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第一人稱的逆襲：朴相映小說中的情感共同體

撰文｜陳佩甄（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

第一次注意到朴相映，是因為文學出版社「文學村」（문학동네）自2010年創立、專為出道10年內的作家設立的文學獎「年輕作家賞」。2020年的大賞得獎作家即為1988年出生於大邱的朴相映，當年的得獎作品〈一片石斑魚・宇宙的味道〉（우럭 한 점 우주의 맛），讀來有如一曲獻給在愛情與親情永恆的追求與失去、反覆失敗者的頌歌。

此前朴相映已以〈無名藝術家的眼淚與宰桐Pasta〉（알려지지 않은 예술가의 눈물과 자이툰 파스타, 2018）得到同個獎項的推薦獎；這部小說則是受到2017年發生在軍隊中的同性戀獵巫事件影響而創作，也是以年輕人的無用人生、無望心境為題，獲得廣大迴響。

之後連載並集結成書的《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대도시의 사랑법，原文直譯為《大都市的戀愛法》，2019。下稱《在熙》）持續受到讀者好評，並因其英譯版在2022年入圍國際布克獎，一舉成為現象級作品。而將《在熙》核心主題更加提煉後，讀者迎來的正是長篇小說作品《想成為一次元》（1 차원이 되고 싶어，2021），進一步深刻重構千禧年的文化與情感記憶。

前述故事中的角色生命走到30多歲後，則走進朴相映於COVID-19期間完成的小說集《關於相信》（믿음에 대하여，2022），成為那些感到疲憊不堪的上班族或自僱者，在工作與愛情中都肩負著更多的責任與掙扎。

朴相映與同期得獎作家金蓬坤（김봉곤）一起以「酷兒小說家」的身分受到文壇注目，是在依舊保守、恐同的南韓社會中，少見的公開出櫃、也創作同性戀主題小說的寫作者。同時，國際網路書店YES24在2020年調查了近5年南韓出版狀況，發現在「酷兒」這個主題有了驚人的成長，特別是「酷兒文學」作品，光是2020年一年的出版物數量已經超過了前5年的總數。

這個數量差異從2018年開始出現變化，當年11本酷兒文學書中，有5本為韓國國內作品；到了2020年，原本十分邊緣的出版主題開始呈倍數增長，出版了超過20本作品，其中只有4部為國外作品。YES24認為，引領韓國酷兒文學發展的書籍包括崔恩榮在小說集《對我無害之人》（2018，收錄描寫女同志的短篇小說〈那個夏天〉），以及朴相映的連載小說《在熙》，這兩部小說都非常受歡迎，不僅長踞排行榜百大，也有許多獎項肯定。

這樣的轉變，與近年來韓國酷兒遊行等社會運動經常躍上主流媒體、酷兒作家在文學獎與各類小說趨勢中展現的能量，以及LGBT youtuber等網路能見度更高有關。

➤​不只是「酷兒」：感性寫作與情感地誌

若將這一酷兒閱讀現象放到南韓近10年性別議題的大興與反挫、恐同勢力的檯面化來觀察，酷兒這個「性身分」的特殊性與議題性，或許並不是這波出版大勢的唯一解釋。我注意到的另一種社會趨勢是，對於「感性」寫作的閱讀需求。

根據韓國大型綜合網路購物商城Interpark的調查，2018年的出版市場中，「療癒」、「小確幸」主題相關的散文、詩集、隨筆，數月以來長踞書店綜合文類排行榜，銷量與出版品項幾乎是前一年的一倍之多。

不同於以往一直熱賣的「自我開發、學習」類書籍，療癒文學取代「努力向上」的工具書，成為一股反映社會需求的出版趨勢。朴相映的《雖然會胖，但還是想一個人吃完半半炸雞再睡》（오늘 밤은 굶고 자야지，2020）正中此社會狀態，以個人經驗與多重身分（胖子、酷兒、社會新人、病人）生動寫出了「失敗的努力」與「反努力」的實相。然而我將「酷兒、感性」出版趨勢並置來看，除了觀察到時間上的重疊，也在朴相映的作品中看到這個巧妙結合與最大值的表現。

就如韓國《哈芬登郵報》（Huffpost）的一份訪談中提及，之所以將朴相映定位為「當下的作家」，而不只是「當代」或「現代」，不完全是因為他代表了酷兒族群的聲音，而是因為他的小說在許多方面都與社會當下的情感緊密相連。閱讀他的小說時，我也十分驚艷於他對於人物情感的掌握，在不隱蔽也不刻意凸顯性身分的敘事下，「大都市的戀愛」這個通俗主題被透澈地精煉為「情感地誌」，不僅結合都市空間的獨特性與情感關係，也讓角色人物的生活意識與情感改變了空間內涵。

