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下女性的身体和疤痕

在一个热气腾腾的夏日午后，伴随着一阵一阵的蝉鸣声，我见到了 Youvi。在并不显眼的窗边的位置，不用多余的目光就能辨识出她。她染着橘色叠加粉色的头发，在一件棉麻制的白色衬衫下，穿着一条橘粉色的裙子，脸颊和鼻梁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雀斑。见面后，她轻轻地介绍自己，“你好，我是 Youvi”。

正如她橘粉色的发色与穿着，她的画也充斥着橘粉色。某次，我在社交媒体的信息流里，看见了 Youvi 的作品，一下将我吸引，淡淡的、模糊的黄色、粉色、白色、橘色的线条和笔触流动在画面之中，汇成了可辨识的轮廓，乳房、阴道、皮肤、疤痕，和女性意识。

即便没有明确的主题或系列，但 Youvi 在这个阶段的实践，更关于女性身体、女性意识与母性崇拜。 

最初，Youvi 并不会画画，因为每天对着镜子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身体，所以在熟悉自己的身体以后，选择临摹下她。于她而言，任何身型都是美的，胖也美、瘦也美、高也美、矮也美、对称或不对称也美。她说，“无论什么样的身体，无论怎样的花草，都有光，都美好，都值得被记录。所以，我经常觉得自己好美”。

我挑选的见面地点在一个可以吃茶点、放松聊天的地方，正好离她家只有一两百米的距离。她说她经常路过这家店，但没有踏进过，原因是店门口用干冰制造的烟雾缭绕的气氛让她望而却步。她总是对与“网红”、“打卡”有关的地点带着一些怀疑、警惕的心理。相比起制造出来的物品或景观，她更偏爱自然的、野生的东西。

 “我从清迈回来，就去静安雕塑公园散步，看见公园里四五月份种上了郁金香。郁金香开始凋谢以后，他们可以一夜之间将所有郁金香都撤掉，所以我很佩服上海速度可以为了美而付出的人力物力财力，太过精致了。但在清迈，我看到的植物都是野生的。清迈的每棵树都在太阳底下晒得垂头丧气，但是它们依然茂盛，抓住下雨的天气努力汲取养分，努力生长，让我觉得好有生命力。” 

这个系列没有可以去画皮肤、阴道、乳房等女性特质的东西，但我很喜欢，无论是肌理，还是色调，都有着肌肤感，亲密而柔软，破败却有光，模糊又清晰。迸发这一定‘原始’的力量感，植根自身，自然而然，依野而生。

她尤其喜欢粉色、红色、橙色，这类颜色在她看来浪漫、活泼、热情。她也喜欢“抽象”，作为设计师，符号化的表达能留下既能辨识、又有想象的空间。符号化在她的生活里占据了很大比例，她认为符号是高效且迷人的，经过常年累月的沉淀，构成了彼此的共同回忆。

抽象与符合的组成，赋予了画面更多想象。“它不是那么直白，我画一些线条，你看起来它可以像数字，也可以理解成只是一些图腾或线条。我做设计、艺术、画画的时候，我会想观众和作者到底是什么关系。设计是服务甲方，但画画和艺术，就可以是我表达我想说的，你理解你想看的。” 

Youvi 的作品想展现的不仅仅是欲与渴，还有身体与美之间不断变动、来回撕扯的关系。在她画的女性身体之中，可以看到一些肌肉线条，柔软却有力量；彼此独立，又极度亲密。在平常的生活里，Youvi 也会去学习泰拳或是跆拳道，去感受女性在搏斗时的力量感。

 但在经历绘制很多幅与女性身体结构、器官相关符号的画作后，她开始思考“去符号化”。她也在尝试避免以符号、性别为借口的刻板印象和简化，试图画出想象中的身体。

进入新纪元，我们能够对身体实施程度前所未有的控制，从生物繁殖、基因工程、整形手术，在各种领域的发展趋势作用下，身体已不再是某种“自然既定”的东西，而更像是一种包含诸多选择可能和选择权利的现象。

这意味着我们有能力重构我们的身体，身体与自我认同之间的关联越发紧密，也越发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构成了个体的身体，身体中哪些属于“自然”。现代科技瓦解了身体与身体之间、技术与身体之间传统上存在的明确界限，从而加剧了对身体的不确定感和普遍商品化。

对 Youvi 而言，在设计时，她总是非常有目的性，要让甲方喜欢，会去找很多参考、去模仿。但她希望在画画时尽量避免这种情况，看电影、听歌、恋爱、观察自己、跟朋友聊天、爬山、遛狗散步......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以成为她的灵光。找到手感就会画，找不到就算了。 

蝴蝶结、酒杯、许愿、闪光、烟花、喷泉、祈祷、母体、结合、花卉、蛋糕......是一切属于少女的幻想。

 在低落、琐碎的时刻，她的笔触也不自觉变得有创伤性，锋利、破坏、激烈起来，就如皮肤或身体也并不总是安然无恙的，她伴随着我们的经历和精神状态的变化而变化，在经历疼痛时会紧张，在遭到碰撞和创伤时会淤青流血，随着时间和生命的流逝也会留下皱纹与疤痕。

“可能鲜血会让我觉得生命是鲜活的，我的画也不是一个让你安静欣赏的画，我希望带给人情感上的波动，不论是害怕、恶心，还是觉得喜欢、感动都可以。我想要刺激人。”Youvi 也坦诚地说，她会因为观众看到她的画落泪而感到开心，但是她并不会共情，因为引起共鸣的都只是个人经验。 

她坦言，对于女性议题，她确实有一点点关注，但并不多。转念，就举了好几个和女性议题相关的例子，女性生育相关，西方用语里阴阳词的使用，女性身体被困的处境等等。

 “你知道像印度这样比较乱的国家，女生很容易在晚上遭遇强奸，政府就说可以在公交站装几个摄像头，但犯罪率还是很高，女生也没有觉得自己更安全。采访一圈下来，她们说多安排几个安保或警察比起装摄像头更有好处，有第三者在场，犯罪可以有大概率被避免。政府的决策也和行政人员是男性主导有关，他们没有办法设身处地为女性的处境着想。”

生命的伊始，最直接的力量在迸发，一切都重新开始，重新编织，燃点花火，攀爬生命的高塔。

与其称之为是“系列”，她更愿意将她的作品视为是她阶段的记录。于是她从画女性和身体，到画花草树木。

“来到清迈后，因为这里是一个对性别和性向都比较包容的社会，在这种相对自由的环境里，我反而没那么关注这类主题。我更想记录下今天有多热、树有多茂盛、日落有多美，还有流水、蚂蚁、蜜糖、冰苏打这类细碎的日常，在画里还原一个处处鎏金、繁茂野生的清迈，它提醒着我生活的真实质地与纯粹。”

最近，Youvi 说她已经找不到灵感了，所以不再画画。她即将开启另一段旅居清迈的生活，她把它称之为是“精神上的重生”。

有趣的是，Youvi 将她的画放在平台上售卖，却并不期待有人买她的画。她总是连连感到惊讶，“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要买我的画？她们是疯了吗？”为了能让人劝退订单，她总是迟迟不发货。

在见面的末尾，服务员邀请我们为店里做一个五星的好评，这影响到了他的考评和绩效。Youvi 热烈地答应下来，“他主动请缨说明他有在努力赚钱，有在好好活着，我觉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