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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Fen T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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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女礦工——張桂的故事(下) | 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

Po-Fen T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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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歲阿媽的生命史,補足了台灣礦史中散佚的女性篇章。
本文是「在場 · 非虛構寫作獎學金」第一季得獎作品,「在場獎學金」由 Matters Lab 與文藝復興基金會發起,為獨立寫作者提供獎金與編輯支持,第二季已開始報名,將於7月11日截止。報名官網:mattersonsite.com

十四、礦殤

日子久了,家中逐漸忘了阿公、賢仔、進發的祭日是那一天,阿嬤決定將所有逝去的親人統一在八月十五日共同祭拜、燒金紙。看著裊裊香火,時間回到1984年,那個令所有礦工家庭悲傷的凶年。

臺灣的煤層薄,受造山運動影響,煤田中有多層煤帶,上下磐脆弱,深入地底的煤巷長度已經超過2公里,深度有的更達海平面下1000公尺,礦場多而規模小,大量使用人力挖掘、運輸,地壓大、溫度高,工作環境惡劣[1],在開發了數十年之後已經「煤枯炭盡」。建安坑主坑道又延長了850公尺,改採斜坑開挖,礦工必須使用鑿岩機採煤,半蹲半爬進入煤層,隨煤層深入地底,開挖風險日增,預示了大型礦災發生的可能性。

六月二十日。歲時甲申年庚午月辛丑日,逢危丑日,不宜娶親、造作、安葬、入宅,犯之田產不收、財物失脫、虎咬蛇傷,大凶,損六畜、招官司,諸事不宜。

中午12點52分突然傳來爆炸巨響,出事地點在建安主坑道第三斜坑十三片岩與十五片岩之間,距離坑口深達2,990公尺[2]。當時正值交班時間,有數位距坑口較近的礦工已先跑出坑口,又回頭搶救同事,幸運獲救的陳炳欲說:「已經爬到前頭的同事叫說『要倒下也要一塊兒倒下,要走大家一起走』,接著就有同事過來攙扶我,把我救出坑道。」[3]

有七十位礦工仍受困坑內,有半個小時因停電無法送空氣進入坑道,搜救人員與時間賽跑,不停地清出坑道內的坍方,設法救出困在坑內的弟兄,坑道內充滿瓦斯味,有些搜救人員冒險搶進,還被後續落下的土石壓傷。礦場安全監督員已趕到坑口,指揮救災。家屬則心急如焚地在坑外等待,希望奇蹟出現。礦務局保安人員、媒體記者、臺北縣衛生局與亞東醫院醫護人員在現場待命,圍觀群眾不斷蜂擁而至,群聚於拱橋上觀望。

搜救的第三天才打通坑道,在落石密布的坑道內,搜救人員小心翼翼地避開各種障礙,起初在黑暗的坑中,不小心就踩到地面軟軟的人體,屍體有掛在石頭上的,有壓在石頭下,看到地面一堆溼溼的,是冒泡的血水。之後開始憑著屍臭味找人,往味道臭處挖,就可以找到遺體。人雖然走了,少數被抬出來的屍體還會呻吟、放氣,他們身體機能尚在[4]。被判定腦死者仍有生命徵兆,心跳與身體器官持續運作,似乎不忍就此離開至親。

廣播聲劃破了礦場愁雲慘霧的哀戚:「八片坑ooo馬上出來了,請ooo的家屬到停屍站認屍。」海山本礦入口上面掛著「安全第一」的四個大字,罹難者的家屬噙著眼淚守候。10點多台車呼呼呼的聲音從黑暗的坑底傳來,越來越大聲,終於出現一點微光,一節瀰漫著臭味的台車緩緩駛出,搜救人員黝黑的臉孔看不到表情,裝著死者屍體的麻袋出來了,死者家屬痛不欲生悲號,迎上前抱住麻袋,大聲呼喊親人的姓名,記者搶拍鏡頭,擠成一堆,哭成一團,警察制止的哨聲壓不住一湧而上的人群。每隔二、三小時廣播一次,就有一群傷心的遺族等著迎接台車送出的遺體,蒼蠅飛舞,沾滿覆蓋的白布,幾天的等待有了令人心碎的答案。

在臨時設立的停屍站內,一堆高高的煤堆上站滿了圍觀的人群,尚未發現行蹤的礦工家屬站在煤堆上,婦女背上的幼兒咿咿呀呀玩著,有些仍在引頸期盼,祈禱奇蹟出現[5],有些家屬呆立現場,六神無主,淚水早已哭乾。時間在無助的等待中一秒一秒地過去。空氣中福馬林刺鼻的臭味一直停留不去,一天的等待又到了盡頭。

事務所牆上掛滿標語「防範煤塵最重要 清除噴水求實效」、「一齊展開零災害 消除災難平安來」,阿嬤一個字也不認識,這些口號標語不知有多少礦工看得懂?隨著搜救的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經過四天三夜不眠不休的搶救,坑內屍臭味越來越濃,家屬等到的是一具具扭曲難以辨識的屍體,陷在坑內的礦工無一生還。

罹難屍體洗滌之後,送往第二殯儀館,海山公司特別請道士到現場招魂,辦了兩場法會。葬儀社人員為了搶生意,鬧到不可開交,有兩位礦工的遺體被某殯儀館搶運到臺北,家屬遍尋不著,好不容易才在台北市立殯儀館冷凍庫內找到[6]。每逢重大災難,事故現場彷彿出現爭食屍骨的「禿鷹」,這回事故出現了兩群,一群落在地面爭食,另外一群隱身於空中持續徘徊繞行,伺機而動。

海山災變救難現場。資料來源:賴克富等,2006,頁123。

這場災變造成74名礦工死亡、重傷8人、輕傷23人,當時海山雇工約1,200人,有近十分之一的工人當場死於非命。大舅原本在媽祖坑工作,一度想轉進海山不成,後來轉到海一礦坑當監督,逃過一劫。事發當下,阿嬤在澡堂燒水,距離較遠,沒有聽到爆炸聲。她說:「沒有聽到聲音,死人用袋子裝, 一個一個抬出來,攏載載返去厝仔。也有人失蹤,有人掉到水櫃下…我在燒水,有的(屍塊)沒撿到…土炭都臭毛毛(tshàu-moo-moo,臭氣沖天),找不到的也有。」       在暗黑濡溼的坑道內粉身碎骨,那些找不到的屍塊,有的嵌入了礦岩,有的混進了煤屑,有的埋進了石渣,腐肉的氣味成了她對礦場災變的記憶。

