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非人——周耀輝歌詞班後感

虛詞無形@香港文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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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誠,自由,和眾生的平等,這些都是耀輝所相信的價值,所有建基於信任的分享和討論都需要我們放下身段(儘管我們以為沒有)去聆聽,並對邀請分享之人負上責任,這是作為任何形式的創作人都必先要自省的事,如果一個勁地以為用別人的故事創作是出於好意,未免太自負了,代為抒發和消費有時只隔一線之差。在這個任何平台都可以書寫,而任何人都無法避免地被描述的時代,所有人都有消費別人的嫌疑。

原文刊載於虛詞・無形

文|周子皓

最近終於有幸可以訪問耀輝——其實說是訪問也不太恰當,那更像是一個老師和學生的交談。原定三十分鐘內完成的,卻不小心成了一個小時半的閒話家常,結論是,我是一個爛透了的訪問者。

一開始萌生這個想法是源於一個異常失真的畫面,那時我在客廳,透過電話螢幕和「無常家+」的一眾籌委交代音樂會的事,耀輝在通訊群組裡給予我們慰問和建議,然後下一秒,我在一個面積更大的電視螢幕,看到他得獎的消息——就是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獎,當時同學們都紛紛於群組裡恭喜耀輝,而我卻還在拼着大小不一的螢幕,嘗試從無法複疊的影像邊緣中間那道縫隙,看出連結的部分。於是心裡就浮起一道疑惑,以多種形式粉墨登場的耀輝,還有多少面向?「人啊人」這首詞,牽涉多年對眾生的體會,能夠將一整個廣闊如中國長畫的觀察濃縮至250字以內的這個「人」,是怎樣看待與人的關係和距離?

邪教一般的歌詞班

我是帶着研究的心態進入歌詞班的——後來雖然無可避免地成為了研究對象。因為這個大學課程一直有頗高的聲望,之前在這個班上畢業的師兄師姐都稱之為Life Changing的經歷,事實上「周耀輝歌詞班——一世唔畢業同學會」這個組織的存在也足夠證明,這根本就是一個邪教嘛,我和友人這樣說着,便踏足歌詞班的課室,第一堂課,耀輝開宗明義,他不懂「教」,但可以「導」,「道以方寸」。

耀輝解釋,因為他可以作為導師,透過展示自身的經驗,然後學生按住自己的方寸去行各自的道路。他也坦言在2011年接受教授歌詞班的邀約時,其實沒有想像過歌詞班後來發展的種種,「也需要學生的配合和參與」,課堂上的大部份內容建構於學生的團契式分享,以及將這些經歷化作填詞的素材,如果學生沒有任何分享,課程就無法進行。話雖如此,但我質疑這根本不會發生,因為耀輝有自己的一套「盤問技巧」。觀察審問的過程是「過癮」的,因為耀輝邀請同學分享的套路獨具匠心,但當要成為接受調查的一方時就要開始慌張了,閲人無數的耀輝總是能夠於別人的混亂思緒中抽絲剝繭,配合拿捏得宜的推理和追問,令受到聆訊之人終於得對自己坦誠——而於我而言這才是重點。

城市的距離

「可以近一點就近一點吧,人與人之間。」了解到只有透過自己率先表露無遺,才有資格邀請對方做同樣的事,亦明瞭社會當中存在有意無意的隔閡,所以作為老師,他有責任撇去老師的身份,和學生展開平等和自由的對談。而人往往需要冒險撕開自己脆弱的部分才能和他人(有時候甚至是自己)連結。

坦誠,自由,和眾生的平等,這些都是耀輝所相信的價值,所有建基於信任的分享和討論都需要我們放下身段(儘管我們以為沒有)去聆聽,並對邀請分享之人負上責任,這是作為任何形式的創作人都必先要自省的事,如果一個勁地以為用別人的故事創作是出於好意,未免太自負了,代為抒發和消費有時只隔一線之差。在這個任何平台都可以書寫,而任何人都無法避免地被描述的時代,所有人都有消費別人的嫌疑。這是我在歌詞班功課裡體驗最深的——和受訪對象的距離,尤其是敏感話題,書寫一方以為在歌頌生命,但受訪者卻覺得私隱被侵擾,這是近年有關任何創作都需要正視的事,而我認為這其實連接着城市根部一個更迂迴的問題——人在災難過後逼不得已築起的圍牆。

