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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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9.21
那时,天地尚未分开,神话书却已经刊行于世。
大家称这个所在为混沌,不了解自己并他者的存在。
好象是做了一个恶梦,盘古醒来了。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从沉睡中醒来,他常常这样突兀地醒来,而后又昏昏然地睡去,然后再醒。有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有时候在街灯下醒来,有时候在夜店里醒来,有时候身边还睡着一些不认识的人。慢慢地,他不再去想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不再被无谓的东西所困扰,只有沉睡是他的避风港。
因为出租屋的内外,实在是一片混沌,一片虚空。他不知道自己醒来了又能做什么。
在各个年龄段,盘古都比一般的人要高出一大截。大家都叫他巨人。但除了个子比平常人要大些,盘古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
小的时候成绩一般,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的天赋,长大后也平平顺顺,不是当官的材料,也没有成为首富的迹象。
他并非完全的宅男,不知变通,不懂得享受生活。他健身,他读书,他加入单身俱乐部。有时也会和朋友们一块去酒吧、泡夜店,结识些欢场女子,了解些购买到的情欲。因为他的好相处,也因为他的健实可靠,于是在街道居委会里找到一份工作,为街里街坊跑跑腿,把聚集在街边闹酒的醉汉们驱散--虽然他有时也会成为需要对付的醉汉之一。
除了性格纯良、言语不多,他身上实在也总结不出什么别的特点。要说还有什么,就是他有一柄斧子,是从上古年间便传下来的,是个开山斧的样式,样子很是老旧。斧柄上有着古朴的龙纹浮雕,仿佛诉说着某个被遗忘的故事。斧身质地坚硬,但斧刃却并不十分锋利。盘古从出生之时起,便知道自己的命运与这一柄斧子紧密相连。
在神话书上,他读到了自己本来是要以这一柄斧子分开天地的。这件事他已经知道了很久,但始终也没有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搞不懂:铁铸的斧子如何能够砍开空气呢,砍开这一片死气沉沉漆黑如墨呢?
不过这件事并不十分着急,生活还须自己展开,所以他上学,毕业,找工作,胡闹,结婚。只是婚后一直还没有孩子。
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中的婚姻并不十分美好,他与妻之间谈不上有什么交流,除了在一起睡觉,也不过就是一起购购物,看看剧。有那么一段时期,他和她都有了外遇,然后她跟着别人走了,而他的外遇也跟另一个人走了。盘古一度很伤心,但是想想,外遇前后的生活,妻子出走前后的生活,也难说得上就有什么大的变化,生活尽管也糟糕,但毕竟没有偏离长睡这个主题么。因此慢慢地,他也就释然了。
我们的烦恼都一样,都有无穷无尽的黑夜要打发哩。盘古想,醒着的时候,他打打电动,搞搞收藏,当当球迷,人生只要心态平和,到处都是俯拾皆是的快乐。
可是渐渐的,盘古发现自己慢慢地变老了。他不太理解:他应该继续地生长,最后成为真正的巨人,但是他整天吃了睡,睡了玩,玩了又睡,体重一直在增加,身高却停止不前。他的肚子开始腆出,皮肤开始松弛。他十分恐慌,一口气参加了三个健身俱乐部,可是每次训练开始时心脏的狂跳,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要衰老了。虽然不知道衰老的速度怎么样,但是身体的状况已经从最高处往下坠落,一直要掉到谷底。
然而他却还不知道自己来到这混沌的世间是要干什么,最后能干成些什么。
他开始频繁地翻看那本神话书,像是要从字里行间找出什么答案。夜深人静时,他会取出那柄斧子,在月光下端详。
在深夜里,他曾取出斧子,对着漆黑的夜空,一连击出数下!
但是就算挥舞到气喘如狗,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盘古开始考虑是不是斧子不够锋利的缘故。虽然只要仔细地想一下就会明白:若切割的只是空气,好像跟斧刃的锋利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用了三天时间好好地磨了磨斧子,斧子被磨得十分锋利,挥舞起来都能听见霍霍风声,那斧风卷起了满地的落叶,把盘古的壮大身子裹胁在其中,煞是好看。
有老匠人路过,看着他的动作摇头:"力气用得太猛,心思太多。"盘古若有所思,开始放慢动作,专注于每一次打磨。渐渐地,斧刃上开始泛出不一样的光泽。
盘古前后磨断了十块磨刀石,斧刃如同绝世的宝剑,吹毛断发,削泥断金,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若以斧子去破碎虚空,还是没有任何效果。
盘古找来一块最大最沉的磨刀石,又以大海缸盛满山泉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磨斧工程。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他的动作越来越轻柔,呼吸越来越绵长。山泉的清冽与斧刃的寒芒渐渐交融。
一年以后,斧刃已经全然发蓝了,冒着缕缕寒气,一打眼望过去,看不清斧刃的真实边缘在哪里,斧面上,有一种蓝色光泽自内部发出,缓缓地蕴着斧面,在那里宛转地流动着。龙纹仿佛活了过来,在斧柄上游走。
这样子应该是可以了吧!盘古这样想着,虽然并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因为一直在磨斧子,盘古有很长时间没有挥过斧子了,但是他一直都坚持锻炼,所以并不是十分担心自己的臂力。他的身体变得更加结实,眼神也不再茫然。
这仍然是一个漆黑的夜,唯有盘古肩上的开天斧在夜色中透出一点光亮。月亮躲在云层后面,街道上寂静无声。
盘古把斧子举起的时候,感觉到了有一点不同,斧子的光映出了夜空中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些东西,好象是半空的浮云,又像是凝固的时光。
盘古把斧子高高举起,不知何故,没有向下劈出,而是像铅球运动员一样,抡了一个360度,长斧脱手而出,直向着黑夜的最深处飞去!