礦災三日後,政府召開檢討會議,當時臺煤早已無法與國際進口煤價競爭,但前省議員兼海山公司董事長李儒侯認為海山地下仍有200萬庫藏量,有能力持續經營下去,他也為籌措家屬的賠償經費而賣了板橋百坪地[7],臺灣省主席邱創煥下令緊急貸款6000萬元給海山煤礦,作為救難與撫卹費用[8]

海山災變後,臺北縣政府社會局對於罹難者進行調查,死亡的礦工平均年齡42.28歲,以51~55歲之間居多,是家中主要的經濟支柱,而每位礦工家戶平均有五人,災後頓時陷入經濟困境[9]。罹難者家屬的撫卹金額約50~60萬,業者決定從優撫卹,補貼勞保給付金至發足100萬元,連同政府的救濟及慰問金,每位死亡礦工的家屬可領到115萬元[10]

事後官方調查報告出爐,結論是因第7、8台車中間的插梢未卡牢,造成台車滑落,撞擊到高壓油開關,引燃煤塵爆炸,導致20見方公尺的土方落磐。1984年7月14日監察院調查報告,認定政府與海山公司有十大疏失,要求礦坑應立即關閉,接受檢查[11]。不過,政府隨即訂定《臺灣煤業政策》,嚴格執行礦場安全規定,藉煤礦評鑑,關閉不良煤廠,列入良礦者,准予續存。海山煤礦在之前只有零星的礦災,一直被視為典範礦場,在與家屬達成理賠協議之後,依然持續運作,一直到1989年12月才停止開採。

基於李家的政治影響力,出事沒多久之後,海山煤礦又復工,阿嬤仍天天燒水供礦工洗澡,而礦工們也在充滿屍臭的坑道內繼續掘進,每天搬運著摻雜屍骸碎片的礦砂。

就在海山災變尚未完成善後時,一場臺灣史上最大死亡人數的礦災在三週之後又發生了。

七月十日。歲時甲申年辛未月乙巳日,天成,天賊.福生只宜,乙巳、癸巳,宜興工、動土、入宅、開張次吉。餘巳不利,犯月厭,凶。

中午12點40分。瑞芳九份的煤山煤礦又斜坑右二片壓風機房起火燃燒,機房的坑木支架與機械潤滑油迅速燃燒,煙霧隨氣流進入斜坑,第一班、二班入坑換班礦工125名,陷入薰煙與一氧化碳瀰漫的坑道內。坑道深入地下一千多公尺,坑內濃煙過大,搶救困難,現場一片混亂、人聲混雜,負責維持現場秩序的人員,緊急動員搬運現場相思木,清出急救場地。

大型指揮消防車開入,在巨型探照燈照射的坑道口依舊是白茫茫一片,建基、瑞三煤礦緊急增調的救援人員集結待命,但由於坑道內枕木崩坍,落磐嚴重,高熱難當,災變發生後六個小時毫無進展[12]。搶救八天之後,清晨五時十分運送出最後一名罹難者,確認當場有 101人罹難,22人送醫獲救,但有11人因一氧化碳中毒而成為植物人。當時煤山僱用礦工200人,喪命礦工超過半數。

煤山煤礦原為基隆山炭礦,大正7年(1918)8月開坑,戰後由洪天水、蘇子世經營,改名基山煤礦,範圍擴大到臺北縣瑞芳鎮焿子寮、九份、水湳洞。幾經易主,煤山礦業公司成立於1971年3月9日,資本額960萬元,董事長為簡士成,屬於現代化礦場,按理說技術較日治時期的老礦場精進。

事後調查報告指出又斜坑右二片壓風機房坑壁落石擊傷220V電線,發生連續性之短路電弧,導致旁邊變壓器負載電流劇增,絕緣油起火燃燒,並延燒至附近機電設備、油漬,而機房看守人未能第一時間處理撲滅,以致含有濃厚一氧化炭的濃煙漫延坑道;礦工均未佩戴一氧化碳自救呼吸器,是造成這場臺灣史上最大死亡災變的主因[13]

事變之後經濟部下令煤山礦場停工一天,進行安全檢查,隨後又繼續開工,災變之後五年多,一直到1989年12月31日封坑[14]


[1] 參考註13,頁110。

[2] 鍾宜君,2014,《礦業遺產之消失—以海山煤礦為例》,國立臺北藝術大學建築與文化資產研究所,頁103-104。

[3] 高源流,1984。〈「要走大家一起走!」老礦工爬出坑道生死一線 憑經驗冷靜互助逃離險境〉,《聯合報》,1984年6月21日03版。

[4] 朱健炫訪談,2020年4月28日,地點臺北市。

[5] 汪士淳,1984。〈兩天兩夜音訊杳然 可憐苦命孤兒寡母〉,《聯合報》,1984年6月23日第3版。

[6] 〈遺體不見了?葬儀社搶生意 家屬備受干擾〉,《聯合報》,1984年6月22日第3版。

[7] 同註8,頁129。

[8] 〈搶救困在坑內工人 直到最後一人為止〉,《聯合報》,1984年6月24日第3版。

[9] 徐照美,1984,〈談台北縣社工員的「機動」角色——從「海山」「媒山」到「洲後村」〉。《社區發展季刊》27,42頁。

[10]〈每位罹難礦工家屬 可領一百十五萬元〉,《聯合報》,1984年6月22日第3版。

[11] 同註89,頁104-105。

[12] 翁台生,〈煙茫茫心茫茫.火燒坑急煞人〉,《聯合報》,1984年7月11日第3版。

[13] 國家文化記憶庫,煤山煤礦災變 ,https://memory.culture.tw/Home/Detail?Id=203632&IndexCode=Culture_Event

[14] 放羊的狼,1050814瑞芳-煤山煤礦(碧山煤礦、基山煤礦),2016年8月14日,http://ivynimay.blogspot.com/2016/08/1050814.html

十五、奇蹟

中元節法會是礦村最盛大的儀式,畢竟冤死的好兄弟太多。八月十一日,災後海山舉行第一次中元普渡,距災變已經二個多月了,盛夏的空氣中依然瀰漫著一股的惡臭,混雜著焦炭味,令人作嘔。眾人圍著諾大的紅色供桌祭拜,這回參加普渡的醴禮特別澎湃,公司不但請道士來做法會,還特別準備了紅露酒。許多婦女低頭啜泣,一旁站立的小孩放聲大哭了起來,其他小孩也跟著哭了起來,連大人也忍不住低頭拭淚。

