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紀(2018)

黃鈺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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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結果就是一個氈房十幾個人搭了將近兩個小時。顯然有違哈薩克人日常吹噓的兩個家裡女主人就可以搭一個氈房的傳統。

說明:這篇文章寫於2018年我在阿克塞進行碩士論文的田野調查期間。彼時恰逢哈薩克朋友歡歡與女友麗麗決定在家鄉辦婚禮,邀我去參加,順便做婚禮攝像。在那半個月裡,我一邊體會著哈薩克傳統與其近在咫尺的城鎮化碰撞衝蕩的張力,也體會著人在變遷與困境前的“能動性”。對這場婚禮的記憶一直激勵著我,使我相信我所愛的這群人有勇氣與力量度過後來發生的一系列艱辛。2022年,歡歡和另一位朋友要重啟一個哈薩克文化科普的公眾號,選了這篇文章去發。最近因為某個內地電視劇的熱播,我重又去看公眾號,發現這篇舊文,決定把它貼到這兒。6年過去,文章主人公的孩子都已經能打醬油了。再回頭來看文章,依然能感受到當時氈房裡灰塵顆粒飄飛的陽光,麗麗的媽媽在婚禮前夜彈起jan ana(親愛的母親),還有恰秀硬糖砸在頭上的感覺。希望讀到它的朋友,也能看見和感受這一切。

縣城婚禮氈房穹頂changiraq看出去的天空

我要說的這場婚禮,是哈薩克青年歡歡和麗麗的。歡歡是我的朋友,年方二十四,長相比年輕時的張震要黑一點。麗麗是一枚溫柔真誠的貓咪鏟屎官,有點害羞,從來不說客套話。我第一次到麗麗家,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喝點茶吧」,說著把茶往我手裡一塞,也不管我客套啥就跑了。他們忙完,她悄悄抱出心愛的貓咪給我看。

拍攝完麗麗把我送回住處,我告訴她從新村後面走我下車會近。第二天歡歡送我,麗麗就把我住的巷子記住了,給歡歡說得極其詳細「你看那個道道上面有個超市呢,你從後面走更近一點。」不僅如此,麗麗還記得我這個老幹部不喝冷飲,每次大家買水都叮囑給我買常溫的。

哈薩克人辦婚禮極其隆重,古代大戶人家婚禮要持續四十天。俗話說夜長夢多,以前婚姻大多數是父母之命,這種拖長戰線的婚禮給了很多年輕人逃婚私奔的機會。現在婚禮就簡單多了。但是從定親到婚禮,仍然有三個月時間,大家都在各種籌備婚禮的事。

歡歡為了婚禮曠工三個月。他說這三個月的假期,簡直要把他的老本吃完了。據說三個月前前後後差不多也要宰上四十只羊,再加上添的新傢俱給親朋好友的禮物,林林總總,花錢如流水。人難過,羊特別難過。

三個月終於到頭,婚禮即將開啟。那兩天歡歡很高興,麗麗則有點苦惱。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了家裡幫忙,做衣服和帽子,花式給麗麗「推銷」傳統服飾。作為一個一路上學習慣都市生活的現代妹子,麗麗看著那一堆繁複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傳統服飾,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拒絕。

 

哈薩克人的傳統婚禮是【通過儀式】的標準流程。婚禮儀式的第一天,新郎要從家裡出來,去女方家幫工,度過女方婚禮,一直到男方婚禮當天,把新娘接回來。這一整套【閾限】既可以讓男孩體會「家務活」,也是象徵意義上對女方損失勞動力的補償。用特納的套路分析,就是哈薩克傳統社會中男女關係是常年不平衡的,女性承擔了大量的勞動,讓男性在婚禮上先勞動一下,有利於消除女性的積怨,保持社會穩定。時至今日誰在家做家務說不定了,但婚禮上這個象徵性勞動還是要的。

婚禮第一天歡歡還是神采飛揚的一個青年,隨口就來「大家好,我叫歡歡,我也是第一次結婚,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們先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討一個8.8的彩頭。麗麗說她的很多朋友都是先結婚才扯證,但是她想要先領證,讓人安心一些。一定要湊88日子順。