在朴相映小說中，首爾、仁川、曼谷、紐約、上海等城市，城市生活裡的半地下套房、學校、醫院（婦產科與精神科）、公園、租書店、補習班、遊戲間與梨泰院夜店，以及再日常不過的床墊、冰箱和浴缸，都是情感的載體與變體。或者就一句「我們約會的路線隨著中產階級化的潮流而變化」，就牽引出一種有機的、連動的情感景觀。

➤​第一人稱的逆襲：「我」所創造的情感共同體

當然我也無法忽視朴相映作品中的那個第一人稱「我」（나）的酷兒性。即使第一人稱敘事在20世紀初期透過新式小說體裁、日本私小說、現代個人主體的建立等社會轉型發展已久，但「我」經常被視為是不客觀、私密、內縮的文學人格。

韓國文學評論社群「今日批評論壇」曾在2019年以「第一人稱的逆襲」為題，討論對於第一人稱「我」的敘事轉型，這個討論即是因當時興起的酷兒文學而生。因為朴相映與金蓬坤的寫作皆採用「第一人稱」敘事，甚至也會直接以自己的名字為小說主角命名（蓬坤、映）。這種高度自我指涉的創作方式，不僅呼應了兩人皆公開出櫃、不迴避酷兒身分與經驗的個人政治，也同時創造出一種共享認同的資源，指向的是情感經驗。

如上述「今日批評論壇」的專題中指出，在構成共同體的集體知識依舊匱乏的時代中、在沒有一個名為「我們」的集體主體的情況下，「我」同時代表著連帶與獨立、對抗與共存，而小說更成為讓人們感知「我」的重要空間。即使朴相映小說主角是喜歡男人的男性，但他也試圖為這個角色注入多種複雜的情感，而且這些情感不能只是因對象不同，就被歸類為友誼、親情或愛情。

主角與異性友人（在熙、紋紋）間的情感連帶，不僅止於友誼；「我」與多位男性角色間的深刻聯繫，也不限於性關係。同樣的，他不再重複文學史中一再出現的悲傷憂鬱、慘綠酷兒，而是在承受以外，更強調克服的方法：讓幽默成為對生命更普世的回應。

因此，「我」創造了一種讓讀者填補空缺的體驗，而且並不是透過特殊的性身分，而是普通中產階級（青少年）角色的不安和焦慮，以及透過空間與物件操演的日常情感。第一人稱的逆襲，便成就了一個可能橫向連結（性）少數身分的情感共同體。●（原文於2023-10-12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雖然會胖，但還是想一個人吃完半半炸雞再睡
오늘 밤은 굶고 자야지
作者：朴相映 （박상영）
譯者：Tina
出版：野人出版
【內容簡介➤】

想成為一次元
1 차원이 되고 싶어
作者：朴相映 （박상영） 
譯者：郭宸瑋
出版：漫遊者文化
【內容簡介➤】

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
作者：朴相映 （박상영）
譯者：盧鴻金
出版：潮浪文化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朴相映

1988年出生於韓國大邱。在成均館大學主修法語文學和新聞傳播學，在東國大學研究所學習文藝創作。26歲時進入第一家公司工作，後來在雜誌社、廣告代理公司、諮詢公司等多種業界，以正式員工和非正式員工之間的身分工作了7年，但從未確信那是他所應存在的地方。雖然他明白勞動是崇高的，工作是維持生計的手段也是自我實現的場所，但他沒有實現自我，反而是在經歷上班族的生涯後領悟到工作不過是一種社畜生活，開始夢想著辭職。　

2016年憑藉短篇小說〈尋找芭黎絲．希爾頓〉（暫譯）獲得文學村新人獎。原以為從此能脫離上班族的世界，但由於生活沒有改善，只好繼續上班、寫作。2018年再以首部小說集《無人知曉的藝術家之淚和宰桐義大利麵》（暫譯）獲得第九屆文學村青年作家獎，一躍成為韓國同志文學代表作家。首部小說集獲得空前迴響，2019年再以〈一片石斑，宇宙的味道〉獲得第十屆青年作家獎首獎、許筠文學作家獎等大獎。

朴相映以驚人的毅力持續每天創作，2019年出版了描述都會男女們情感生活的第二本小說集《在熙，燒酒，我，還有冰箱裡的藍莓與菸》，亦獲得文學評論及讀者好評。現在則是盼望已久的全職作家。作品尚有隨筆《雖然會胖，但還是想一個人吃完半半炸雞再睡》及多部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