道士作法已壓制不住深入坑底數千公尺、高超過五百公尺的巨獸,受傷甦醒之後,隨時可能再次翻身。

十二月五日中午12點50分。歲時甲申年乙亥月癸酉日,乙酉天德,是葬日,宜娶親、入宅、起造、開張,用之上吉,主增田宅、受職祿、光門戶、奴婢義、僕自來投雇、諸事順遂。

大舅壽仔欠了一屁股賭債,趕著在兩點換班前逃離坑口守候的債主。下午1點50分,海一煤礦傳出一聲巨響,接著大量土石崩落。正值換班時刻,是坑內人最多的時候,有人大喊:「人都還在坑口,救人啊!」現場一片混亂,但是不確定坑內狀況,一時也無法入坑搶救。

坑外已擠滿數百位焦急的家屬、礦務局保安人員、亞東醫院及臺北縣衛生局的醫護人員。阿嬤與二舅也趕到現場,被阻在橋頭,為了避免影響救災進度,現場已經拉起了封鎖線,不准家屬、外人進入。阿嬤在現場哭著喊人救援:「壽仔還在裏面!」跨越橫溪進入礦場的小橋阻隔了陰陽兩界,死生懸於一線。

阿嬤說起當時海一現場的情形:「爆炸的時候,他已經出坑了…我們在橋這一邊,不知道他還在沒?在橋這邊嚎(háu,大哭),嚎到要死,跪在那一直吼,以為爆炸死掉了,那時橋(封鎖)不能過…尾手(bué-tshiú,後來)去看他的車有沒有,ootobai(機車)沒在,走去喝酒了,家在(ka-tsài,幸好),出坑了!」二舅事後說:「去喝也好,去賭也好!去做什麼都好,沒在裏面就好!」

當日深夜,救難人員只救出王黃德一人,找到 16 具屍體,隔天緊急打通了五百四十公尺處的第一個落磐處,運出三十二具罹難礦工遺體,仍有六十一名礦工仍深陷二千公尺的坑道內[1]。在連續掘進五天之後,陸續抬出一具具扭曲變型的屍體,罹難礦工都是因一氧化碳中毒、爆炸灼傷而亡,屍骨不全,死狀甚慘。此次災變再次帶走93條人命,礦場受僱的260位礦工有超過三分之一死於非命。

「代誌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大舅後來聊起災變事故的情形,提到那天在坑內有點奇怪,在吃便當時,不知何故便當突然掉在地上,還有老鼠從坑內跑出來。他和礦工有福決定提早離坑,順便拉了明山,明山是勤勞的礦工,本來不想隨他們出坑,後來被他們強拉同行,幸運逃過一劫。大舅得意地說自己叫長壽,另一個是有福,所以他們沒有那麼容易死的啦!阿嬤卻在坑外呼天喊地,白哭了一場。

礦災再加上肺塵症,阿嬤認識的同村礦工幾乎都已消失殆盡。她說:「像我這緣(iân,年齡層)都沒了,年輕的也沒了,海一的收去了。」村中的一個礦工世代已因為災變或職災而消失殆盡。

就在眾人仍陷於礦災的集體傷痛中,一個振奮人心的奇蹟出現了。12月9日上午7時,林和雄、游煌義等七位救難者由本卸進入坑道清理落磐,終於理出一條可容納人員爬行的通道。9點30分前後,在離坑口約一千四百公尺處的再卸坑聯絡道附近發現前方有忽明忽暗的燈光,聽到微弱求救聲後,立刻向坑外搶救中心要求增派台車及人員入坑搶救。10點左右,周宗魯被以台車送出坑口至板橋市亞東醫院救治,一路上用紗布蒙住雙眼,以人工呼吸器、注射強心劑急救。

爆炸時周宗魯在距坑口三千一百公尺左右、最底層的七本東坑道工作,坑內突然傳來一陣巨響,接著不省人事,醒來時發現周圍落石遍地,空氣濁熱,烏煙瘴氣,地上倒臥數十位同伴,皆已失去生命跡象。他幸運找到風管,拉破洞猛吸,以泡棉口罩沾尿當防毒面具,用安全帽接岩壁上滲出的滴水來喝。兩天後,飢腸轆轆的他試著啃食坑道中相思木架樹皮,改吃畚箕,皆難以下嚥,最後迫不得已拿起礦工鋸,割身旁死去同伴的肉充饑[2]

由於海一災變事故原因不明,絕境生還的周宗魯被煤體爭相報導之後,接踵而來的卻是社會排山倒海的壓力,立院有多位立委質詢是否有人為破壞[3]?他也被眾人懷疑為匪諜而遭到法務調查。最後經檢察官勘驗死亡之礦工遺體而確認吃食人肉事實,再加上他帶進行的炸藥都在,事件才告平息。災變之後他離開礦場,年過六旬成為一位傳道牧師,在新店、烏來的教會向世人見證這段神蹟,一直到民國105年(2016)6月14日因肺塵病辭世,享年88歲。

位於三峽溪南里的海山一坑原為天富煤礦,民國49年(1960)轉手陳天賜經營,改稱海山一坑,礦區面積846餘公頃[4],是現代化採礦的代表礦場之一,出事十天前才獲中國礦冶工程學會頒發「保安技術獎」,表揚其「特製噴霧設備,抑制煤塵,實施煤面鐵化,減少落磐;引用大鑽孔貫穿煤面通風及預洩瓦斯,克服瓦斯突出災變,確保安全,績效優異[5]。」

災後大舅參加了台灣省煤場安全訓練,取得台灣省煤場安全管理人員資格,升任監督。他果真福大命,半年後海一礦場再度發生礦災,這回出事地點是在比較深的斜坑,再次幸運躲過死亡之神的追擊。

1985年6月19日上午9點,第一次礦災發生後半年,海一煤礦再度發生爆炸,造成7人死亡、12人輕重傷。在前次事件之後,礦主曾向政府申請復工,但未達到1973年的礦場安全法標準[6],五月第一次複檢,部份設備仍不合礦場安全法細則規定,6月11日第二次複檢,發現坑道通風、煤層控制、防火、支撐及機電設備已改善。但礦主早已私下營運,從民國74年(1985)五月下旬到六月下旬,每天出煤一千多噸[7]。政府在礦災肇事原因都還不明的狀況下,礦場竟然可以在短短半年內復工,也算是全世界礦災史上的「另類奇蹟」。


[1] 〈深穴救援 只見滿坑屍體 海一礦變 已是凶多吉少〉,《聯合報》,1984年12月7日第3版。

[2] 周宗魯口述,何曉東整理,1996。突破死亡線。榮光出版社。https://blog.xuite.net/hslchurch/twblog/119379231

