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寫作的情書（下篇）

2023 年 2 月 14 日

假裝正經地回答中國某平台編輯的採訪，現在發出來，其實是為了2023年情人節吃自己和寫作的狗糧，要與滿山遍野的紅心對衝，降低傷害。這是下集。愛它就大聲告訴它，情書不爛尾。

前言：

2022年底，中國某平台編輯突然發給我一個採訪提綱，三十六個靈魂之問，問我和寫作的關係。本人假裝正經回答，壓縮精簡成二十五個問題，發在馬特市。適逢2023年情人節，面對漫山遍野的浪漫與紅心，作者差點要hold不住破功了。為與眾多狗糧對衝，減少傷害，遂命名為《給寫作的情書》，自己吃自己和寫作的狗糧。本文是下篇。因本情書據說要發在牆國某「正規出版物」上，主要針對牆國讀者，所以，當你看到「不可抗拒神秘力量」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其實說的是牆國的變態出版審查制度和審查制度模塑下的變態人性。還有，我也不大確定這篇情書的某些文字會不會被牆國出版社和諧掉，如被和諧，一切以馬特市發文為準。另外，我同時不確定本文提到的馬特市某知名作者的名字能不能出現在牆國，如他被和諧，只要不因情書引來殺身之禍，一切也以這裡的發文為準。

12. 您會回看自己以前的作品嗎？您怎樣看待和評價自己的寫作和作品？您認為自己是一個什麼樣的寫作者？

會，有時候回看。有的作品回看以後我仍會笑，有的我仍然會哭，有的看到錯別字，有的想抓起來再改。我不知道怎樣評價我的作品，我曾經寫過一個詞叫「笑淚交錯」。但其實也有一些作品沒有這麼強烈情緒。在寫作上面我一直是一個初學者，我想即使我再寫幾十年，我也仍然是初學者。每次開始前我都不知道最後去哪裡。只有寫完了才發現哦原來我去了那裡。

13. 您認為一個好的寫作者需要哪些能力？

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個人感覺本質還是愛的能力。如果你專心培養你愛的能力，你的愛會為你的寫作帶來特異功能。愛可以通靈。比如給你敏銳的直覺，傾聽和共情能力，理解力，召喚故事的能力，對詞語的敏感，邏輯分析能力，還有對寫作來說非常非常重要的想象力，當然，它也會為你召喚來體力，如果你足夠愛你的身體。總歸來說，這些愛給予你的能力，就是要你去承擔人性的一切可能。

14. 您會關注讀者對您作品的評價嗎？為什麼？有哪些難忘的評價嗎？這些評價會對您的寫作產生影響嗎？

關注啊，尤其剛開始發表作品的時候。但是發現作品完成以後，有它自己的命，讀者的評價似乎和我這個作者沒啥關係。很多情況下讀者只是在訴說和演繹他們心裡面的那個故事而已，你朋友的評價，往往也在演繹他們眼裡你的人生傳記。當然如果一個讀者看出了藏在作品裡的我的本意，我會很欣喜，可是這樣的情況少之又少，比如我碰到的那個精神病患者直中核心，可他從沒有讀過啊。

但是負面評價，除了專業槓精的，我是會去反思和查驗，看我到底有沒有這個問題，尤其是人家說得有理有據的時候。寫作以來，我收到的普遍負面評價是缺乏技巧，好題材寫壞，還莫名其妙感傷，用詞小學生水平，用了好多上不了檯面的網絡用語。

對啊，這些評價我都記得，但我基本不回應，口舌來去就沒意思了，再說又不是說我，是說那個作品。作者要回應，也得用作品的成長回應啊。

影響就是我去自學寫作技巧，可是也學不來。語言倒是可以學習和長進的，怎麼學外語，就怎麼學中文，積累每一個詞彙和語法點。其實說起來挺慚愧的，我寫作以來，比我當時在文學系學中文的時間，不知多了多少倍，我想大概因為從前沒學會的，最後遲早都要補課吧。但是我不同意網絡用語上不了檯面，有些上不了，有些已經很有檯面了，我寫作還是會用不少網絡用語。

評論看得越來越多後，也就淡定了。不會像剛開始一樣有很多情緒，只是對我的故事說，你看這些人原來是這麼看你的，好玩吧。就這樣和我的故事稍微交流一下，好像看一條放生的魚。放生後，它有它的命，我也有我的命。