我內心困惑:「哈薩克人也管88大順這種玄學的嗎?」

結婚證領之前要體檢,說五點拿體檢單子,結果計生委找不到印章,五點半才拿到。讓人懷疑找章子的人跑去喝了個茶。不過大家都見怪不怪,顯然這種拖延還未達到哈薩克人節奏的一般水準。至於一般水準是什麼樣子,你一會兒就會看到了。

 

簡而言之,歡歡麗麗領證後,就積極投入婚禮的建設中去了。哈薩克人的婚禮建設比較複雜,建設的第一步:搭氈房。

阿城的哈薩克人大多定居了,但是婚喪嫁娶還是習慣搭一個氈房進行儀式。定居後氈房用得少了,實在不得已也可以租別人的,導致很多人搭氈房很不走心。歡歡家搭氈房那一天,歡歡九十歲的繼奶奶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到這頭,指揮交通,大聲呵斥自己的子女「哪有這麼搭的」。其他人一臉無奈,大家都很務實,能搭起來的氈房就是好氈房,搭牆子的柵欄不平鋸掉一截也就可以了。奶奶是有原則的長輩,每個梁鉤子都要拆下來重新系,門的頭尾方向一定不能顛倒,柵欄牆那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鋸的。

最後結果就是一個氈房十幾個人搭了將近兩個小時。顯然有違哈薩克人日常吹噓的兩個家裡女主人就可以搭一個氈房的傳統。

 

麗麗家的氈房就要氣派得多,一個整整齊齊的大氈房。但是搭的時候也沒有多迅速。歡歡來的前一天,女方家親戚開始把各種彩禮嫁妝往氈房裡碼,從髮夾頭巾茶壺墊子、餐具到沙發墊子褥子被子,但凡你能想到的哈薩克親戚一定會給你備齊全,沒想到的也要掛點新娘自己的東西湊湊數。這麼大的工程,碼起來也比較隨性,碼一個小時,累了,坐下來餐巾一鋪開始喝茶,喝上一個小時,再碼一個小時。從上午九點碼到晚上十點。深夜,歡歡和麗麗想偷偷進來拍個照,發現氈房裡人進人出燈火通明,最後還又抬進來一台空調。

 

9號歡歡就要去女方家,所以男方為了歡送歡歡,提前做了一個巴塔(祈福儀式)宰了個羊。他們宰羊的時候我和歡歡麗麗正在街上吃早飯,歡歡說:「他們說要送一下我宰了羊。」

我:「準備等你回家宰的嗎?」

歡歡:「宰完了已經。」

麗麗:「那你說啥?」

歡歡:「其實就是大人想吃肉了,和我也沒啥關係。」

 

9號很快就到了,一大早做完巴塔,歡歡就戴著一個極其德高望重的水獺皮帽子(吐馬克)耀武揚威地出了門。門口停著一排車,打頭的一輛小車光鮮亮麗上面扣了繡花裝飾品,我心裡想一定是要坐這一輛了,就朝著車挪了挪。結果沒一會兒,這輛車裝上東西拉上人,吱溜一聲開走了。歡歡還在院子裡。沒等我思考一下哪裡不對,歡歡眾星捧月地和伴郎盒盒泰走出來,徑直走到第二輛拉著六隻羊的皮卡車旁,拉開門坐了進去。

我???

就這樣,皮卡車拉著羊和新郎伴郎,開進了女方家大院。

歡歡戴著特別保暖的水獺皮帽子跪坐在氈房裡聽長輩訓導。氈房裡密密麻麻擠了一圈老人,氈房中間又圍了若干小圈,讓人以為是在下連環圍棋,哪裡再加塞一個人就可以開劫了。空調是開到了27°C,氈房裡的空氣可遠遠不是27°C這麼簡單。我作為一隻熱帶魚,在那種環境下都覺得自己變成了鹹魚幹。好不容易等老人們做完巴塔,人像洪水決堤一樣從氈房裡漏出來。歡歡才能狂奔到樓上換衣服——換成工裝——打工生涯要開始了。