[3] 立委林鈺祥、黃河清、鄭余鎮都提到應調查是否有人為破壞,黃河清更希望徹查有無匪諜破壞。見立法院經濟、內政、財政三委員會第一次聯席會議紀錄,74會期,頁123-147,政府公報資訊網,《立法院公報》,https://gaz.ncl.edu.tw/browse.jsp?p=C79001516

[4] 同註6,頁793 。

[5]中國礦冶工程學會,歷年保安獎章得獎人,https://cimme.org.tw/zh-tw/awards/bo-an-medal-winners.html

[6] 章言,1985,〈海山一坑煤礦災變案深思〉,《勞工之友》,415期,頁10。由於當時仍處於戒嚴時期,學者不敢直接批評政府,多半是以筆名發表。

[7] 〈痛心再論礦場災變〉,《聯合報》,1985年6月20日2版。

十六、究責

連續礦災帶走了數百條人命,也敲響了臺灣煤業的喪鐘。礦災之後,社會輿論如排山倒海而來。海一煤礦第二次災變之後,行政院長俞國華在行政院院會中指示各級機關積極辦理死難的撫卹等事宜,徹查是否有違法開採行為,臺灣省礦務局長李豐之表示已經向上級自請處分,但認為此時辭職是不負責任的作法。[1]礦務局長高金褔被記大過調職,索性申請退休[2]

經濟部長徐立德在連續災變之後曾一度規避到監院報告煤業政策[3],在海山一坑第二次災變時終於不得不赴立院接受質詢。徐立德在立院答詢時指出,依現行《礦場安全法》,政府並無法令依據可以逕行關閉礦場[4]。然而,當時仍處於戒嚴時期,一年內有三大礦場發生重大礦災,死傷逾二百多人,且隨時可能再度發生災變,國家不但有權對礦場發布緊急處分,也可以由經濟部代接管。但是徐部長卻以政府無法勒令礦場停工為由,認定須透過長達半年的評鑑作業,才能對違規礦場進行全礦停採、局部停採,或機械設備禁止使用的處分[5]。他指出:「政策與災變並沒有必要的因果關係,因此不能將礦災的原因只歸咎於政府處理置步驟太慢,亦應檢討礦主之責任[6]。」

在立委連番砲轟下,點名要求經濟、內政部兩位部長下臺負責。徐立德表明:「立德決無逃避責任之心,為了維護榮譽,我定要將工作做好。至於應否辭職一事,則請我的長官做最後的決定。」[7]而內政部長吳伯雄則回應:「本人到內政部半年以來,深感這份工作的辛苦與勞累、犧牲與奉獻,但我咬緊牙關,任勞任怨,忍辱負重,所秉持的乃是一份熱愛土地、熱愛所有的人民,我本人對於這份職務並無留戀。當然,我一定會本著政治良心與道德,對災變的問題冷靜分析,也不會推卸應負的責任。本人向無其他長處,唯勇敢負責而已,這一點是大家可體認的。」[8]

在居功諉過的官僚文化下,最後是台灣省礦務局長高金褔、保安組長朱文欽、課長林顯忠、瑞芳保安中心主任余助政及安全監督員李中心等五人,分別被省府記過調職。立委江鵬堅建議組成災變調查的公正委員會,探查災變原因,但是在經濟部長聘任的南非與日本技術專家調查之後,海山一坑的災變原因迄今依然成謎。[9]

礦工家屬呼天搶地、下跪求援的悲慘畫面成為臺灣難以抹滅的社會記憶。自1970至1985年間,礦工死亡總數達1,293人,平均每年發生事故45.7次,平均每年死亡人數80.8人[10],臺灣採出的煤炭堪稱「血礦炭」,逼得政府不得不正視煤業轉型的問題。

行政院核定臺灣煤業政策中建議設立「煤礦礦工平安基金」,在煤礦主表示負擔太重、無法執行,最後胎死腹中[11]。民國84年(1985)7月頒定「實施煤業安定基金條例」,欲對進口能源依離岸價格加徵百分之零點五的稅額,每年籌措10億基金,輔導礦工轉職與資遣,但在災變後一年,籌措礦工轉業的法案仍未送立院審議[12]。一直拖到民國78年(1989),災變五年之後,政府才發布「輔導煤礦礦工轉業及補助礦工資遣實施要點」,補貼礦場處理礦工轉業與資遣,在礦坑服務未滿五年的礦工也依年資補助。有了政府當作礦主的後盾,協助處理礦工資遣之後,臺煤正式宣告邁向死亡。

臺北地方法院板橋分院檢察處主動偵查災變,一年之後,海山煤礦礦長蘇生被判刑六個月,安全主管楊國華、李天浩各判五個月,均得易科罰金,海山煤礦公司處罰金六千元。海一案對礦場負責人、安全主管及坑內安全監督人員提起公訴,礦主陳天賜以二十萬元交保,最後只有受僱的礦長黃兩義判刑一年定讞[13]

中國國民黨主席蔣經國對海山、煤山兩礦災變受傷礦工的遭遇深表關切,指示要照顧他們的健康,幫助他們的家庭生活。在臺北縣長林豐正「送愛心到海山」的呼籲下,各界捐款如雪片飛來,最後總共募集近3億元捐款,由台北縣政府代管,成立救災專戶。臺灣省政府主席邱創煥曾答覆受傷礦工均已受到妥當的醫療照顧,海山煤礦捐款已處理完畢,煤山煤礦捐款將近二億元,處理辦法還在妥善研究中[14]

但在礦災過後28年還有1.5億未發完,許多礦工遺族並沒有拿到善款,在貧病交迫中度日[15]。一直到2017年,新北市政府才擬定「海山、煤山及海山一坑礦災家屬救助服務計畫」,提供礦工及該礦災罹難礦工之遺孀、一親等直系血親,因發生變故導致傷害或死亡者,所需之醫療、看護、急難救助、遺孀生活補助、喪葬、遺孀機構安置補助及遺孀居家看護補助等經費補助,距三大礦災發生已經是30年後的事了[16]


[1] 〈海一災變礦局是否失職 俞院長指示徹查嚴辦〉,《經濟日報》,1985年6月21日2版。

[2] 〈兩次礦災追究行政責任 礦務局長記大過調職〉,《聯合報》,1984年9月2日5版。

[3] 〈邀經長報告煤業政策 幾個月沒有依照辦理〉,《聯合報》,1984年12月6日3版。

[4] 依據《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在國家或人民遭遇緊急危難,得經行政院院會決議,頒布緊急處分。另外,依《非常時期農礦工商管理條例》第廿一條規定,經指定的企業在技術上或管理上有改善的必要,經令其改善而不改善,經濟部得予代管。