这是盘古所没有预料到的,怎么把斧子甩出去了呢?他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磨好了这柄斧子,却如此马虎可笑地失去了它。他惶惑而焦虑地向夜空张望着,希望他的斧子没有扔得太远,一个是不要砸着人,再是不要掉到旁边的一个沼泽里去--那个沼泽很大,就如夜空一样深不见底。
城市的灯光在远处闪烁,像是散落的星辰。
但是很久都没有听到斧子落地的声音,盘古的眼睛适应了夜空的黑暗之后,居然看到他的斧子还在一直往上飞!带着那一点微弱的蓝光在往上飞!直到飞到那片像是浮云而非浮云的东西之上,才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蓝光闪了闪,被黑暗吞没了。
难道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上面了?盘古不由得心痛起来,让我上哪再去找那样一柄斧子啊!
但是随即也就听到了破裂声,就像是羊皮筏子的气袋子被划破的声音,高高的夜空像是失去了支撑一样,迅速地向地面跌落下来,大块的尘土、石梁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纷纷砸在地上,激起更多的尘土。时间的碎片四处飞溅,记忆的浮云开始崩塌。
盘古不知所措,找个什么山洞躲起来是来不及了,天上的东西掉得太快了,大家都会被砸死了,他只有闭起眼睛,本能地抬起双手,挡住那些往下掉的东西,嘴里又急又怕地喊出来:
啊~~
这一声喊出来盘古顿时觉得自己的浑身的血管都像要爆裂似的,全身的骨骼吱吱作响,一道石梁正砸在他的头上,他不由得睁开眼睛,负痛喊道:
啊~~~~~~~~~
盘古的视野像是被吊在一个起降机上的摄像头,离地面的距离一下子被拉开去,现在离地面已经有数丈的距离,举着的两只手像是插在如面团一样的东西里,乌云盖顶,目光所能视之处不过里许,使得这天与地之间的景象更加令人窒息。城市的灯光在脚下变得无比渺小,像是散落的萤火。
天已经塌了么?盘古昏头涨脑里想。他突然明白了那本神话书上所说的一切并非虚构,那确实是他的宿命,只是他一直在逃避,在虚度着时光。
他害怕这破了的天地最终闭合起来,于是只有连连喝叫,他的身体越来越高,也就把那面团似的东西举得离地面越来越远,面团里的东西仍然在不断地滑落,像煤渣,像粉尘。地面上的空气好象都通过一个破口在向外逸散,原来呼吸在胸间的那种沉闷的气息好象也被负压吸出来了,肺里面空空的,轻省了不少。
不知道过了多久,而盘古也不知道自己变得有多高了。现在,他可以看到脚下的农田、村舍、树木、河流,也可以看到他去汲水的那道山泉在群山中奔流。
这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比他曾经困居的那个空间要辽阔得多。白天,他能看见太阳在云层中穿行;夜晚,他能望见月亮在星辰间漫步。
盘古顿时兴奋起来,他想要去在旷野上奔跑,跑出一身臭汗来,再在河流里把全身濯洗,再去山间畅饮那甜美的甘泉。这种冲动让他想起了年轻时在夜店狂欢的日子,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
但是他刚想放下双手,迈动发麻的双腿,就听得格啷啷一阵乱响:天空登时歪斜、颤抖起来,地面又有尘柱升起,其形如猛蛇,想要与天空混合起来,乌云也在天际聚集。盘古吓得赶紧站好,举起双手托起天空,于是清者归清,浊者归浊。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那个曾经在健身房挥汗如雨的自己,那个在夜店中迷失的自己,那个在婚姻中沉睡的自己,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觉醒。磨砺斧子的日子里,他不是在磨砺斧刃,而是在磨砺自己的心志。
盘古集中精力、心无旁鹜,身体便会变得更高,天地之间的距离也会更远,但是这天地之间,不能没有他的存在。劈开天地只用数年之功,而要让天地一直分开却没有尽头。
原来,这才是真正艰苦的工作。
盘古再也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唯有将清浊分开,轻重有序,这个世界才能体现出某种秩序与美感,而只要稍加不慎,分离的两者便会重新混合起来,一切归于混沌。他的那柄斧子早已消失在天际,但它的使命已经完成,就像盘古自己,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盘古现在知晓了自己是如何走进神话书的,他现在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睡得很少,他也没有时间健身、收藏或是别的玩意儿,他只能干好这一件事,这件事也唯有他能做成,他现在的身形已高耸入云。
数十年后,他慢慢地衰老、死去、消失,但是人们以为他一直都在,因为这天地仍然分明,蓝天与大地的距离,便是彰显着那开辟者的存在。
他们叫他巨人盘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