哈薩克人對男女兩性有特別明確的分工,比如說男性宰羊和分羊肉搬東西,幹大宗體力活;女性洗碗洗羊內臟,燒茶倒水。女方婚禮期間新娘不能幹活,新郎專門負責燎羊頭。按理時代早已變化,新郎只要象徵性倒倒垃圾燎燎羊頭,宣告自己是個好女婿就行了。但是在歡歡特別招人喜愛的特點+女方家決定在家裡操辦婚禮所以活特別多的決定綜合作用下,歡歡的日常是這樣的:

「歡歡!倒水。」

「歡歡,垃圾滿了。」

「歡歡,這個碗洗一下。」

「歡歡,搬一下這個東西。」

「歡歡......」

「歡歡......」

最後勤勞的歡歡除了羊內臟沒洗之外,不管是男人幹的活還是女人幹的活全都幹了一個遍。

幹活也沒有賺來什麼認識率。女方婚禮當天,歡歡站在門口給來賓問好遞毛巾,經常遭遇如下靈魂暴擊。

歡歡:Assalemalykum(問候語).

來賓:Alykumsalem(問候語)...kimnig balasing(你誰家的娃)?

 

女方婚禮當天晚上,全場人都在聯歡,歡歡終於沒活幹了。按傳統,雖說是婚禮,但是新郎和新娘都沒什麼必要出現。於是就出現了這樣一幕:主持人深情款款地說「讓我們祝福兩位佳人和和美美永結同心」,大家歡呼鼓掌,迪斯可蹦起來,黑走馬跳起來。與此同時歡歡正在十二層的臥室裡呼呼大睡,麗麗在房間裡擼貓。

想來哈薩克人的婚禮其實是不太需要新郎新娘的。但是巴塔、奶茶、羊和黑走馬一定需要。歡歡最後賭氣說,應該把婚紗照列印成巨幅海報貼在院子的入口處。我則友善地建議他在腦門上貼上自己的名字。

在女方家的最後一晚上,也是男方婚禮的前夜。歡歡癱在氈房邊的椅子上打電話給麗麗定玫瑰花。阿城沒有玫瑰花店,於是要從敦煌定。對方一聽阿克塞的,「你自己找個人來取吧,不送。」折騰了大半晚上,歡歡終於把玫瑰花定了。旁邊其他人在煮第為二天送給女婿而宰的羊。煮好以後,非常照例地又擺開桌子先吃開了。大家都吃得油光滿面,眼睛眯成一條縫,一見我就招手:「小姑娘,來,吃肉。」

 

男方婚禮是婚禮流程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按道理這一天女方哭嫁將女兒送走,在男方家揭面紗,新郎就可以抱得美人歸了。於是我一大早就開始蹲點喝茶,生怕忙起來再沒空喝水。上午九點左右麗麗家整個變成了大型髮廊,歡歡又戴上了那個熱死人不償命的貂皮帽子,伴郎盒盒泰自己在衛生間照鏡子捋髮型。麗麗的小姐妹們忙著給新娘子梳辮子。

等新郎新娘都進到女方氈房裡後,訓導照舊開始。講著講著女方家親戚就開始哭開了。麗麗各種插科打諢轉移話題不想讓旁邊人哭,仿佛瞬間被歡歡附身。在這種詭異的氛圍中大家都哭得十分克制。一轉眼接新娘的花車就到了。男方家後援團呼啦啦來了一大群,他們的目的十分明確——搬東西。

櫃子毯子七大套,塞了糖的綢緞和花氈捆,搭了一天的氈房不到十分鐘就被搬空了。走的時候我一錯神看到麗麗的爸爸呆呆地坐在氈房中間,精神恍惚的看著虛空——確實也只有虛空了,氈房像被洗劫過一樣乾淨。我看著這一幕,也覺得像被打劫了一樣心酸。

 

跟著麗麗出來,發現歡歡不在,我忽然猛地記起來歡歡是要在氈房裡掛一件他自己的衣服,換上麗麗家人給準備的衣服出來的。剛要跑回去, 就發現歡歡已經完成大業出來了。我們搭車進了男方家院子,一下車,就有若干阿帕手抱糖罐子迎了出來。

我內心暗叫不好,果然,阿帕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抓,從罐子裡抓了滿手的糖,出手精准——漫天花雨。

恰秀!

