……在我看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些表现是你符合的,但我也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因为我不是专业的临床心理学医生,这事你如果一定要追问清楚,得咨询专业的医生。

娜娜西:PTSD……确实有点像哦。


亲密关系带来的帮助

飞鱼:刚才你说到现男友和他妈妈的帮助,具体是什么样的?

娜娜西:现男友啊,在还是朋友的时候我稍微试探过,感觉他虽然对社会行动没有热情,但观念和我在性别议题上的位置应该相距不远,而且他是那种很包容的人,我们各种事都可以和谐对话。

然后有一次学习工作困难又面临考试,我压力特别大,因为这种时候性侵的事情就会不受控制地占据我的意识,让我整天都想着,变得更是什么都做不了,我实在喘不过气了,就打电话和他说了。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对象是我爸,只说了是家人,以免以后谈婚论嫁时他们不能维持表面的友好,甚至无法谈婚论嫁。

飞鱼:这通电话让你感觉好点了吗?

娜娜西:其实他也没有特别安慰我,语气也没有什么变化,而且因为是电话,我不能完全确定他的想法,但跟告诉前两任男友相比,告诉他这事会让我更舒适一些。虽然我还是会感到羞耻、窘迫,但我知道他的性观念不至于容不下我,我知道他反应不明显可能只是性格和表达方式的原因,他也不会对我提出什么不现实的要求,所以我比较放心,稍下决心,就可以开口和他说了。

如果说告诉前两任男友是出于被迫的“女德”,那告诉现任就是我作为一个人,向伴侣讲我的人生经历吧,那件事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虽然它让我很难过地长大。这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而不是“我向你交代可能的污点,你要是嫌弃,就别答应跟我在一起”。

飞鱼:嗯,感觉你们之间是有一些共识的。

娜娜西:对,所以虽然他只是听我说而没怎么安慰我,也并没有让我感觉孤立无援,这是表面的单方面倾诉成为一种交流的背景。不过,他也流露过很明显的感情,那时我在崩溃边缘,想要自杀,对他说了一些话,是关于我对“人有没有放弃自己生命的权利”的困惑的,虽然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得出结论,但我们见面时,我突然看到他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就是那一刻放弃自杀的,决定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活下去。

飞鱼:你被爱着。

娜娜西:是的。其实也不是说之前不知道有人爱我,因为我妈妈肯定是爱我的呀,还有其他家人也是爱我的,我也有一些朋友,但……怎么说呢,我觉得在自己的整个成长过程中,孤独感贯穿始终且常占据上风,只是“知道爱”并不够,我需要更直观的感受。当然,也怪我自己小时候胆小,不敢开口和他们说那件事,后来也不知道怎样打破这种尴尬局面了。

他本人这几年也有挺多东西要忙的,但也会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因为这事没让我妈知道,也不可能和我爸说他要为我需要去看心理医生这事承担很大责任,所以我都是一个人坐很久的车去看的。只有一次复查时有人陪,就是男友陪的,那段时间我浑身无力,躺在床上动不起来,连拿一下手机都觉得手很累很累,如果他不过来陪我,我可能真的不会去医院复查了。

飞鱼:他妈妈是怎样帮助你的?

娜娜西:他妈妈不知道性侵的事,但知道我单亲家庭、看心理医生和休学,没有嫌弃我,还帮我介绍了医生和心理咨询热线,虽然我没拨打过那个热线,哈哈。我见过她,很热情开朗的,嗓门挺大,觉得她挺真性情的,观念也挺正,不会不加思考地随主流走,我挺喜欢的。虽然投射到婆媳关系时,想到她会不会凶,会有一点点紧张,哈哈,因为也不算太熟,会瞎猜。

飞鱼:看来,和价值观更健康的人在一起很重要。

娜娜西:对的,我找的那个女性朋友也是具有健康的价值观的人。

和现男友在一起时的感受也帮助我更明确了自己的态度,因为我和他亲昵的时候心里几乎没有不安,我也不犹豫,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自愿”,而不是那些强奸犯口中是非不分的“同意”“自愿”。要说不安,其实也有,但那是担心女生有婚前性行为会被认为太“放浪”,我觉得还是因为社会的规训太强大了,明明我都女权了,还是怕。

《就算敏感点也无妨》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词条

女权,成长与未来

飞鱼:在你的成长过程中,Feminism对你产生了什么帮助吗?

