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译本《挪威的森林》第一章自序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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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译中迁移英语的语言特征,而享受以英语为基础的语言风格所带来的表现能力”。所以,在这种误打误撞而发现的强调日语“功能性”的写作体式下,村上创作出了“创新性、近乎透明、了无阻翳、开一代新风”的《且听风吟》。要在中文中还原村上语言的风格质感,就也应该在中译上继承这种“移植般的写作体式”,才好产生“更好地体现风格、还原质感”的译文。


《挪威的森林》是经典的现实主义文本,其对于中文读者影响之大,无需多言。至于《挪》的中译本,自然是林少华先生的译本为最先最广。其水准当然很高,其流传无疑很广,但由于其个人风格不可避免的渗入,林译在对原文质感的还原上,还存在不少欠缺。既然有欠缺,伟大作品的翻译就不完善、未结束。所以,我从十二月开始,就谋生了重译《挪》的念头。

新中译本着重的地方,自然也在于如何更好地体现风格、还原质感。所以弄清白村上语言究竟是如何成形、如何发展,是第一要事。《且听风吟》是村上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探究村上语言风格的重要材料。我们参考林的《风》译序就非常清楚了:

那么,这部小说作为文学文本的新颖之处表现在哪里呢?显而易见,主要表现在它的文体或者说语言风格:简洁明快,爽净直白,节奏短促,切换快捷。如《风》第一节所说的,“没有任何添枝加叶之处”,简直像“一览表”。小说当然是用日语写的,却又不像日语,不像传统的日本文学作品,或者说日语味儿很淡,这点同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等人比较一下就清楚了。村上认为日本小说过于利用“日语性”,以致“自我表现这一行为同日语的特质结合得太深了,没了界线”,而这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沉重(heavy)。也正因如此,他原来几乎没有当小说家的念头,没以为可以用日语写出小说。“说老实话,写这个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写才好。起始用现实主义大致写了一遍,同一故事梗概同一模式,但文体是用既成文体或者说普通小说文体写的。写完一读,实在太差了,觉得该是哪里出了毛病……所以索性推倒重来,开始按自己的喜好写。先用英语写一点点,再翻译过来。结果觉得很顺手,那以后就一直用这种文体。”换言之,《风》的文体一开始乃不得已而为之,尝到甜头后才开始刻意经营——“别人怎么看待我是不大清楚,但如今想来,我觉得自己是将贴裹在语言周身的各种赘物冲洗干净……洗去汗斑冲掉污垢,使其一丝不挂,然后再排列好、抛出去”。他又说将语言洗净后加以组合是他的一个出发点,“我想我是有能力从这里出发组合得更好的,尽管那是非常不完全的、原初性的东西”。日本文学评论界虽然对村上作品议论纷纭,褒贬不一,但对于其文体的看法大体一致,认为有创新性,近乎透明,了无阻翳,可谓开一代新风,甚至认为其文体的新颖意味着他对世界理解的新颖,并非语言的新颖。(关井光男)

————林少华《人生旅途中的风吟(译序)》(上海译文出版社)

总结来说,《风》具有“简洁明快、爽净直白”的语言魅力,很大程度是因为这种采用“先以其它语言进行第一创作,再译回母语“的独特写作体式。至于这种体式以何起这般妙用,我也已经在一篇回复中阐述了个人的粗俗理解:

村上在《身为职业小说家》中回忆:《且听风吟》初稿用日语写成,而自己并不满意,于是二稿用英语重写,再自行日译,“由此找到了自己的语言风格”。

若要几词概括村上的语言风格,应当是“简而蕴力,实而涵清”。这无疑是受如海明威等美国近代文学作家影响而形成的,而他们的作品文本大都以英文著成。村上所追求的语言风格与这些英文本是脱不开关系的。

语言特征挂钩其表现能力,如汉语属分析语而具有更高灵活度般。语言提供作者的表现空间是作品建构意识的基础,而产生可能的语言风格。故村上更想强调日语的功能性:在日译中迁移英语的语言特征,而享受以英语为基础的语言风格所带来的表现能力。

