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白日青春》導演劉國瑞:無論如何艱難,我們都可以走在有陽光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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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有趣的地方也在於此,導演的成長、所喜愛的事物,加加埋埋,便搓成了一個獨特的形狀。談及《白日青春》創作上的影響,劉國瑞提到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的《完美的世界》(A Perfect World),也有關犯罪、汽車追逐和一段「父子情」,但他希望事情在一夜之間發生,而且主角的關係要有一點距離感,「萍水相逢,仗義幫忙,旅程上大家都付出真心,但亦明白不會長久,我想寫這樣的一種關係。」

原文刊載於電影薪火

文|小武

去年香港電影屢創票房新高,不少矚目作品更是由新導演掌鏡,彷彿迎來了另一個「新浪潮」。好幾部去年年底優先作有限度放映的作品,近日終於正式相繼公映,當中包括在去年金馬獎揚威,奪得最佳新導演、最佳原著劇本和最佳男主角(黃秋生)三項大獎的《白日青春》。

去年 12 月初我們訪問了導演劉國瑞,談的大多是電影創作本身,或會涉及一點劇情內容。既然電影已安排在 3 月 30 日公映,至今亦放映了不少優先場,訪問也是時候見街了。

詩與爵士

看罷《白日青春》,留意到畫面較暗,英文片名卻偏偏喚作「The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於是訪問開始我就問劉國瑞導演,如此命名,靈感會否是來自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那也是一部很暗的戲,而英文片名又「離奇」地,叫做「A Brighter Summer Day」。

導演否認有這個關連,但原來兩者也不能說沒有共通點,兩個英文片名都取自老歌。「其實這是一首 Jazz 的歌曲,我平時好喜歡聽 Jazz,我很多短片的(英文)名字都是 Jazz 的歌,第一部短片《九號公路》叫 Let’s Get Lost,Chet Baker 的歌*,我好鍾意 Chet Baker。第三部短片《夜更》叫 How High the Moon,也是 Jazz(歌曲)。」《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英文片名「A Brighter Summer Day」取自貓王(Elvis Presley)經典〈Are You Lonesome Tonight〉的一句歌詞,看過電影的話相信會明白它的由來,這裡就無謂離題細談。

至於「The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則取自 Jazz Standard〈On the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歌詞大概的意思是,不開心的時候便出門吧,走在街上,總有一旁陽光正照著。劉國瑞覺得聽起來好正面:「一條街永遠都有光明和比較暗的一邊,放在我對香港,或戲中的角色,意象上就是無論如何艱難,我們都可以走在有陽光的那一邊。」他說寫劇本會先想個名字,中文名多數來自詩(《白日青春》的名字取自袁枚詩作《苔》的兩句: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英文名就來自歌,「白日青春和 Sunny Side of the Street 是一個對照,也是我寫這個故事的一些寓意。」

「但是呢,《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是對我有好大影響的一部電影。」劉國瑞補充。所以,這個片名的觀察也不能說是亂來啊!

(*註:〈Let’s Get Lost〉是首 Jazz Standard,嚴格來說 Chet Baker 不是原唱,但他的版本肯定最有名)

《白日青春》劇照。

都是異鄉人

《白日青春》有兩條故事線:黃秋生飾演的陳白日,是一名 70 年代從大陸偷渡來港的的士司機,與兒子陳康關係疏離;林諾飾演的莫青春(Hassan,戲中稱呼他作「哈山」)是個在香港出生的巴基斯坦裔難民,父親車禍後加入黑幫身陷險境,隨後展開了一場公路逃亡。劇本透過兩段父子關係相互對照,從而表達不同的主題。

兩個主角不同的背景,彷彿也在映照香港當下大眾的某種身份認同;如此比對,肯定不是一件討好的事。劉國瑞在馬來西亞長大,當要處理一個香港或香港人的故事,又會以怎樣的視角去切入?

