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賈樟柯的偏心
前幾日和製片人聊起了中國第六代導演,賈樟柯與婁燁。作為從中學開始看賈樟柯的文字和電影的我來說,青春期的記憶光環可能會照耀我的一生。他在他的書中無數次地提到楊德昌、侯孝賢,義大利新現實主義,不自覺地引領著我,日後有一天踏上了台灣的土地,展開了在台灣生活七年的緣分。
恰好短影音刷到《山河故人》的最後一境:山西文峰塔在大雪天矗立在天地之間,女主角在Go west電子樂中,踩著節奏跳起了當年的舞蹈。頭髮有些白了,髮型和衣服的款式都顯得老氣,可是依舊準確的踩點,讓我內心升起了巨大的悲痛。我想起葉慈的一首詩,好像叫《湯姆·歐拉夫雷》中有一句:如果我最好的朋友去世,我將在他的墳墓上舞蹈一場。這是我不敢回看的電影之一,只記得2015年我大學畢業,那天晚上看完電影情緒很低落,有一種巨大的委屈憋在胸口,好像要大哭一場,我卻無法指名是誰欺負了我。多年以後,我也坐上了奔喪的列車,《山河故人》的子彈也終於正中我的眉心。
有時候不是電影為人們灌入了悲痛,而是電影勾出了人們經驗內本身的存在的悲痛。在無數個悲痛的時刻隱藏起的悲痛。我常常感嘆坂元裕二那句台詞:「哭著吃過飯的人,一定會活下去的!」似乎重新勾起了童年的委屈記憶。
電影的第二段情節中,視角主體回到女主身上。緩慢地敘事,甚至是生硬地再度引入女主父親回到劇情,直到父親意外去世,火車站的僧人現場超渡。這個事件本是一則真實的新聞,也正是發生在山西。作為知道這個新聞的我,是非常被擊中的,我知道很多導演的創作都是這樣取材經驗,但這個事件本身在社會新聞中就充滿關懷與詩意。賈樟柯通過電影把它留在藝術裡,把人性溫暖與渺小,神性的大象與無形,融入在自己的劇情裡。這是賈樟柯所選擇的「社會性」。
相比賈樟柯,婁燁有更強的故事性、社會性,他多選擇的展現的是一種主流人物的「多面性」與「複雜性」,甚至是「負面性」,像是《春風沈醉的夜晚》、《頤和園》、《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這些主角是社會中的優越階層。故事的走向也和他們膨脹的人性相關,他們是中國社會進程中非常典型的一類人,我很難承認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小人物」或者「邊緣人物」。他們的膨脹也多來自於金錢、權利、慾望...在我看來,這種符號是功能性的一種。也能夠在這樣的故事中看到貪婪之惡。
而賈樟柯更加中性,這種中性是他讓電影中角色的膨脹看起來頗為可愛,而不是醜陋。這就是在時間這個對象之下,人性的惡都顯得渺小。他更像是台灣新浪潮的忠實繼承者,故事的主人翁所對抗的對象是莫大的時間,是巨大的地理和個體之間反差帶來的悲傷。他的故事並不激烈,也沒有太多的衝突,利用電影本身的時間性作為張力的來源,是某種電影藝術特有的智慧。他的詩意不來自於屏幕上的摘抄和自白,而是他真的把葉慈的詩拍成電影。
女主送聚少離多的兒子回到大城市,兒子問為什麼不坐飛機,「車慢一點,媽媽陪你的時間長一些。」在習慣了技巧、功能堆砌的今天電影創作中,像這樣一句完全情感的台詞其實很少見,它甚至沒有功能。他還原了情感本身的詩意。
每當我嘗試分析他的時候,我卻感覺到我的失能,對於技巧性的編劇,有太多可以解讀,而對於如此大的符號,大象無形地運用到作品中的導演,他要表達的東西是無法用評論的語言去解構,每個觀眾當下的感受,就已經是他們的評論,甚至晦澀、緩慢、這樣的感受都是。這種「評價」直到有一天,注入體內的生命經驗幫他看懂再來改寫。
為什麼如此偏愛他,我想,大部分電影雖然是由故事構成的,但留在人們記憶中一些模糊的感知並不是總依附在故事裡。他只是找到電影作為載體,去傳遞一種人性共同感受。這種感受與台灣電影大師所在表達的極為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