原链接:https://qoto.org/@che/109598220472086518

我们只需要看最后一句话就真相大白了,“在日译中迁移英语的语言特征,而享受以英语为基础的语言风格所带来的表现能力”。所以,在这种误打误撞而发现的强调日语“功能性”的写作体式下,村上创作出了“创新性、近乎透明、了无阻翳、开一代新风”的《且听风吟》。要在中文中还原村上语言的风格质感,就也应该在中译上继承这种“移植般的写作体式”,才好产生“更好地体现风格、还原质感”的译文。

于是,继承体式来重新中译《挪》的第一章时,我一般遵循以下顺序:

  1. 理解林译所表达的内容意思,标明林译中显然的汉化表达。
  2. 对照Jay Rubin英译本来修正自己对原文内容的猜想。
  3. 落地自己的表达。
  4. 对照日语原文校补(在全文翻译结束以后)

此外,我个人认为:翻译任何的文本、作品,首先就要对译语有着相当的自信。汉语是动态的语言,是善用动词的语言,也是极其灵活而扩张性无可动量的语言。基于个人对村上语言风格的理解,我认为在译后的语言在风格上至少要遵循以下特征:

  1. 不使用汉化明显的语词,如林译第一章中的“莞尔一笑”、“蜿蜒”、“逶迤”、“凝眸望去”、“长空寥廓”、“簌簌低语”、“万籁俱寂”、“一臂之力”、“土崩瓦解”、“分崩离析”、“惴惴不安”、“敲骨吸髓”、“文思泉涌”、“水落石出”。这些语词除了能展示林先生汉语水平之高以外,其实说明了林译对村上语言更多在做一种懒惰化的处理,即“在原文中表达的关键意思,我只要在博大精深的汉语语库中找到对应就好办了”。这些词语总让人感觉《挪》也有可能是个汉语母语者写的。所以,这样的处理,只能展现原文的大意,而不能重新赋予译文那种原作品对读者的风格冲击及质感上的统一,还原不了原文的叙述风格,也不能体现原文各处的真实情绪。并且,上面列举的这些语词中,不少也存在语意扩张和二次创作。
  2. 尽量少出定语,而多出谓语,竭力增强句子的连贯性和紧凑性,经常使用衔接词,善用分号、冒号、破折号来衔接句子(句意)。
  3. 原文中关键的代词指示,要指明精准,要直接转换成名词,而不要让读者徒增回看的念头,最好所有句子一次就懂、一下明白;意译偏多,倾向于使译文成为一种对原文的解释,而非一种简单的语词上的对应。

我预测有人认为,上面所列举的特征,完全就是西化汉语的特征;我的翻译尝试,完全就是毁灭汉语的邪恶行径。其实这样的观点十分普遍也完全容易反驳。本序所提及的汉语,不出意外全是现代汉语:既然是现代的汉语,就不是古代的汉语,就不是封闭的语言,就不是自断其活水的语言,不是自欺其经久不衰而无可比拟的语言。所以我的翻译主张,其实同鲁迅先生的翻译主张,是有重叠的部分的,即“凡是翻译,必须兼顾两面,一则当然力求其易解,一则是保存着原作的丰姿”。

自序到这里就结束了。在写注解之前,我还想记录一些读第一章时的个人感受。我相信不少读者在初读《挪》第一章时,肯定是好奇的和不解的,这也是常见的写作手法所刻意而为的。但出于个人经历的原因,我在初读第一章里渡边和直子的对白时,就已经处在一种感同身受并且回忆涌上心头的情绪状态了,因为我也太清楚两个边缘化的人是如何相互搀扶而活,也太明白患精神心理疾病的人在面对感情时是多么渴望而又失望。

以下是对比林译的本译本第一章的注解,我挑取了差异典型的地方来注明,并且一个点可能只会出一次:

第一处(减少不必要的定语出现):

林译: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747客机的座位上。

我译:我三十七岁时在波音 737 客机上,望着窗外。

第二处(减少语意扩张):

林译:看上去竟如同弗兰德派抑郁画幅的背景一般。罢了罢了,又是德国,我想。

我译:一切像是佛兰德派抑郁画的背景般。——又在德国。

第三处(语言简化):