娜娜西:当然有,而且是很大的帮助!现男友给了我很大帮助不假,但这并不是一个靠男人的拯救才走向好结局的故事。我是需要支持,但支持我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是出于爱情出于友谊都好,主要的是我自己在改变、在努力。否则,一个有创伤经历、心理状况不理想的女孩子,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亲密关系中,简直是危险的赌博。我问过他怎样看待我,而他说,他不是局限于当下,而是在我身上能看到自强,认为我以后会变得很棒。

而我自己的转变中,影响我最大的就是女权。因为一些个人的经历和见闻,我可以更容易地理解女权,我明白它对处于结构性弱势中的女性的关怀,另一方面女权也使我能够更清晰地理解很多问题,让我对自己多了几分肯定,少了几分怀疑。

在现实中的其它事件中,女权相关的思想也帮助了我的理解。比如很多人不懂,为什么有些男性在男人对女人施害的相关新闻出现后说“不是所有男的都这样”会被女性批判,那不是一句很正确的话吗?那我想我就能懂,因为我不再只看得见字面意义了。

飞鱼:对,这种思维惯性是值得追问的。

娜娜西:嗯,因为他们听到那些事情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去维护“男人的尊严”。为什么“男性”会有这种思维惯性,“男性”这个符号究竟是怎么被构建的?这种以虚幻的荣誉为先的思维是不是进一步侵蚀了他们对人性的感知?

飞鱼:这种虚幻的荣誉还拉起了男性的命运共同体,构建了他们的brotherhood。

娜娜西:对。还有在当年那件事中也是,我曾经很迷茫,其实我自己心里一直是有答案的,但我自己却不敢肯定,后来渐渐敢于肯定了,这个过程和女权意识是相辅相成的。

就比如说,他不是会对我说“爱”吗?我其实挺不舒服的,但他这么说了,我也不敢怀疑,更不可能说“爸爸,你的爱有诈,你不要说爱我”吧。但次数多了,我会体会到那个语境,他那满口爱爱爱,有种“中年男人”特有的肉麻和猥琐,而我只是被当作一个客体,我还能说出一二。当然,有的人可能还是不会信,会说过度解读、被害妄想。

飞鱼:这是不是使你能够与Jingyao共情,从而想要说出自己经历,并联系我的原因?

娜娜西:是一个重要原因。有的女权伙伴会有一个悲观的假设,就是有些发言的男生并不是无辜的旁观者,他就是热爱意淫女生甚至猥亵女生甚至强奸女生的那种人,才会偏向于刘强东。这种人肯定有很多,占比也不会小,但我想说,即使是“旁观者”,又怎么样呢?有些东西真不是旁观者清,因为旁观者也会受社会的影响,特别是我们不兴结构性问题的讨论,所以出现一些所谓“不能实锤的性侵指控”的时候,有些看客会倾向于认为不存在强迫,甚至会滥用“无罪推定”,堵住别人求助的嘴。

飞鱼:那是在打击刑事犯罪中用来限制公权力的,却变成了要求性侵受害者承担无尽的举证责任的借口。

娜娜西:是的!那我一个有亲身经历的就太清楚了。就算是“爱上施害者”什么的,比如林奕含写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没有看过,但听说过一些情节,我完全明白。

飞鱼:你怎么看其中的“与施害者恋爱”?

娜娜西:这个我也算是有点亲身体会吧,再加上心理学也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不难理解。第一次之后,我爸在外面偷偷亲我并问我“爱不爱爸爸”,我犹犹豫豫答了“爱”,但我的内心是动摇的,我不确定他问的是哪种爱,我甚至不确定我对他是哪种爱。在做一些正常的亲子交流的时候,我跟他相处得很好,我和他平时看起来也都挺阳光的,在亲戚看来我俩不仅不像有事发生,父女关系还好得很。

但怎么说呢,我还是心知那不是简单的父女情,当然也不是干干净净的爱情,只是我需要那么做,我需要那么想,让自己觉得舒服点。我的闪烁其辞、我心里的矛盾使我真真切切明白“性”的为难和女性的困境。这你要说我俩就是谈恋爱,什么禁忌之恋啦,人性复杂有趣啦,那也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了。就算已有法律特别特别特别偏向施害者,这些人就不能对自己有高一点点的道德要求吗?

