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風談日劇：聊聊大河劇《鎌倉殿的13人》(下)

四十多集的鎌倉殿劇情中，三谷為觀眾展演了一幅，當時的坂東武士團內部，與代表西國公家的院政之間，對權位的競逐、拉扯，既多角且複雜的網絡圖像。這樣的圖像，反映了由賴朝、賴家、實朝父子，傳承下來的三代鎌倉殿時期，是個最好的時代。

那是個以平家為中心，所主導的武士之世，走向落幕，而以源氏為武家棟樑，北條家站在有力御家人的C位，既代表坂東武士利益，又遠離京都掣肘的鎌倉政權，則如漸升之旭日的世道，正要起來的時代。

我可不是來當他的家臣

上總介廣常在賴朝所部於安房國休整時，適時帶著大軍加入，但是他並不以賴朝的從屬自居，這確實是當初加入賴朝陣營的多數坂東武士的自我認同，他們係遵奉賴朝為打倒平家的盟主，與賴朝結成的是同盟關係。

同盟，意味著容易集合與離散，要是讓帶槍投靠的加盟者們覺得不開心，或沒有最大公約數的共識，隨時有可能失去盟主的位置。劇中的賴朝，在進軍鎌倉的過程中，必須暫時放下高大上的身段，與露宿野外的坂東武士們一同飲酒，就算不想演，也得演一下，藉以接地氣凝聚友軍，提振反攻的士氣。

不過，當賴朝進入鎌倉，逐步建設其政治中心，也漸次鞏固坂東的支配，則開始利用御家人制度，將原本與坂東武士的同盟關係，轉型為主從關係，避免武士團對自己動輒離心與反亂。

鎌倉殿、坂東有力御家人，都得重新試圖去摸索、想像，該如何在新體制裡，利用各種機會，更為確保，或更為貼近鎌倉御所的權力核心。

北條家與源氏嫡系的賴朝，因政治的支柱與婚姻紐帶，建立起命運共同體的關係。比企能員由賴朝指名擔任長子賴家的養父之後，也亟欲將北條模式複製貼上，刻意利用女兒或姪女，下嫁源氏家族成員與御家人，以女性為聯姻的籌碼，開枝散葉，佈署權力的網絡。

賴朝的兄弟範賴、義經，與長子賴家，都先後娶過比企家的女性，而小四郎再婚的對象比奈，也曾是比企布局成為賴朝側室的人選，在觀眾的眼裡，相信不難看出比企家的算計。

至於自詡與北條家有刎頸之交情誼的三浦家，則慣用兩面手法的模式，鑽營更躋身權力核心的機會。繼承家督之位的三浦義村，其長女嫁給了從小青梅竹馬的小四郎長子泰時，而義村也是二代鎌倉殿賴家次子善哉(後來的公曉)的養父，為了日後將善哉推上鎌倉殿的寶座，可以說是機關算盡。

此外，以上皇/法皇院政為中心的朝廷，也仍試圖奪還/站回原本在權力中心的位置。京都的後鳥羽上皇，不斷的利用賜官、公卿女子下嫁、蹴鞠與和歌交流為名，鼓動鎌倉殿與御家人嚮往公卿文化，與朝廷越走越近，藉此伺機架空鎌倉，使院政重返過往的榮光。

不過，另一方面，雖然這個最好的時代，同時也是最壞的時代。

新的武家權威初建，並不意味著坂東武士集團，在新秩序裡能迅速且無痛的轉型，更不代表權威已然穩固。有如旭日初升的鎌倉政權，也意味著存在光照未及，動輒使人陷入萬劫不復的暗黑之處。

隨著賴朝與御家人確立統治的位階與主從關係，此時就不用再演甚麼同席共飲的戲了。那些線條很粗，沒有正確讀到空氣，沒意識到時空環境已經在變化的御家人，逐漸對賴朝形成權力的焦慮。例如連字都寫不工整，還跟鐮倉殿回嘴抬槓，對交辦工作意見很多的上總介廣常，就成為第一個被肅清的對象，其次則是好不容易能在檀之浦大顯其武略的九郎義經，與曾我兄弟事件中，陰錯陽差誤判賴朝死訊，有意繼位鐮倉殿的範賴。

以小四郎為中心的北條家，在鎌倉政權中擁有C位的優勢，總能先發制人。而三浦義村面對反北條御家人的拉攏，總是不動聲色，或假意接受邀約，或挑撥御家人坐實謀反之嫌，觀望風向至最後，再選擇倒向贏面大的陣營投靠(通常是小四郎那一方)。報父仇心切的公曉，密謀在八幡宮除掉三代鎌倉殿實朝與小四郎的暗殺行動，義村在劇中被設定為幕後推手。

鎌倉的權力鬥爭裡，勝者為儆效尤，杜絕後患，往往付諸武斷的懲處，要看到血流成河才放心，而敗者則多遭到流放、暗殺或滅門的下場。

直至北條泰時繼承執權，頒布首部武家法典「御成敗式目」，作為武家習慣與道德的基本法，鎌倉殿三代期間，御家人集團的網內互打，此起彼落的兵戎相向，或許因為在當時，還沒有甚麼白紙黑字，來規定甚麼不可以，那就是甚麼手段都可以試試看。

退位之後被幽禁於修善寺的賴家，未能如願爭取到有力御家人如三浦義村，或朝廷院宣之助，奪回鎌倉殿寶座，面對猿樂隊伍裡衝著他而來的殺機，就算形勢比人強，仍反抗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被岳父北條時政，架空武藏國權益，還被時政女婿平賀朝雅暗中捅刀的畠山重忠，縱使深知舉兵會輸，也要藉行動向御家人昭告，自己寧願奮力一搏，也拒絕接受由岳父剝奪原有的家族利益，甚至被潑髒水的屈辱。

賴家在修善寺的慘死也好，畠山悲鳴的舉兵也好，雲遊巫女心靈間預見那場屍橫遍野的和田合戰，甚至實朝、公曉叔姪的八幡宮暗殺悲劇，與三浦為避免事跡敗露，手刃公曉向北條輸誠等情節，展演出一個尚未存在明文規範，來制約武士的準則，以維繫武家新秩序的暗黑鎌倉時代。

是以源氏三代的鎌倉，坂東武士群體為了個人與家族的存續，面臨身處權力間的非上即下、非傷即死，無論明暗，不擇手段，都得拚他個魚死網破。

賴朝墜馬猝逝之後，劇中除大江廣元等文官之外，加上北條與比企兩家，拉著親朋故舊共計十三人，組成輔佐賴家裁斷訴訟的團隊，也就是所謂「十三人的合議制」，並非當時鎌倉政權內部，有意識賦予此體制的名稱，此乃後世的歷史學家，為了理解執權政治，從濫觴到確立的演變，為定義此歷史現象，所給予的專有名詞。

那個在劇情裡你拉我，我拉你，議政時七嘴八舌，吵翻天又很難達成共識的合議體制，其實在歷史上，也是個很短命的存在。隨著梶原景時被排擠離開鎌倉、戰死，與安達盛長、三浦義澄的病故，KMR13(KAMAKURA)的團隊，也就此解散，成員也各自卒業，不復存在。

從劇情的發展來看，三谷實則借用了被歷史學家理解為執權體制濫觴的合議制度與人數，對所謂「鎌倉殿的十三人」意有別指。這十三人是誰，在完結篇的尾聲，小四郎與政子的對白中，已有清楚的揭露，他們多數與歷史上那個短命的KMR13的成員，並不重合，他們是賴朝死後，先後成為鐮倉殿、想成為鐮倉殿，以及為了鐮倉殿而犧牲性命的十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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