林译: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难以自已,不,比往日还要强烈地摇撼我的身心。

我译:往常听着那旋律便不能自已,而今天它更加颤动我的心灵。

第四处(对关键名词的基于英版的意译):

林译:我扬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我译:我直直地望着北海上空,眼里阴沉的云,让我想起过往人生里失去的种种:已逝的青春、不再重现的面孔、难能可贵的瞬间。

并且,“东西”对应“人们”,恐怕是不合适的。

第五处(简化环境描写、减少定语、减少汉化、增强衔接的紧凑感):

林译:即使在经历过十八度春秋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记起那片草地的风景。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耳畔不闻任何声响,身边没有任何人擦过。只见两只火团样的小鸟,受惊似的从草丛中腾起,朝杂木林方向飞去。直子一边移动脚步,一边向我讲水井的故事。

我译:即便十八年过去,那草原上的一切风景,我也记得真真切切。下了几日的细雨,洗得夏季的尘埃无踪无际;起伏的山峦则趁时染上绿的生机;十月里微凉的风更撩着冲顶的麦草;而一条薄薄的长云涂在冰蓝的天际。放眼这般空旷,却在内心发痛。风儿俯过草地,又吹动她的发梢,后穿梭在树林的交错杂木间,引得枝枝叶叶垂首低叹。风的呻吟里夹着远来的犬吠声,若有似无得如从另外的世界传入。之外我俩再听不见什么声响,也不见任何人影在旁,却惊动了两只火团外形的小鸟。它们于草丛腾空起飞,也顺着风往杂木间去。直子边走边给我讲水井的事。

第六处(简化语言、减少汉化、意译关键议论):

林译: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对那时的我来说,风景那玩艺儿似乎是无所谓的。坦率地说,那时心里想的,只是我自己,只是身旁相伴而行的一个漂亮姑娘,只是我与她的关系,而后又转回我自己。在那个年龄,无论目睹什么感受什么还是思考什么,终归都像回飞镖一样转回到自己手上。更何况我正怀着恋情,而那恋情又把我带到一处极为纷纭复杂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赏周围风景的闲情逸致。

我译:记忆总是撩拨着人的性情。当时未曾发觉的可贵,十八年后方才显得动人。那刻我心里想的,完全无关满目的风景。我只在乎我自己,只在乎身旁的那个女孩及同她的关系,然后又回到自己身上罢了。处在这个年龄,无论是于什么的所见所感还是所思,都将如回飞镖般又返还到自己手上。而且我还在一段缠绵复杂的感情里,哪有欣赏风景的余地。

第七处(简化环境描写、减少定语、减少汉化、增强衔接的紧凑感、意译关键议论):

林译:对了,她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至于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一种符号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可是自从直子跟我讲过那口井以后,只要看不到那口井,我就想不起那片草地的景致。虽然未曾实际目睹,但井的样子已作为无法从脑海中分离的一部分同那风景浑融一体了。我甚至可以详尽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于草地与杂木林的交界处,地面豁然闪出的直径约一米的黑洞洞的井穴,给青草不动声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无栅栏,又不见略微高出的石沿,只有那井张着嘴。石砌的井口,经过多年风吹雨淋,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浑浊的白色,而且裂缝纵横,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绿色的小蜥蜴“吱溜溜”钻进那石缝里。弯腰朝井内望去,却是一无所见。我唯一知道的就是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有多深;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古脑儿煮在了里边。

我译:她那日在讲一口废弃水井。我不知道在郊外是真有口弃井,还是一镜存在直子脑海的想象,和她共病时自我编织的件件一样。听她讲完水井后,我见不得那口井时,也记不起那片草原的一切。即便从未见过,我早已经把弃井同草原画面粘在一起,而能随口讲出井的细末:在那草原同杂木间的交界上,黑不入光地掩于杂草下,也没有警识的任何标识,长年风雨下累成浊白的乳色,生出许多缝隙来,就要塌去;绿的小蜥蜴从缝中向井内望去,什么也见不着的。我所知道的就是井深得无可动量,所以也如收集世上所有黑色而煮成的黑暗料理般黑。

这一处未给出的译句很多,暂时无能重新插入,是待完成的一处。

第八处(简化语言、意译表述、改代词为名词):

林译:“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呀。嗳,假定、假定我和你结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么在你上班的时间里,有谁能守护我呢?你出差的时候,有谁能守护我呢?难道我到死都寸步不离你不成?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对不?那也称不上是人与人的关系吧?再说,你早早晚晚也要对我生厌的。你会想:这辈子到底是怎么了,只落得给这女人当护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那样。那一来,我面临的难题不还是等于没解决么?”