[5] 同註107,頁138。據立委洪文棟的說法,原本徐部長建議全面停採,實施安全檢查,但由於俞國華院長反對,才轉而改口稱無法勒令關閉礦場。

[6] 同註107,頁135。

[7] 同註107,頁143。

[8] 同註107,頁143。

[9] 依海一的礦長黃兩義說法,兩名南非專家不敢入坑調查,且態度高傲。見黃兩義,2008,〈臺灣三大煤礦災變記述〉,出自《臺灣經濟奇蹟尖兵》,財團法人臺灣退職煤礦職工福利協會,頁144。

[10] 經濟部,《臺灣礦業統計》,2016,頁121。

[11]王麗美,1984。〈 礦工平安保險.勞資興趣缺缺 籌措平安基金.尚無具體辦法〉,《聯合報》1985年10月5日3版。

[12] 同註107,頁133。

[13] 海山一坑煤礦黃兩義礦長,https://memory.culture.tw/Home/Detail?Id=597552&IndexCode=Culture_Object

[14] 〈兩磺災變傷者及家屬 蔣主席指示全力照顧〉,《聯合報》,1984年8月30日1版。

[15] 施協源,2012,〈離譜!海山礦災28年 億元善款未給〉,《TVBS》,2012年8月30日, https://news.tvbs.com.tw/life/29331

[16] 新北市政府社會局,2021,https://www.sw.ntpc.gov.tw/home.jsp?id=359&parentpath=0,6,114,116

十七、收坑

或許是怨念太深,媽祖田村居民傳聞會聽到礦工坐在一起喝酒、擲骰子的聲音。坑口一陣陰風吹來,不時傳來滴滴答答的水聲,大白天令人也忍不住哆嗦。

收坑的日子終於來了。

大樹下的一座紅色小祠堂,太乙救苦天尊端坐高臺正中,身著袍服的道士用團扇扇三下,以寶劍敲三下,為天尊滅地獄之火,破地獄之門。幾位頭戴冠巾,腳穿雲履的道士,一手持劍,一手搖鈴,環繞著走位,進入坑內,口中念念有詞,拯救四方鬼魂與信徒祖先。天尊用柳枝或桃枝等,蘸金瓶中的甘露法水灑下,引滿坑髑髏出離地獄,大聲喊:「去!」

道士與礦災罹難者家屬前往坑口誠心誦經,再以紅磚封坑,並在磚牆下留了三個小孔,方便坑內亡魂自由進出。坑內仍有落盤磐、出水、瓦斯中毒的危險,為避免閒人誤闖,廢棄礦區外圍已加裝了鐵門、鏈條,禁止閒人進入。海山公司發出了一張停止營運的公文,公告自民國78年(1989)2月1日停坑收工。至此,歷經日本、國民黨兩個政權、開發長達72年的海山煤礦終於劃下句點。

海山煤礦收坑公告 中華民國七十七年十二月三十日 海煤總工字第七七三二七號

本公司自創坑以來歷經七十多載開採,已深入海拔下七百餘公尺。 受地熱影響,坑內溫度自然升高無法克服,工作困難,因此產量銳減,成本高居不下;復受台煤不景氣之影響,數年來累積虧損至鉅,無法負荷。雖蒙各位同仁共同努力工作,期能改善,奈效果不佳,實已無法繼續維持。經本(十二)月三十日股東臨時會議決議,自民國七十八年二月一日起停工收坑,特此預告。事出無奈,敬請各同仁共體公司之苦衷,請賜合作諒察為荷。

海山煤礦股份有限公司 董事長 李儒芳 (資料來源:賴克富等,2006,頁49)

在海山收坑之後,礦主李儒芳對於礦工頗為照顧,盡可能安排他們及礦災遺族進入海山相關企業工作,擔任守衛或雜工。阿嬤從礦坑退休之後,到民國84年(1995)仍留在海山事務所做雜工,一直到海山事務所停止運作為止,是最後一批離開海山礦場的人。

在封坑之前,阿嬤聽到拆屋還地的風聲,怕沒有地方住,在中央路買的預售公寓交屋,一家人提早搬離宿舍。

許多礦工不捨不得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礦場,仍滯留於工寮宿舍。宿舍是礦主為了解決礦工的高流動率而建,但入住二十多年,礦工自行維修整建,早視為自己的家。礦村內不僅迎來神明,興建涼亭,且在大樹道下建立礦工修行者小祠,紀念1984年海山災變死去的弟兄,成為留滯礦工的社區生活中心。

1990年代臺灣房價飆漲,中年轉業的礦工大多無力負擔房租,尤其是原住民礦工,多半滯留原地,到礦場之外從事營建、板模、搬運工作。 海山礦主李家體恤礦工處境,一開始並未下令驅趕他們,但礦工們並不知道海山最後決定離開這個讓李家發跡的「禍地」。

礦工修行者之位祠堂。資料來源:作者拍攝,2022年

海山煤礦公司轉手給同屬李家的「寶山建設股份有限公司」, 擬將礦場本部改設遊樂園,但礦場土地權屬複雜,又礙於舊日員工仍居住於工寮而無法動工。收坑之後,儲煤廠、選煤廠等鐵皮工廠首先被海山拆除,賣給回收廠。捨石廠則轉為停車場,收取停車費。部份機具設備轉售,部份送平溪煤礦博物館[1]

為了開發需要,寶山建設公司除了對於礦區內地主提告,收回地權之外,[2]也對滯留的礦工提告,要求拆屋還地。 民國89年(2000)新北地方法院宣判海山勝訴,三位礦工應拆屋還地,按月給付海山公司1,452至891元不同的租金,同時要負擔數萬元的訴訟費用[3]

部份原居於礦區的礦工主張他們的先祖在日治時期就向山本信義承租土地,想要重新確認地上權存在,判決結果敗訴,主因為光復之後未曾向海山持續繳納租金[4]。最終,寶山公司支付滯留礦工5萬搬遷費用,並代繳律師費,礦工迫於無奈而離開。但仍有老礦工死守家園,不肯離去,一直到民國96年(2007),最後一戶礦工才搬離[5]

1988年,北二高工程經過馬祖田,慈安宮及周邊民宅被強制拆除,當地多數古埤碑文古蹟也同時被摧毀。居民信仰的媽祖無法護衛這片土地,另一個以媽祖祠田為名的迫遷危機風雨欲來。