飞鱼:或许是猎奇心理,以及“晒见识”。

娜娜西:太真实了。那是爱情?我觉得不是,太夸张了。我当时犹豫、纠结,是因为各种原因,让我不敢敲定性侵什么的,也不敢敲定说我爸并不真的爱我,但我现在敢了。很简单,我问自己的真心,“你愿不愿意”,嘿,我的回答确实就是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那我现在就是承认我爸自私、下流、淫秽,我就是承认我很弱、很怂、很废,怎么了?其实什么也改变不了我爸性侵了我的事实,改变不了他的自私造成我困扰这么多年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我逐渐排除杂乱思绪,然后变得越来越有力量的事实。

《就算敏感点也无妨》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词条

飞鱼:那你有没有想过追究他的责任?

娜娜西:想过,但不现实,我做不到。唉,我当年不是最纠结性的问题吗,那并不是说一些现实的麻烦不重要,而是相对来说要先解决性的问题,才能解决现实问题,那是前提条件。现在,性这方面的问题解决了大半了,现实的问题则无解。没证据。我怎么证明法定性同意年龄以前发生过的性关系?我又怎么证明那以后发生了性关系而且不是“自愿”?当时取证就已经很难了,现在更是不可能取证了。其实还有一点,他不是从一开始就插入肛门的,我不太记得这个时间点了,但有没有可能是在那之后才这么做,给提取证据增加难度?

飞鱼: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是在你未达到法定性同意年龄时,采用非插入式的性侵,导致可能难以证明“发生过性关系”?

娜娜西:对,就是这样的一个猜测。还有,我要是追究责任,就肯定无法再正常与全家人相处了,即使他们理解我,也不太可能支持“家丑外扬”。最后,追究起来他肯定要从他的角度陈述这件事,他叙述的“事实”肯定很伤人,要是闹到网上,那我搞不好还会被全网谩骂。99%的可能性得不到公正结果,又可能失去这个家,还会继续被伤害,我承担不了这个后果。太难了。

飞鱼:对于性犯罪,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娜娜西:我自己的事吗?没什么太大打算了,我基本放弃追责了,再过几年追诉期也结束了……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告诉妈妈,但现在也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已经长大了,既然已经想通,还是把精力花在努力发展学业事业上更好,也许以后我会问她当初是否知情吧。但也不一定,这个以后再考虑。

我现在就想到底怎么才能保护好他的又一个女儿,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没法贸然提出这事,因为后果难以掌控甚至难以预估,说不定会很麻烦,就算后妈肯相信我,他们要是婚姻破裂了,他指不定要拿我们怎样呢。就算不说我爸干过那种事,我作为他们家的半个外人,要是在孩子还那么小的时候,突然提性教育,是不是太奇怪了?我想先去搞好关系作铺垫,但我也成年了,大部分时间都没法用在家里,何况是那个“家”,我们并不怎么见面,我也不知道怎样自然地找到加强联系的理由。又怕来不及,谁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更小的小孩感兴趣。

飞鱼:这些问题确实很难解决。不过,你已经很勇敢地解决了很多,也非常真诚地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了,我觉得我们要感谢你。

娜娜西:我也不勇敢,我很脆弱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为何没看,不是因为我不读书,是因为我不敢看,我干嘛要去看一个与我有类似受害经历的逝者的心路历程呢?我不能看,因为看了,我会承受不住;我也不用看,因为我什么都知道。对我来说,避开那些令人痛苦的直接描述,去反思这一切,那才是更好的选择,把我所有的懦弱都丢掉,再用细腻的关心去填补自己的和其她姐妹的那些伤口,去帮助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受害者,并且让未来不要有那么多受害者,那样更好。

纪录片《日本之耻》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词条

飞鱼:嗯。

娜娜西:“不需要感谢我什么,这是我欠她们的,因为我不够勇敢。”

飞鱼:但你依然有了不起之处。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娜娜西:我想想,我还是想补充一下性别的问题,因为你也知道现在网上很多人动不动就讲女权主义者“挑起性别对立”,还相信她们不会承认有女性施行性侵、有男性受害,我想说不是的,我们知道性犯罪有可能发生在男性身上,但真正关心受害者的人,不会在面对一个受害者时,说“虽然这是女的,但男的也可能受害”。

飞鱼:说这话的人,其实并不是关心反性暴力。

娜娜西:是的。我现在关注到的很多妇女权利工作者或这方面的社工机构,其实都不是说不理会男性被性侵的事甚至否认男性会被性侵什么的,相反还非常支持男性受害者去维权。

飞鱼:TA们应该也有分析,社会文化和法律都不怎么承认男性会被性侵,其实也是一个男性被建构为强者、女性被建构为弱者的问题,所以才很少人会预想“男性有被性侵的可能”。