曾經有一位讀者，在我第一本書發表兩年之後，給我寫了一封信。這位讀者，至今都是我非常感激的人。他說他是一名軍醫，在寧夏戈壁執行任務後，晚上睡在野外帳篷裡，第一次讀到我的作品，之後出任務的時候看看西北的天空，都覺得好高好藍。他問我為何上一次作品發表都兩年了，可是還沒有看到我後續的作品。當時我正在人生黑洞，寫三百字都很奢侈，躺在床上假裝不氣息奄奄中收到這樣一封信，想着我這種人何德何能擁有這樣的讀者。而且更讓人感動的是，他也是一名初學寫作的作者，聽說我病得很重，不問我在哪兒就要為我聯繫最好的軍醫院提供幫助。在這樣的至暗時刻，我其實每天都很認真地在思考放棄生命，可文字卻帶來了天使，這種溫暖是你覺得你必須一點一點好起來繼續寫作，把命回報給這樣的人。所以我曾經對我的好朋友說，寫作於我有救命之恩，其實是寫作通過各種方式帶給我的愛，於沉陷黑暗中的我是最終極的救贖。

15. 在您看來，您的個人經歷對您的寫作帶來哪些影響？相比於其他寫作者，您覺得會有哪些獨屬於您個人的風格或特質？

可能因為有人類學專業背景的緣故，我一直覺得自己在人類社會的不同時空來回穿梭。你們目前可以在中國讀到的，又恰巧是我穿梭中的幾段旅程，比如作為吃貨和青春童年作者的旅程。作為其他樣子的旅程，你們因為不可抗拒神秘力量又看不到，那也不怨我。所以如果你們萬一要把我和當代青春文學作者比，那我真的無話可說。

我的個人風格和特質？因為穿梭不同時空，有時候會被人類學職業習慣所影響，會真正地參與生活在不同時空，變成這個時空的人，會去傾聽不同時空人的故事，並且吸收故事帶來的所有感覺，好像我穿越走過，它們最後都長在我身上，成為我的一部分。所以我感覺我可能會比很多同齡人多活過幾輩子，承受過多幾倍的聚散分離。一種感情，在我這裡，其實是好幾個時空類似感情和語境的同時疊加，就是我如果愛你，我是用好幾個時空的愛同時愛你啊，那我的悲傷，也是好幾個時空的悲傷一起襲來啊（這裡玄幻了），所以會很重。這樣說來，我應該有個不屬於我這個年齡的滄桑靈魂？（其實說自己是大媽不就完了，還用滄桑這個詞裝這麼久？）不過你們應該會奇怪，你們看到的也許是一個青春文學，飲食文學的幼稚嘻哈作者，怎麼說她有滄桑靈魂？

不要問我，問不可抗拒神秘力量。

16. 在您看來，好的非虛構作品是什麼樣的？有哪些具體的標準和要素嗎?

如果要再一次硬說「非虛構」這個詞，那我就只能說，就一條，吸引人讀下去，中間涉及到的所有專業用語和專業分析，自然揉進敘述中，不要有疤痕，把極其尖端高深的東西講好玩好懂，不要讓讀者腦霧。腦霧是阻礙作品閱讀的重要原因。其實在這個方面，我是很守舊的，我非常尊崇中唐的元白詩風，如果你可以做到，你寫的一個很專業的故事，比如量子力學的故事，可以讓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文學教育的人和對理科有心理創傷的人讀下去，或者聽下去，並且覺得很有意思，還學到點什麼，那你就成功了。當然元白詩風，一是作者要有元稹和白居易那樣的功底，素質和寫作意識；二是時代要有單純質樸熱愛閱讀的讀者；第三也要有一個熱愛文藝的偉大時代。如果你家剛好有做飯保潔阿姨，可以付點錢給阿姨讀讀，或者門口摸魚的保安，廣場乘涼的大爺，請他們幫個忙你讀給他們聽，如果他們都在刷抖音快手，付錢也不聽，那你就只能給你家的貓讀。可如果像我，連貓也沒有，那就只能暫時人格分裂一下，給你沒文化但有情緒的大姨媽人格讀。什麼？你是男作者？男作者我怎麼知道，好像有大姨夫。

