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鹰鹃

木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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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谷信箱」第十五篇
鷹鵑


进入山谷之后,我最先看到的便是这株梧桐树,接着我的心重新变得清明,那些蜷缩在角落的记忆雀跃地浮现。为什么我会在天空中飞翔,此刻我挥舞着的手臂是不是翅膀?我急急忙忙奔向河边,看自己的倒影,被自己如今的模样吓坏了。

我应该是人才对,一个女人。我家在大山深处的溪涧旁边,总能听到猿鸣与狼嚎。我的祖父开凿的那口井,里面的水凉爽甘美。我一直种植庄稼,饲养牲畜。那么,为何现在我变成鸟儿了呢?家里无人照管,狼恐怕早已拖走了羊与鸡,而鸭子回不了家可能就顺着水流漂远了。

我必须回家,必须马上回去看看。当时我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怎样重新变回人形,家在何方?这些问题还来不及详细思索。糟糕的是,当我意识到自己该是女人时,这鸟儿的身体变得陌生,不太听从我的指挥。我眼望着离开山谷的方向,却只是徒然地围绕着这棵树转了一圈又一圈。后来我又想,或许我并没有变成鸟儿,现在的外形不过是外壳,就像蚕茧,而女人形态的我完好无损,藏在深处。所以我试着大口呼气,吐出真正的自己,同样一无所获。最后我疲惫至极,停在这棵树的枝丫上歇息。

双脚碰到树枝时,我的心便平静多了。这应该是习惯带来的安慰,我肯定曾经数次停在不同的树枝上。我当鸟儿已经很久很久了吧,几年,或者十几年。那么牲畜早已没了;没有人的气息支撑,房屋脆弱不堪,茅草早已被风卷走,土墙也坍圮了。现在杂草肯定吞没了一切。

我好像一直在与杂草抗争。地里的草拔也拔不尽,趁人不注意便又长高了。有一年早春,远嫁外乡的姐姐生了重病,我去探望她,陪她待了十余天。家中只有妈妈一个人,她身体不好,向来只做家里的活,不管地里的事。等到我回到家里,看到庄稼地里的青草已经郁郁葱葱,风一吹,仿佛能听到它们那嘲讽般的笑声。面对那样的景象,我非常沮丧。真的挺没意思的,明明一年到头埋首在地里劳作,可是大地很快便会抹去我的成果。现在回头再看那时的生活,我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念想——不要被杂草淹没。

站在树上久了,我又慢慢忆起当鸟儿时发生过的事情。两段生命的记忆交杂在脑海中,时不时擦出不满的火花,妄图否定对方,或是将我撕成两半。我的身体竭力保持完整,搜索良久,终于找到我变成鸟儿的理由。这个理由联结了两段生命,它们不好继续视对方为寇仇,渐渐安稳下来。

当鸟儿好呢?还是当女人好?两段生命截然不同,想比较也无从下手。当人是很辛苦的,四季轮转,植物生长又枯萎,每年都要重复同样的劳作,死亡才能带来终结。我,还有我的家人们,倒是很少抱怨,谁也没有体验过别种模样的生活,早已习惯了。我大概是幸运的。父母待我很好,舍不得打骂。丈夫爱护我,脑子聪明,手脚勤快,风趣开朗。每天傍晚回到家中,吃完晚饭恢复了一些体力,我们便会坐在门口闲谈。我常常被他的话语逗得哈哈大笑,笑到肚子痛,笑到喘不过气来。再艰难的时日也无法制服他,他最爱唱那些俏皮轻快的歌谣。那些他出门在外的日子,我在田间劳作,在河边洗衣服,在山中捡蘑菇时,都能听到歌声从旁边传来。

我的丈夫是一个渔夫。有一次他和同村的汉子到金滩捕鱼,死在了那儿,遗体也不知被大浪冲到了何处。刚得知他的死讯时,我非常平静,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我对自己非常失望:多么冷酷,难道我们之间没有很深的感情吗?大概过了两个多月,我开始失眠,食欲也不好,看到什么都想哭。大概之前我过于震惊,身体和脑子都失灵了,此刻才回过神来,开始悲伤。每天恹恹的很麻烦,但也证明我并非无情之人,因而我安心多了。

生老病死不可避免,家里要操持的事情又多,我以为时间长了便能慢慢走出丧夫之痛。三年过去了,不知为何,我依然坐立难安,眼泪总有流不尽。再健康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我瘦得皮包骨头,没有力气。邻居与亲友都说我是个重感情的人,尊重我也怜惜我。可我真的感觉自己已经走出来了,我很少想到丈夫,留恋早就淡了。所以我到底为了什么闷闷不乐呢?难道他顺便带走了本来属于我的东西,从此我再也无法复原了吗?