[1] 同註92,頁110-112。

[2] 臺灣新北地方法院 88 年度訴字第 1352 號民事判決,民國 89 年 02 月 29 日;臺灣新北地方法院 88 年度訴字第 1340 號民事判決,民國 90 年 07 月 24 日。資料來源:司法院法學資料檢索系統,https://law.judicial.gov.tw/FJUD/default.aspx

[3] 臺灣新北地方法院 88 年度訴字第 1352 號民事判決,民國 89 年 02 月 29 日。

[4] 臺灣新北地方法院 88 年度訴字第 1574 號民事判決,民國91 年 7 月 31 日。

[5] 同註92,頁128。

十八、反服

阿嬤正式退休之後,最小的女兒鳳仔16歲了,終於卸下養家活口的重任,含飴弄孫。她自小失學,大字不認得幾個,所以想去「菜堂」(tshài-tn̂g,齋堂)[1]求學,但去念了幾天書,覺得念不下去。在帶孫子之外,78歲的阿嬤找到了她的新興趣--游泳,不但一次可以遊500公尺,在持續游了4年之後,連之前的氣喘病也不藥而癒。

有一次坐公車去游泳途中,阿嬤從後門上車,司機突然緊急剎車,一下子沒站穩,從後面摔到前面,撞到扣款機之後被摔出公車前門外,拖行了數公尺。事後緊急送醫,開腦取出血塊,縫了十多針,入院二十天,司機探視賠罪,阿嬤淡淡一句:「人家也是賺吃人!( t'anʟ-tsiaʔ⊦-laŋ,靠辛苦賺錢維持家計的人)」除了醫藥費之外,沒有索取任何賠償。

海一收坑之後,大舅壽仔就此失去工作,那時他才37歲,領到了5萬元轉業救濟金,就開始了崎嶇的中年轉業之路。先被鄰居阿義僱用做廚具,學會組裝之後,入股成為一員,大舅與舅媽兩人都去做廚具,有一陣子收入比較穩定,但是後來因為股東之間不和而退股。

大舅從小深受阿祖寵愛,又跟著父親參加「換帖會」(uānn-thiap huē,結義兄弟宴),[2]染了許多不良的習性,吃喝嫖賭,樣樣都來,曾經有一夜豪賭輸掉5萬元的記錄,在外面欠了不少賭債。自離開礦場之後就不斷轉換工作,還曾經與友人合資採礦,每次工作都做不了幾個月,舅媽為之氣結,形容他:「出去好像拍毋見(phah-m̄-kìnn),回來好像撿到。」

後來大舅領到一筆百萬的退休金,先清前債,阿嬤怕他一下子賭光,要求他拿出20萬元給媳婦家用。之後大舅和舅媽在三峽市中心頂了一家店,改開鵝肉城,大舅做礦工閒散慣了,經常藉故出遊,做了兩年多,裏裏外外大多是舅媽一個人在打點,覺得身心俱疲,難以負荷。有一年颱風,缺水、缺電,做不下去,921大地震之後決定轉業。

大舅的最後一份工作是去做プレス(車床),不小心手被捲入機器,當場切掉四隻手指,送到醫院接回了三隻半,只剩一隻可以靈活運作,那一年他才53歲。此後更心灰意冷,不再工作,成天喝酒度日。大舅媽與他在不斷爭吵中過日子,有多次都想要從家中五樓屋頂跳下去。

除了原來積在肺中的粉塵之外,長年喝酒造成肝硬化,大舅的身體每下愈況。後來又發現食道腫瘤,手術之後撐了一年十個月,63歲病逝。俗語說「寵豬夯灶,寵子不孝」[3],大舅讓阿嬤再次承受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之痛。想到大舅生前受的苦,阿嬤不捨地說:「他自己病死的,算是吃一些土,肺比較差,尾啊(bué-á,後來)脖子又生那什麼…正手手術一孔(kháng,洞),肚子手術一孔,吃的東西從這流出來,反正就哎!…不會講,很可憐!」提到大舅,阿嬤只有歎息流淚,心疼他自幼喪父的艱辛成長過程,氣惱他自甘墮落的荒唐人生,又悲憐他受病災折磨的餘生。

大舅過世之後,阿嬤搬去和四舅金仔住,以減少大舅媽的經濟壓力。有一回阿嬤因為腸沾粘而送恩主公醫院就醫,媽媽去探望,在病房內和阿嬤聊了一陣子,媽媽要離開,走到電梯間,阿嬤從病房追出來,突然拉住她的手,抱住她痛哭,媽媽安慰她:「阿母!妳佗位(tó-uī,那裏)艱苦?」阿嬤沒有回答,默默地走回病床。媽媽心中一陣酸苦,知道阿嬤可能是為了付不出醫藥費而發愁,第二天一早跑去幫阿嬤辦出院,付了三萬多元的醫藥費。

出院之後,每回由大舅媽帶阿嬤坐車回診,看診需要掛三個科,一次掛號費就要一千五百元,再加上計程車錢,所費不貲。為了省錢,阿嬤與舅媽決定改搭公車回診,有一次碰上午後一陣西北雨,兩人淋到全身溼透了,媽媽聽到了非常不捨,又特別帶錢跑回家交待大舅媽,就醫一定要坐計程車。阿嬤前後住院三次,大舅媽手頭拮据,有兩次醫藥費是媽媽跑去繳納的。[4]

社會大眾的善款不僅遲到太久,也沒有資訊管道傳給受災戶,許多礦工家庭無知無助,持續在貧病中掙扎。


[1] 菜堂也稱齋堂,是齋教信徒參拜、舉行儀式、活動及聚會的場所,由於齋友吃素,所以俗稱菜堂。

[2] 換帖是一種臺灣民間習俗,男性互相交換庚帖和相關家族資料,拜請關聖帝君做見證,每年會輪流舉行換帖宴會。

[3] 意為子女要加以管教,不能放縱,否則子女會不孝。。

[4] 大舅媽去年中風住院,怕子女來醫院照顧太累,又不想請看護花錢,一直想要提前出院。一直到2022年寫作時,阿嬤與舅媽都不知道自己具備海山礦災家屬救助服務的請領資格。