17. 寫作對您的生活帶來了哪些影響和改變呢？

我覺得它幫我去找到「自己的話」，最大限度地成為我自己。成為自己難嗎？很難。不信你試試。你得挑戰這個社會，集體，各種各樣的既定觀念強加於你身上的一切標準。你得重估一切，做出選擇，然後成為你自己，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你自己。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珍貴的，獨一無二的，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敢成為他自己。而寫作者是人性的守護者和捍衛者，他必須首先做到成為他自己，首先守護和捍衛自己的人性，才可以有人性的作品出現。

18. 您心目中一個好故事的標準是什麼？

很簡單，你去問一個小孩，他們喜歡聽什麼故事。遇到一個好故事，小孩會安靜下來，兩眼放光：「然後呢？然後呢？」他們迫切追問。於是你再講一遍，聽完了他們還要聽，還要給人講。為什麼呢？因為這個故事對小孩有意義。這樣的故事就是我心目中的好故事。

19. 作為一個故事的講述者，您怎樣看待故事和您自身之間的關係？以及在您看來，故事對於您自己、讀者和社會的作用是什麼？您會怎樣評價自己的文字風格？

作者必須要在身體和心靈上強於他的故事，否則他的私人生活會被故事吞噬掉。故事能有什麼用呢？無用就是它最大的用。

我的文字風格？這都是一個人成熟穩定之後才會有的吧，我怎麼覺得雖然我老大不小了，靈魂也略有點滄桑，可我還沒有成熟穩定。你會看到我的文字在不同時期根據心情會有不同的風格。但其實我還蠻想追求一種成熟穩定風格的。

20. 您個人喜歡什麼樣的寫作者呢？可以分享一些具體的寫作者及相關作品嗎？他們個人或作品中是什麼打動和吸引了您呢？

我個人喜歡天然質樸，似乎全無概念的作者，所以我其實不斷地回去讀古書，就是因為在很老的書裡，更容易找到這樣的作者，我更喜歡和他們促膝長談。單單從文學角度來說，我非常非常喜歡聖經的《新約》，比如裡面記載耶穌有一句話：「狐狸有穴，天上的飛鳥有巢，但是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不考慮神學意義，先從文學角度，這兩種動物一點關係也沒有，卻出現得如此天然美好，好像他們原本就在那裡，換了別的動物，都沒有這兩種好。你不信試試。天然質樸的意思就是他們好像一棵樹，原本就是那樣長出來的。

但因為《聖經》畢竟是翻譯過來的，和翻譯者的中文水平很有關係。而中文有特定的節奏，音韻，文字，圖像之美。在語言處理上，我個人更喜歡簡潔，明晰，詩性同時具有深意的中文，其實說到底就是老子那樣的語言。

「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多美的一句話，那麼深刻，簡潔，還飄逸。用了最熱鬧的比喻，卻一點俗氣也沒有，讀完是最素白安靜的感覺，這句就連語言裡你也可以看到「反者道之動」。有時候我覺得作品是一棵開花的樹，詞句語言是樹上的花，如果樹上花很少，那你會覺得光禿禿的，如果樹上花太多，那你就會忘了這是一棵樹。老子的語言是，你看花，每一刻你都沉在花裡，但沉進去以後，你清晰地看見每朵花都包含着這棵樹整體的樣子。「明道若昧」，對一篇文章來說，語言符號在明處，而主題和意義(道）是在明豔的語言下滋潤它的，非常有力量的暗流，就是這樣的感覺。

要說《聖經》和老子打動和吸引我的地方，得說幾天幾夜，而我這種文學學渣，又怎麼配得上評論甚至談論這光耀萬丈的作品和作者，好比螞蟻對太陽說，我來評價一下為何你滿載光明。螞蟻開口，其實就已經錯了。

21. 分享一些近期您比較關注和感興趣的寫作者/作品吧。

拋開古書不談，我想向你們隆重推薦我近年很喜歡的兩位中文區域的當代作者，他們倆都不是「文學作者」，專業跨度有點大，而且，我讀書比較雜，品味也比較奇怪，或許還不靠譜。