最近有幸可以和歌詞班的同學一同接受訪問,那本應是值得欣喜的事,但我卻完全無法放鬆,訪問的問題越發深入,我就越是迴避,我向記者坦白,我其實沒有把握說出口的字,寫在她的筆記上,和出版在她們機構的紙張上會變成怎樣的存在,而我得保護將自己故事交托給我書寫的當事人,她也直言,「報導事實,尤其是現在,比想像中可怕」,說到底,我們要如何再信任這個地方的所有,並不會再褫奪自己的謹餘?然後又想,這種擔驚受怕其實正是剝削自由之人的用意,我們知悉,然而無法作聲。

創作的取替與不可取替

當然,除了「消費」文化之外,做創作的人如今還需要面對隨時被人工智能取替的危機,過去有許多關於AI無法製造有人性的藝術之討論,也有人説這是藝術家苟延的掙扎,但我無意深究,因為令我真正感到興趣的,是那些甘願由得人工智能取代自己的人。

在歌詞班其中一課中,耀輝播出一首當時還在製作過程中的歌曲,要我們猜歌手是誰,在發行後才揭曉答案,當時沒有人能夠猜中,也沒有人知道,其實沒有可能猜中。

答案是AI,而那首歌,就是《教我如何做你的愛人》,由耀輝填詞,再由歌手陳珊妮所調教的AI模型演唱。我們以為那只是一首普通的愛情歌,歌詞卻原來是陳珊妮教育人工智能何為愛情的片段,答案揭曉後,一股涼意從心底浮現。

「可能我的課(專注教如何做人)由一開始就切合這個時代——AI是可以取代技巧的。」不論是只要輸入韻調韻腳就能生成字詞的「0243.hk」,還是透過形容詞來產生情感句子的「靈魂寫手Lyricist.ai」,都使得填詞人的工序省去繁複,而且還有風格可供選擇。多快好省,於是便省了人,而作為人最害怕的,是發現自己並非無可取替,世界沒有人類其實活得更風流。

於是乎我們必須為節省下來的賦予意義,如果所有實實在在的事物都可以被複製和再造,那就只餘下非物質的東西值得我們堅守。

「而AI是無法取代靈魂的」

但其實靈魂是多麼的虛無飄渺,那是比風更捉不住摸不透的存在,然而這個沒有答案的疑問,卻鬼使神差地導致人工智能無法複製。因為參考不來,所以無法理解,所以耀輝轉注於教「做人」——一樣人工智能終究無法學習的事,這樣想的話,反而有點同情不能做到共感的機器,因為他們的能力限制於,一組只由數字組成的編碼,而我們的能力則限制於,擁有情感因而擔憂自己會被別的事物取替,想起了電影《普羅米修斯》裡的高智慧機械人大衛說的一句話:「我知道,我理解。」,然後再補充一句:「但我無法產生這種感覺。」,所以他可以避免情感泛濫的痛楚,卻同樣地無法享受被情感支配的快感,而這成了他終其一(零件?)生也無法參透的課題。

直到現在,關於《無常家+》音樂會的討論仍然熱熾地進行中,這是我們沒有預想到的,籌委各人後來都在自己的方寸上繼續摸索前行,但難得聚首一堂時亦不忘回味一番,耀輝告訴我們,每年的歌詞班演唱會都像一個試煉,往往結束之後才知道,我們是可以成就一些事情的。當中36個無常家庭,生活是否依然有着自己的挑戰,則無疾而終了,說到底,歌詞能夠為社會做到的,可能只是轉眼即逝的討論而已,至於我自己,我的受訪對象早前告訴我,她把演出的片段和歌詞分享了給她的學生,這一首我們都「eternally grateful for」的歌詞,換來了我倆一天的幸福,以及其後的更多,我想大抵,AI還未有資格享受這種愉悅,那是作詞人和受訪對象,於一間沒有瓦遮頭的咖啡店裡面,把彼此的靈魂一同撕碎,然後用眼淚的溫度和黏力來拼貼的成果,她在作品完成後告訴我,是脆弱把我們編織在一起,透過將埋了口的傷痕重新撕開,來癒合出更健康的皮膚,而從來沒有機會受創的程式,無法學習療傷,私心希望我們生物還可以獨佔情感這一門錯綜複雜的修行,這樣大家都不必急於要證明自己的價值,始終人與非人,不用排斥也能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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