觀眾會代入,或可以共情的地訪,卻不一定是導演最關心的事情。「我內心最 concern 的,可能是那種流逝的情感。」他說拍了幾部短片之後,開始找到自己的定位。「我第二部短片《末路窮途》就開始寫香港的巴基斯坦家庭,發展到拍長片《白日青春》,我的方向是很清晰的,就是想寫在香港,這些異鄉人家庭的故事。但這是否就等同香港家庭的全貌呢?當然不是,我也不會說自己在代表香港人。」

儘管大學時期就來港生活,至今已十多年了,妻子也是香港人,但劉國瑞強調,如果有人問他是否香港導演,他還是會答自己是一名在香港拍戲的馬來西亞導演。「所以我不會說我能代表香港人,我只是想 present 一個在香港生活十幾年的人,所感受到的一種香港社會面貌,而這種面貌可能是主流的香港人一生也不會接觸到的,但對我來說卻是一些日常生活。」他說可能自己在港也有很多不同國籍的朋友,當中也包括一些 asylum seeker(尋求庇護者),他們面對的處境、困難,雖非他直接要面對的,但那種令人不安的感覺、家庭關係上的複雜情感,卻很能感同身受。「所以這部戲其實是講家庭關係,特別是父子情,當中有關對難民的描述,是香港 community 裡面難民的一個處境,而不是要 challenge 背後的制度。」

Y 字形結構的劇本

既然是寫父子情,又有否想過黃秋生、周國賢的父子關係會作更深入的描繪?劉國瑞笑說這個問題很尖銳,大概他也曾有這樣的思考吧。「劇本有寫過更多的情節,一開始我是想有一個 Y 字形結構的劇本,就是兩個家庭的故事 intercut,展現兩種很不同的家庭,中間會有一些交集,最後因一場意外連結了起來,變成一條直線,兩個家庭的故事走在一起。」如今《白日青春》的結構也大概如此。「沒錯,但創作的時候你便要取捨,畢竟後面『公路』的部分才最有趣。」

劉國瑞說希望 Y 字的交匯點前後大概各佔一半,所以如果某一邊太長,另一邊便要濃縮。「我想整個故事是在一夜之間發生,也要考慮整部戲會不會太長,比例又是否平衡。周國賢的角色陳康,最初的想法是他的戲份會更重一點,甚至像有三個主角般,現時他就是一個 supporting role,去點出陳白日在父子關係上的遺憾和缺失。」

戲中陳康更說了一句「我都想好似哈山咁」,然而劉國瑞表示,陳白日不一定就因此知道兒子想得到的是什麼,畢竟二人成長的環境很不同,很多事情自自然然便會發生。訪問之時我問及一些角色的想法,比如哈山最終的去留問題時,劉國瑞往往會強調「唔係話我想點就點」,「做到情理之內、意料之外,當然最好,但故事的走向有時已有了定案,你必須跟住個角色行。」他說寫故事和創造角色不用太準確,觀眾可以自行投射、感受和解讀,「有時一個人做一件事,不一定有好明確的目的,背後有好多原因加加埋埋,反而真實一點。」

沒有人會拍的香港的一面

創作有趣的地方也在於此,導演的成長、所喜愛的事物,加加埋埋,便搓成了一個獨特的形狀。談及《白日青春》創作上的影響,劉國瑞提到奇連伊士活(Clint Eastwood)的《完美的世界》(A Perfect World),也有關犯罪、汽車追逐和一段「父子情」,但他希望事情在一夜之間發生,而且主角的關係要有一點距離感,「萍水相逢,仗義幫忙,旅程上大家都付出真心,但亦明白不會長久,我想寫這樣的一種關係。」

雖說是有關「難民」的故事,但觀眾不難從風格上找到熟悉感,警匪、汽車追逐、失鎗,都是港產片常見的元素。「警匪追逐是一開始便決定(要拍)的了,某程度上也是一種挑戰啦,想用我的視角、方法,去處理香港電影這種類型。因為我過往拍的都是 family drama,譬如拍《末路窮途》的巴基斯坦家庭時,也會想,香港觀眾會不會看呢?會否覺得這不是香港電影呢?」他說不是想證明自己有能力,只是不想重複又重複,「我不是紅褲仔出身,拍這些氣氛緊張的場面是很難的,我想嘗試冷處理這些動作場面,譬如鏡頭浪漫一點。追逐場面是拍了很多,但如果很 personal,以哈山的角度切入,又會怎樣?反正主角又不是車手,所以最後也沒有用好勁的 shots。」

問到想觀眾抱怎樣的心態入場,他說「最好無期望」。「通常有期望就會失望,我自己看戲一般什麼都不知道就入場。」他說能拍到《白日青春》是很幸運的,投資者、監製都給予很大的自由度:「我可以很任性地建構屬於我自己的世界。雖然是商業投資,但某程度上也如獨立電影,都以我想要的方式、角度去處理故事,結果還拿了獎就更加難得。我希望觀眾可以很 open 地去看這個香港獨特的一面。我明白大家看戲會有不同的原因,有些想深情,有些想娛樂,有些想有社會性,但這部戲呈現了一般人不會拍的香港的一面,我希望觀眾也能夠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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