好厲害的一招。

糖果犀利地破空呼嘯而來,砸在我的腦門上。咣當一聲,咣當兩聲,咣當三聲。竟然,是十分堅硬的大顆水果糖。

真疼啊。

是這樣的吧?沒有被恰秀砸過的婚禮攝像不配談人生。

 

等歡歡面帶笑容地和所有親戚都合完影了。我左等右等不見新娘,才問,麗麗呢。歡歡說,在親戚家喝茶呢。原來按規矩,還沒揭面紗新娘還不能到男方氈房來。於是我和急著回家換衣服的帥堂弟去了親戚家,一進門發現氣氛極為神秘。麗麗和伴娘團默默坐在沙發上,親戚家女主人倒茶,沒人說話,電視上放著不知道誰看的抗日神劇。

於是我又默默灰溜溜地溜了出來。


中午到了酒店,揭面紗的阿肯一出來,我一看,這不是上次我另一個朋友婚禮上那個阿肯嘛?他是不是承包了阿城大半婚禮揭面紗的活?三年後,我在中央音樂學院錄製的一個阿克塞民間音樂專輯裡再次聽到熟悉的JAR JAR,認出這位阿肯的聲音時,我才意識到我還是低估了他。

揭完面紗,男方長輩說著祝福語把一個人一樣大的紙鑰匙塞給新娘伴娘,那個鑰匙的象徵氣質,畢卡索看了也只能說聲佩服。接下來全場開始吃飯,歡歡忙得腳底起泡,各種張羅著倒茶倒水安排坐不下的客人。我跟著他拍,心想總不至於跟著新郎還沒飯吃。事實證明我又一次判斷失誤了,等歡歡忙完磚頭震驚地發現我為什麼還沒吃飯的時候,阿帕阿塔們早已吃飽喝足離席而去,現場杯盤狼藉,一份飯都沒給他剩下。

 

到了下午,麗麗進了氈房被喂了若干碗奶茶後,男方婚禮才算告一個小段落。下午歡歡的姐姐叫我去拍巴塔,我心想做了巴塔應該會宰羊,大概還是要拍一下的。姐姐滿不在乎地說,不宰不宰。結果到了晚上,他們開始煮肉。

我(懵逼):肉哪裡來?

姐姐:宰了個羊。

我:奧...

姐姐:宰羊有啥好拍的,拍巴塔就行了。

後來我發現,巴塔才是哈薩克人做儀式認為最重要的環節。無論什麼儀式,都要拍巴塔,別的都不管。這不禁讓我開始反思拍攝的「自觀」和「他觀」。

 

我們終於得了空到沙發上坐一會兒。歡歡終於得空掏出他的玫瑰花向麗麗補求婚。結果他剛進門就被伴娘團吆喝「出去出去,等我們手機拿出來準備好再進來。」

 

晚上繼續老年迪斯可場,我本來要上樓給相機充電,聽到黑走馬一時衝動去湊熱鬧,下來看到我的哥們巴彥超級開心,我可終於有舞伴了。結果沒跳一分鐘,歡歡的妹妹烏木提興沖沖地直奔巴彥而來:「幫我拿一下包!」包和手機都塞在了巴彥身上。

過了一會兒,烏木提疑惑地回來問我:你不是下來跳舞的嗎?

我:我的舞伴掛成了衣架子...

烏木提:那我陪你跳。

我:(高興)好啊。

(沒跳一分鐘)

烏木提:你相機電池充了嗎?

我:...

結局是我重新上樓充電池去了。跳舞這種事果然和我沒有緣分。

 

這場婚禮花了十五天才差不多把儀式做完,十幾隻羊得到了安息,幾百斤的茶葉和奶消失在了氈房之中。我連拍十來天,期間錯過了若干小細節,錯過原因是我一在現場出現就被遞肉遞甜瓜遞糖塞奶茶,最後只能落荒而逃。拍到無數歡歡累癱的畫面。婚禮的後遺症是,接下來的三天,我每天都只接受吃青菜。

CC BY-NC-ND 4.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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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鈺晴影視人類學學徒,業餘遊牧羊倌,鄉村社區影像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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