十九、滅村

媽祖田舊名大墺山,乾隆年間墾首周李成祖以媽祖田口深淵為水源,建突堤引水,流經頂埔、大安、貨饒、土城、柑林陂、冷水坑,灌溉水田千餘甲,命名為大安圳[1]。日人山田伸吾曾讚詠:「圳寬二丈四尺,圳長二十里,兩岸遍植相思樹護堤,其設計之週到、結構之壯大為島中所罕見。」[2]有了水開始有田,人也跟著聚集起來了。      乾隆43年(1778)福建安溪人李維芝、李武侯昆仲率移民至此拓墾,將其開發的九芎林山埔地三百餘甲,獻給當時的墾首業新莊慈祐宮當祀業,以逃避政府徵收賦稅,所以稱為「媽祖田」[3]

自然資源富饒的媽祖田從日治時期開始就是一塊不祥之地。昭和2年(1927),日本總督府近衛師團「山根支隊」22人為前導,欲探三角湧義兵團實力,行經媽祖田遭義勇軍襲擊,19人死,僅4人生還,史稱乙未年「大安寮事件」。隔年4月25日,日本政殖民政府建忠魂碑悼念,增派軍隊大力掃蕩,路上逢人即砍,媽祖田庄慘遭屠村,受難死者葬於「殺人坪」。

海山收坑之後,土地開發計畫如火如荼展開。民國96年(2007)7月31日,新莊慈祐宮突然開始一連串強制拆遷村民屋舍。三十多位外來者突然闖入寧靜的媽祖田農村,在法院強制令下,怪手發動攻擊,在二百多位村民以及多位立委抗爭無效,龍泉路五戶磚房應聲倒地,媽祖田老村長王江全與居民焚香祭祖、跪地痛哭,二十餘位村民露宿待援…。當代國家的律法是無情的怪手,刨入尋常百姓的心臟,聲聲哀號,泥塑木雕的媽祖充耳不聞。

隨著都市化發展,北二高工程完工,擺接堡環河快速道路開了,火葬場也來了,三不管的河岸新生地上出現了禮儀社,送葬的隊伍集聚在北二高橋下,為原來已破敗的礦村增加了戲劇性的場景,禮儀樂隊送行曲從悽厲的嗩吶聲,轉為江蕙輕柔的家後,未亡人野獸般的哭號,慢慢轉成文明靜默的哀悼。

老礦工暗夜哭號,魂魄持續徘徊坑口守候…

遠雄集團於民國96年(2007)購得土城區海山煤礦建安坑舊址,以20多億元向海山煤礦公司購入周邊永寧段569地號等6筆土地、大巒段421-1地號等59筆土地,取得24,800餘坪土地,成交金額10.45億元,後來又陸續向國產署等單位購地,面積增至4.2萬坪,末代臺北縣長周錫瑋延在任時,提出「乙種工業區變更社為住宅區」,擬進行大規模造鎮蓋屋,建設「科技生態社區」,規劃2000戶、7000人住宅區[4]

推土機再次來臨,此次如坦克車壓境,辦公區的事務所、中山堂、福利社、礦工澡堂、坑木場、倉庫、炸藥庫先被移為平地,職員宿舍、礦工宿舍以及原住民礦工宿舍也隨之被拆除,海山礦區的建物無一留存[5]。原住民宿舍區被拆除之後,配合未來科技城開發,新北市政府改設原住民族生態公園。海山災後倖存的原住民礦工流落三鶯大橋下的河灘高地,自力造屋,形成「三鶯部落」與「南靖部落」[6]

民國98年(2009)臺北縣政府都市計畫委員會通過以市地重劃方式變更地目。民國100年(2011)中央都委會原則同意規劃方向,但附帶條件為須通過地臺北縣政府的環境影響評估。海山基地有六成面積是山坡地,基地下層坑道林立,位於斷層帶、文化遺址、保育類動物棲息地,具備了所有環境禁建開發的條件。環評委員曾要求遠雄補充地質鑽探及坡度分析、社會文化、環境規範等三項重要報告,過了三個月之後,再次召開第二次審議,被要求的二十九項目竟仍有十三項未詳實補正[7]

民國101年(2012)遠雄建築開發案公聽會上,面對地方文史團體「毀滅式建設」的質疑,遠雄企業副總蔡宗義回應:「開發地將保留近二公頃的土地做為公園用地,礦業博物館一定會規劃在此中,且遠雄現正在雙北興建臺灣棒球博物館、文化暨建築館,遠雄集團企業盼將迭博物館的典範確立後,再將其經驗移轉到海山煤礦博物館[8]。」

此開發案經檢調單位調查,發現臺北縣議員周勝考曾多次向環評委員施壓,要求盡速通過海山開發環評案,民國102年(2013)4月1日環評會上曾露骨表示:「本案並非與大自然爭地,本案已捐地40%,若再降容積就不用蓋了,這是地主權益。本案屬為山坡地,但其實是平地,新店很多地方才是山坡地;另外有關斷層部分,101也是斷層,新莊地方也都是斷層,但委員的認真審查,我們也感受到。已拖很久了,希望本案能順利進行[9] 。」

民國103年(2014)朱立倫市長在任時,新北市環保局以「臨時提案」方式,將海山煤礦環評案夾帶在議程中,最後以「有條件通過」開發計畫[10]。環評結果送內政部都委會續審時,則被要求就建築高度、山坡地開發與環境容受力等再做檢討。

趙藤雄因為五大開發弊案,於民國103年(2014)被檢調單位收押禁見。民國106年(2017)6月29日,因涉及土城海山煤礦及新莊新亞電器土地分區變更案,遠雄集團總部以及新北市政府、新北市議會遭到臺北地方法院檢察署指揮搜索,趙藤雄遭法務部廉政署約談到案,7月1日被羈押禁見。


[1] 大安圳興建於乾隆20年(1755),由板橋林成民祖先及其他業戶出資興建,自大漢溪右岸媽祖田堰取水灌溉,擺接堡地區才逐漸開發成農田。資料來源:水利故事館,http://138.91.18.227/story_detail.php?id=22

[2] 山田伸吾,1899。《臺北縣下農家經濟調查書》,總督府民政局支部殖產課,頁105~106。

[3] 明治38年(1904)日本殖民政府總督兒玉源太郎,廢大租,確認小租戶為土地業主,但媽祖田農民並未出面登記土地權屬 。從此媽祖田的農民就失去了土地權屬。參見熊品華,2019,〈土城媽祖田的發展史記〉,出自熊品華等編《土城媽祖田--情與義》,土城區媽祖田慈安宮,新北市土城區媽祖田社區發展協會,頁68-77。