我译:“因为一个人永远守护另一个人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是,假使我和你结了婚,你白天得去工作吧?你在公司上班时,谁来守护我呢?或者在你出差时,又有谁守护我呢?莫非我到死也不离你一步?那样不就不平权了,对吧?都不能称作人和人的关系了。而且你或早或晚也会厌倦我的。你将来会觉得:这辈子是怎么了,一生要给这女的作护身么?我会受不了这样。那么,我不还是在困难之中吗?”

林译:“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我把手放在她背上,说道,“总有一天要结束的。结束的时候我们再另作商量不迟,商量往下怎么办。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们毕竟不是眼盯着收支账簿过日子。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用我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呢?好吗,双肩放松一些!正因为你肩膀绷得紧,才这样拘板地看待问题。只要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变得轻些。”

我译:“困难总有到头的一天。”我把手落在她肩上,说道:“总该有一天结束的。分别时我们再决定也行,想想往后怎么过,至那时,或许我也有依托你的时候。我们毕竟不是盯着账簿生活。要是你现在需要我,也尽管依赖我好了,不是吗?为何想得那样焦虑呢?放松点,肩膀自然些嘛。你拘谨过狠便愈想愈坏。放松了,身子也会轻盈嘛。”

这一处林译存在的问题很多。

首先,“也不是一生一世都这样”是指代不明的。这里的“这”,既可以指“渡边不会一生一世陪着直子”,也可以指“直子对于掉进弃井的恐惧会在某一天消失”,需要读者自行判断。所以我直接译为“困难总有到头的一天”,简单明了。

其次,“到那时候,说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是一个极其让读者摸不着头脑的句子。这里的大意是,“直子依赖渡边来暂时缓解对掉进弃井的恐惧,而渡边也会有依赖(需要)直子的一天”。所以我译为“至那时,或许我也有依托你的时候”,不需要读者联系上下文来理解。

再次,个别字眼、短句我也做出了调整:

“如果你现在需要我,只管用我就是”变成了“要是你现在需要我,也尽管依赖我好了”。“用我”是从原文硬生生的直译,在这里显得非常粗糙难看。联系上下文不能看出其实是“依赖”的意思。

“那样岂不是不对等了”变成了“那样不就不平权了”。“对等”也同样是从原文直译,换成“平权”,会更符合中文表述。

“我可不希望那样”变成了“我会受不了这样”。基于英译本,这里的“可不希望”原本是“couldn’t stand”之意,所以换成“受不了”,切合直子此刻的内心感受及情绪流露。顺带一提,这句“我会受不了这样”出自林俊杰的中文歌曲《修炼爱情》:我非常喜欢这首歌,并且这行词很有杀伤力。

第九处(简化语言、减少定语、多出谓语、增强衔接感):

林译:她就再没开口,开始在我前边走起来。树梢间泻下的秋日阳光,在她肩部一闪一闪地跳跃着。犬吠声再次传来,似乎比刚才离我们稍微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隆起的地方,钻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缓坡。我拉开两三步距离跟在后面。

我译:接下来的路她不再开口。秋日的阳光从树梢间泻下,在她肩上一闪一闪地跳跃;犬吠声再度传来,对比之前又稍稍离我们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再钻出松林,快速到下一缓坡。我落下两三步距离跟在她后。

第十处(减少汉化、意译并修饰议论):

林译: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命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为了信守我对直子做出的诺言,舍此别无他路。

我译:但无论如何,我应当守着仅剩的记忆——不断失真的画面回忆。我拼命地回想那些画面,以继续这篇追忆创作。出口了对直子的承诺,就全无反顾地追悔补偿吧。

此处同样是将代词“此”直接变成“追悔补偿”,不需要读者结合上下文理解,明了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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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译本《挪威的森林》第一章 (对照英版 参考林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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