第一本書，是上海作者馬小星先生的《龍：一種未明的動物》，名字有點奇幻，但是我想，這本書在中國國內你們所謂的「非虛構寫作」中，是一顆遺珠。

如果你們想看到古代文獻和科技知識如何自然地揉進寫作，並且讓人有孩子聽好故事的感覺，聽完以後覺得世界不一樣了，請你們去讀這本書。我還想提一下的是，馬小星先生，於2022年春仙逝，這是他用一生的苦難和熱愛寫的一本書。如果你沉下心來讀完書，你一定會深深尊敬這位執着的當代尋龍人，當然，如果你本身只看得起所謂的文學科學學院派大人物，你一定會說他不就是個民科麼。我也許比較幼稚，可我好喜歡這本書，這本書讓我看到，這個世界原來還存在這樣認真執着，不圖名利，只為研究一個問題耗盡一生的人。得到他去世的消息，其實我一個人哭了蠻久的，現在寫到這裡的時候，心裡也還是非常傷悲。讀一本科普尋龍書怎麼還搞成這個樣子？我根本不認識馬小星先生，書還是人家偶然幫我帶到法國。但我至今仍然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在他活着的時候給他寫信，認識他，告訴他他寫了一本好厲害好有趣好有價值的書，也許能給多年疾病纏身的他帶來一絲溫暖。你們看，這就是寫作的力量。我們在文字裡看見作者，獲得連接，知道我們並不孤單，我們透過文字和作者同哭同笑，經歷他的人生，以此知道我們同屬人類。所以，如果你非常非常喜歡一篇文章，一本書或者一個作者，你得拿出比向初戀告白還要大的勇氣，現在，立刻，馬上讓作者知道，他們不論寫齡多久，其實都蠻需要理解和鼓勵的。但是，不要做變態跟蹤表白狂讀者（別問我是怎麼知道此類人存在的）。

第二本書，是香港作者高重建先生的《區塊鏈社會學：金錢、媒體與民主的再想像》。這是一本描繪區塊鏈帶給未來社會諸多可能性的革命性著作。如果說馬先生讓你一窺古代，那麼高先生這本書會讓你看見人類的未來。但是這本書聽起來不是通俗作品，甚至可以說有點專業化和學術化，因為談的問題都是現在常人不那麼容易理解的尖端問題，比如區塊鏈與信任，與價值，與媒體，與治理的關係，你會遇到幣圈中的新詞彙，新概念以及互聯網未來發展的新趨勢。然而在這本書裡，你，一個完全不了解區塊鏈和互聯網的人，是可以跟着作者的思路和幽默又帶點港風的中文順下來的，並可以去了解甚至理解這些現象，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的文章邏輯清晰卻不掉書袋，科技為體卻充滿人文關懷，還配合習學工作坊，讓你練習你學到的知識。更有意思的是，你在這樣一本書裡還可以看到自由，善良，理想，慷慨，信仰和詩意的力量。這是一本科普加社科書很特別的地方。其實在當代的很多人文讀物裡，我們都已經看不見這樣的力量

高重建先生現在還活着@高重建。他致力於出版自由，所以個人文章和書籍全面公開，旨在普及知識，鼓勵開放，培育中文創作和支持作者的良性生態，你們要讀或者支持他的書和文章，給他寫信，可以去他的網站https://ckxpress.com

22. 寫作會佔用您的大量時間嗎？您怎樣平衡生活中的寫作時間？

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個人佔用你大量時間嗎？當你放假放飛自我的時候，你會覺得放飛自我的時間很多嗎？同理，當你真的熱愛寫作的時候，你不會覺得時間流過，怎麼會覺得它佔用你大量時間？我覺得不寫作尤其是為賺錢做狗屁工作，並參加無聊無趣應酬，沒話找話尬聊的時候才是佔用我大量時間。

23.近期您有哪些寫作計劃嗎？有哪些關注到的或是感興趣的寫作話題嗎？目前會嘗試寫些什麼呢？未來會嘗試寫些什麼呢？

學術論文吧，學術躺平好久了，再躺就死了。感興趣的寫作話題實在太多，數不過來。文學方面，目前在嘗試把手頭一個中長篇愛情故事完成，還有一個短篇小說集。其實平日用力最多的應該還是你們所說的那種非虛構作品，題材因為神秘變態不可抗力你們在中國十有八九會看不見，所以問了也白問。只知道基於現實經驗的故事和調查我其實一直都在自己一個人做，一個人在角落默默寫，希望未來你們能看見。關於未來的寫作，我想什麼都嘗試一遍，題材方面想嘗試戲劇和我提起來就興奮的社會幻想小說，語言方面想更多嘗試法語寫作，因為我發現我用法語和用中文寫作不大一樣。當然我目前的中文，是受到法語潛移默化影響的，所以我還蠻好奇自己全部的法語寫作人格到底是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