娜娜西:对,这完完全全是女权主义可以解释的范畴。我们应该去传播有关的精华文章,而不是为了反对一些女权式的叙事,复述几句看似单纯的道理,去阻碍女性受害者的维权、阻碍我们对女性受害者的关心,带来一波波的互相攻击。

飞鱼:对。

娜娜西:再有就是“自愿”的问题了,我十分诚恳地建议所有人,包括公检法,去反思这个“自愿”的逻辑,这个机制是不是搞得对女性太苛责了?只要没有拼死抵抗、没有一直抵抗、抵抗没有成功、没有看得见的抵抗、抵抗说不定是演技,还有什么曾有过礼物往来和友情交往、曾有性暗示未被明确拒绝、曾有过亲密关系、曾有过自愿性关系、有特殊的性爱偏好,就一切都可以变成“自愿”,太不合情理了,这种思想是怎么成为主流的?性犯罪为什么那么容易脱罪,有多少人想过?

我觉得你提的“假边缘型性暴力”的概念很好,不少人还对那种看似受害人抵抗不够的性暴力缺乏认知,也不了解熟人性侵,一说到性侵会更容易想到什么,性感女郎半夜走在大街上突然蹦出一名大汉,在她的拼死抵抗下他还是性侵了他,这样的故事,也有想到荒凉地带突然蹦出一个男的用蒙汗药一下把人晕了之类的,或者幼女和成年男子的,因为只有这些能够被不费太大工夫地理解成“板上钉钉的性侵”。

飞鱼:我觉得我们还是得在“NO means NO, only YES means YES”的基础上作调整。

娜娜西:对,原来的机制是“Everything may be YES”。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诬告。我觉得一是不能因为存在诬告,就次次都预设不存在性侵然后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追问,就在那坐等官方结果,或者一边等一边恶意中伤性侵受害者。再说了,现在最突出的问题是性犯罪难以惩处、容易脱罪,不是吗?有些执法人员还会因偏见而将受害者的报案定性为虚假指控呢。

飞鱼:是的。那些确实不能成立的指控也不一定是我们想象的那种“报案者并没有遭到任何性侵扰,所谓受害经历纯属瞎编”式诬告。真正的“仙人跳”则未必很容易达到目的,有一些作假伎俩在公检法看来太小儿科了,而且至少国内,大部分“仙人跳”是惯犯,警察可能都认得人了。

娜娜西:对,诬告这事,你不能在孩子理论考试一百分只考了二十分并要补习的时候说“过度学习不利于全面发展”吧。二是这个诬告其实也是“自愿”“同意”这个机制的问题,如果我们把这里面的秩序调整过来,比如说约定一个“NO means NO, only YES means YES”,那到时候是不是诬告,就会清楚得多了,我们要去引导这个。

飞鱼:是的。

娜娜西:最后一个是性教育要充分吧,因为我妈只是告诉我,不能让别人碰那些特定的身体部位,碰了就要告诉她,但这并没有解决耻感的问题。我相信即使是她说了“包括爸爸,如果他的触碰让你觉得怪怪的、不寻常,也要拒绝并告诉我”这样的话,我也很可能不会告诉她。因为几句具体指令完全抵不过整个社会风气给我带来的耻感,甚至,我一个小孩也会发现,如果大人向你强调某件事一定要告诉TA,那肯定是因为那件事有点特别,是TA不强调你就很可能不会说出来的事,我觉得在这里也体会到一点耻感。当然这是我的个人感受。

飞鱼:有道理。

娜娜西:我觉得家长最好自己也破除一下自己在性这方面的误解和羞耻感吧,如果家长平时就勇于谈性,不把这件事弄得神神秘秘,那孩子也可能不会觉得性是很羞耻的事。搞不好孩子还会嘲笑别人不够文明先进呢,哈哈,我的意思是,也要教孩子理解他人的困扰,理解他人的“不够进步”,换位思考,不要用嘲笑的态度。我也会做这种努力的。

飞鱼:你想得很周到!谢谢你分享了这么多,希望我们都能有好的未来。

娜娜西:一起努力。

(注:本文是娜娜西根据个人真实经历以及与飞鱼交流时两人的语言风格而创作的一篇“访谈”,实为朋友对谈,但并非所有对话都实际发生过,对真实对话也做了改编。同时,为了保护娜娜西的隐私,有部分敏感信息进行了处理,但本文无根本性事实错误。)

本文首发平台:微信公众号“飞鱼之诗”

作者:娜娜西,飞鱼

编辑:阿青,飞鱼

排版:阿青,飞鱼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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