我丈夫的父母一直与他哥哥住在一起,丈夫过世之后,我们之间几乎没有往来。那时我的母亲也走了,姐姐非常担心我,到我家来照顾我,将我养得胖了些。可是她离开之后,我很快又瘦了。那段时间一切朦朦胧胧,我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有一天晚上,煦暖的风从敞开的窗子钻进来,扑到我的脸上,不知为何却让我打了个冷战。我不敢看向窗子外面,因为我预感我的死亡就站在那儿等着我。不能继续这样了,我要拯救自己,我要活下去。这个想法随之出现,顿时给了我勇气。接着我就变成了鸟儿。

变成鸟儿之后,我忘了自己曾经是女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必须飞遍青山找到谁。要找到谁呢?不知为何,我并未细想,只是不停飞翔在青青山岭之间,不停鸣叫。为什么是青山呢?看来形态的改变,不仅让我遗失了过往,也导致残留的最后讯息也变了形。青山,金滩。该是金滩才对啊。

飞进这个树洞之前,我曾向一只鸽子说起自己的过往。它半信半疑,但却深受感动。它认为故事里的我——那个人类女子——深爱丈夫,心心念念想要寻找到他的遗骨。

不是这样的。既然死了,葬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同样会化成尘土吗?我喜欢山林,曾经想过在自己临终前独自跑到大山深处,悄悄地死了。遗体喂了野兽挺好的,平常我们也没少吃野兽的肉,算是小小的补偿。

那么,我想要寻回的是丈夫的灵魂?我们村子里的人都相信,溺水而亡的人魂魄会被困水底。他们必须要拉一个活人到水中,代替他们被囚禁,才能获得自由。我很满意自己的叫声,它非常锋利,肯定能够刺破水的诅咒。然而,我并不赞同这种解释。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呢?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地狱种种刑罚会是真的吗?平常我不会细想这些问题,很没意思。四面是重重叠叠的高山,近处是生生不息的杂草。我活得太慌乱,时常感觉沮丧无力。也就是说,我连杂草都无力战胜,怎么可能搞清楚这些高远的问题呢?然而,搞清楚了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不会衰老、生病、死亡吗?我们家的人都是如此,偶尔因为谁的死亡谈到类似的话题,大家都会说:“等到我死了不就知道了。”我根本不相信丈夫的魂魄被困水底。退一步讲,哪怕他确实被囚禁了,也不需要我去解救。滩险风高的地方,每年都会吞噬几个活人,我丈夫恐怕早已找到代替他的倒霉鬼,离开那儿了。

然而我肯定要寻找什么。那天晚上我肯定想到了解救自己的办法,只是它潜伏在脑海深处,不肯显露自己的模样。这棵梧桐树似乎是您栖居的地方,沾染了您的灵力。数天以来我一直停在这里,受它影响,今天我终于想明白了。

我想要寻回的是丈夫的死。我必须飞往他停止呼吸的那个地方,拥抱他的死亡,带它回家。如果心爱的人死去,我们不该遗忘他们,也不该时常回想他们(回忆的次数太多,它们就会被水流冲击太久的鹅卵石,过于光滑,失去了自己的特征),我们应该与他们的死亡一起生活。死亡是什么模样?找到它之后,我要怎样才能带它回家?与死亡一起生活意味着什么?这些问题,我怕是想破脑袋也答不上。或许等到我抵达金滩,找到了丈夫之死,便会豁然开朗。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在青山之间飞翔时也曾经想过自己到底要找谁,得出了类似的答案:找到之后就知道了。

我变成了鸟儿,还是说我已经死了,灵魂化作了鸟儿?那时候我急急鼓动双翼扑向天空,忘了回头看一眼,现在我并不想回去确定情况。此外,我也不想去金滩。我曾经是那个女人,现在是,也不是。既然形体已经改变,从前的事情就由它去吧。说来好笑,我变成鸟儿,肯定是想着鸟儿可以飞翔,出行更方便,能更快达到自己的目的,哪知这样一来,愿望也被取消了呢?不过我现在精神状况挺好的,吃得香睡得着,不想流泪。数年前一阵风吹进窗子里,我想要拯救自己,这个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您认为呢?

注:根据老家(四川东部)的民间故事改编。鹰鹃的叫声像是“贵贵阳”。传说李贵阳打渔死在金滩,他的妻子误以为是青山。后来她变成了鸟儿,每年春天山丘变绿(亦即青山)时就会到处飞翔,呼唤丈夫的名字。之前我也在马特市分享过一首诗,但我现在不写诗了(意识到自己没有才华,写出来的东西匠气过重),再次利用一下这一素材。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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