[4] 同註92,頁128。

[5] 同註92,頁113-114;118。

[6] 1994年9月臺北縣政府依台北第三期防洪整治為由,通知大漢溪沿岸的違建戶搬遷。1994至1996年間,縣政府進行了4次以上的強制拆除,引發爭議;2002年12月縣府規劃興建「三峽隆恩埔段原住民短期安置所」,2018年舊三鶯部落被完成拆除。參見楊士範,2006,《阿美族都市新家園:近五十年的台北縣原住民都市社區打造史研究》,唐山出版社。

[7] 梁任瑋,2017。〈礦災區蓋屋 趙藤雄是怎麼闖過環評?〉。《今週刊》1072期,https://www.businesstoday.com.tw/article/category/80392/post/201707060026/

[8] 同註92,頁116。

[9] 臺灣臺北地方法院檢察署新聞稿,2017年10月31日,頁15。

[10] 同註143。

二十、回歸

民國105年(2016)和媽媽一起重回媽祖田。礦埕在土城中央路四段與環河路交叉口,也是前往三峽火葬場的必經之路,大漢溪幾次改道,離河岸越來越遠,環河道路開闢,車潮阻斷了人與河的親近。龍泉路口現有一家造景公司,北二高高架道路段完工之後,隔著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就是三峽火葬場。

進入龍泉路之後,經過慈安宮以及數十戶紅色鐵皮屋,只剩零星的農村工廠,幾分荒涼,幾分蕭瑟。我們轉到龍泉路上,在第八公墓對面,阿嬤曾居住的工寮已成了一片汽車墳場,路旁低陷地有幾間破落的紅磚建築,包含打鐵間、暫舍外牆以及礦場辦公室,陷落在路旁一公尺多的坡坎下,只露出一半的紅磚屋身,黑瓦屋頂。斜對面小雜貨店的招牌「乖乖」依然掛著,在風中搖晃,好像隨時會掉下來。媽的故人周清溪還在,寒喧了幾句,話語中都是誰已經走了,誰也不在了,不勝唏噓。屋子還在,人滅了,再也沒有人記得這裏曾是百人礦村。

周清溪雜貨店,資料來源:作者拍攝,2016年。
祖田坑礦村現況,資料來源:作者拍攝,2016年。

悲慘的記憶究竟該選擇遺忘或保存?

走出礦坑陰霾的阿嬤終於可以快樂的過日子。媽媽帶著阿嬤走美西、日本,舅舅帶她遊泰國、中國,阿嬤說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最歡喜是出去玩,飼囝(tshī kiánn)很價值(kè-ta̍t,值得),帶我出去玩,照相都笑咪咪。」原來就愛漂亮的她,臉上盡情抺粉點胭脂,不怕被土炭燻得黑麻麻,換上五顏六色的衣衫,不再穿粗布破衣。

2012年,阿嬤當選101年度土城區模範母親,以「早年喪偶及子年幼失怙,為扛起家計曾擔任水泥工、礦場雜工,拉拔子女長大成人,生活艱辛,如今子女在事業上個個安定,事業有成,家庭和諧美滿。」母親節當日接受臺北縣政府的表揚,以一輩子艱苦換來一日榮銜,官方的肯定成為她這一生最大的成就。

高齡96歲的阿嬤膝關節受損,無法行動自如。她一直掛念著母姓「曾」在結婚登記之後消失,擔心自己隨時可能「回去」,卻遺忘了原來的姓氏。去年底(2021年),阿嬤要二舅幫她去戶政事務所改名字,從「張桂」改為「張曾桂」,找回了失落超過一甲子的母姓。

當礦村成為臺灣時代的眼淚,逐漸被遺忘,我繼續尋找礦坑入口。海山礦場四週鐵皮圍牆層層圍繞,入口處標示著「私人土地  全天候錄影中」,門口四個藍底白大字---遠雄建設已被抹除。遠雄弊案揭露之後,整個海山礦區被鎖在高聳圍牆之內,只剩一條蜿蜒的車道,像是進入電玩的迷宮,盡頭是一個身著泰雅族卡通人物的立牌,端點是原住民生態園區,原住民被驅離了,留空無人煙的園區。從日治時期的山本煤礦建基,到海山礦災之後黯然落幕,這個阿嬤工作、生活了一輩子的礦場,如今被白色工地圍牆阻絕,成為無名荒地,路旁的大榕樹還在,幾隻土狗徘徊,礦工修行者祠堂隱身於圍牆之後,有幾位居民依然滯留其間。

無意間發現了白色圍籬有扇上鎖的小門,推開之後是一片荒地,隱約看到了那座爬滿綠蔓的景觀橋,見證海山曾經有過的繁華。穿過拱橋之後前行數公尺,雜草叢生的泥地開始積水,漸行漸深,只得退回,改爬上高逾一公尺的駁坎,一邊用刀劈開雜木蔓草,勉強沿著駁坎前行,在數十公尺之後,遠遠地看到了綠椰樹下的坑口,海山本鑛四個大字,當初遺留給礦工進出的三個孔洞只留下最上方一個,坑口已成為一片水塘,落了一池的桐花。這裏曾經是數一數二的大礦場,不可一世的山本礦業,臺灣礦業霸主李家根基所在;這裏曾是千人居住的繁華礦村,礦災巨變的現場,數百個家庭喪失至親的傷心地,從此天人永隔,生死茫茫。經歷了生離死別,看盡礦場興衰起落,魂魄穿梭,依然留守坑內,繼續捍衛這片土地。

坑道終究將會回歸自然,淹沒於荒煙蔓草之間。日治時期的屠村傷痕,親人永隔的痛楚,收坑後迫遷的流離,受盡苦難的人們已遠離,終究會從歷史傷痛中康復,深入挖掘的大地傷口也在逐漸復原中。

逝者已矣,大地安息。

海山本鑛,資料來源:作者拍攝,2022年

後記

民國110年(2021)5月1日,一群頭來自基隆、新北瑞芳、平溪與苗栗等地的老礦工,頭戴黃色安全帽、手拿鐵鍬走上街頭,手中拿著「能源危機日夜拚」、「礦工生死誰人問」的黑色旗子,高喊著「礦工生死誰人問、換到福利阮沒份」、「能源危機日月拼、阮ㄟ心聲誰人聽」,要求政府比照老農津貼,設立礦工特別條例,照顧礦工晚年生活[1]。在政府無法回應照顧礦工的訴求之前,至少先把過去臺灣社會捐給三大礦災的善款,盡快發送給所有受災的礦工遺族吧!


[1] 葉冠妤,〈礦工生死誰人問! 老礦工今上街 盼政府照顧晚年〉,《聯合報》,2021年5月1日。https://udn.com/news/story/7314/5426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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