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其人

阿布拉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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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写完上一篇“淫器”,我说干就干,马不停蹄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后29回的“维基文库”版《金瓶梅》做成了电子书。没有图片的干扰,这次可说轻车熟路,又是自己阅读,也不用讲究太多视觉上的冲击力,gitbook一次搞定。

然后一口气读到了80回,给西门庆送了终。

《金瓶梅》的阅读体验,有点儿像去年完成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篇幅都很长,因为细节过于丰富,一开始感觉有些“枯燥”。前半段经常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读完它。但后半段,经过日日相处,和这些人物混熟了,他们的日常,便好像也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如果说前半段阅读是在坚持的话,后半段就有些急切,想知道这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们的命运是否会和今世的你有所关联。

那当然是有关联的,克里斯朵夫也愤青,也怀疑宗教,也为爱情、欲望挣扎一生。西门庆虽然和克里斯朵夫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但那些生死、劳苦和欲望,都是相通的。

克里斯朵夫是罗曼·罗兰着力塑造的“个人英雄”形象,西门庆不是。我在读《金瓶梅》的过程中,经常会想,作者是如何看待西门庆这个人的呢?或者,蓝陵笑笑生是希望读者如何看待这个人物呢?我其实直到西门庆魂归西天也没找到确切答案。

他自然算不上个好人,甚至是传统意义上的“恶人”,好色贪杯,不择手段。为了得到潘金莲,和王婆设计毒死了武大。和家人来旺媳妇私通,设计诬陷来旺,将他发配回乡。

顺嘴提一句来旺媳妇,她和西门庆此前也是你情我愿,颠鸾倒凤,到后来西门庆收拾她家男子汉,眼见无力回天,她自挂房梁,以死名志了。这是《金瓶梅》前八十回里唯一一个“倔强”的女子。但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她,贞节烈女?显然也不对。

就像也不知道怎样用一个词,那怕几个词去形容西门庆一样。“酒色之徒”、“纨绔子弟”、“恶霸”……好像我们传统意义上如果拿这些词去形容一个人,那他基本上就是个无能之辈,坏人,不值一提。但认真看过《金瓶梅》就知道,西门庆除了贪酒好色,荒淫无度,仗势欺人之外,他其实还有很多被后世的主流舆论隐藏了的技能。

比如他很有管理能力,以一己之力,统领着清河县甚至更远疆域的商业帝国。看看那媒婆文嫂的话:

家中放官吏債,開四五處鋪面:緞子鋪、生藥鋪、綢絹鋪、絨線鋪,外邊江湖又走標船,揚州興販鹽引,東平府上納香蠟,伙計主管約有數十……

数十?啊……好像也还好。但,那是几百甚至上千年前。正是有这样的能力,才能修那么大的房子,养活那么一大家子人。他家的房子大到什么程度呢?就是清河县的知县老爷请钦差们吃饭,也都要借他家一用,因为别人谁家都不够气派。

他还社交牛逼症,很喜欢交朋友,也并不嫌贫爱富。穷兄弟常峙节说要借钱买房子,他二话不说就开票,并且还多给了几两让他们开店做生意。新房子入住,主动跟其它弟兄说买些贺礼去暖房,酒菜自带,不要让他们再破费。应伯爵生了娃没钱办满月酒,也来跟他要,他也是没有一句多余话。

然而他虽然天天呼朋引伴,花天酒地,结交的也确实都是酒肉朋友。他死之后,应伯爵召集了一帮结拜弟兄凑份子当奠仪,事是做了,话说得却相当令人心寒:

這應伯爵約會了謝希大、花子繇、祝實念、孫天化、常峙節、白賚光七人,坐在一處,伯爵先開口說: “大官人沒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場,當時也曾吃過他的,也曾用過他的,也曾使過他的,也曾借過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灑土也眯眯後人眼睛兒,他就到五閻王跟前,也不饒你我。如今這等計較,你我各出一錢銀子,七人共湊上七錢,辦一桌祭禮,買一幅軸子,再求水先生作一篇祭文,抬了去,大官人靈前祭奠祭奠,少不的還討了他七分銀子一條孝絹來,這個好不好?”

这段话没给前情,我猜也许之前有人不肯出份子钱, 应伯爵才说这话。话说这应伯爵,虽然是几个人里和西门庆走得最近,得好处最多的人,但也并没付出多少真心。西门庆死了,他假哭了一鼻子,第二天,就转去撺掇别人娶潘金莲。

西门庆有一次打了潘金莲,因为后者和小厮偷情。打得很狠,衣裳扒了用鞭子抽。我以为此后潘金莲必定唯唯诺诺,在西门庆面前大气不敢出上一口。结果并没有,《金瓶梅》里的女性似乎都不怕挨打,好了伤疤忘了疼,后头该牙尖照样牙尖。包括正室吴月娘在内的妻妾们,教训起老公来跟训孩子一样,可不是什么“官人,你听奴说……”,都是“你个死行货子,blablabla……”神奇的是,西门庆一般也不生气,最多就是“低头不语”。地位极不平等的夫妻之间这样的相处模式,在我以前看过的古装剧(书)里是不多见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以至于我有时候会怀疑它的现实可能性。

古人写书,不像今人。今人知道讨好读者,怎么表达能够让读者容易代入。古人好像不管这事,写事就是写事,写人也是写事,读者其实很难代入他们的情绪。甚至根本没有情绪,像是金莲挨了那一顿打,转眼又做了舔狗,做为一个正常的人类,肯定是有各种情绪起伏,柔肠百结的。西门庆从荣耀的巅峰罹患重病,也不过只在临死前掉了几滴眼泪,此外就只是说“懒怠动弹”,情绪稳定得不像人类。

《金瓶梅》里的人都是木然的,干好事或者干坏事,都没有什么心理负担,高兴或者痛苦都是浮于表面的。西门庆尤甚,他要养活那么一大家子人,每天应付那么多事,该是会累的。偷偷去找胡僧求壮阳药,压力应该也很大。但蓝陵笑笑生不说,没人知道。

系统压榨的是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女性诚然处在底层,但看上去风光无限的男性,日子也不见得轻松。

西门庆不是个好人,他也没我们想像的那么坏。

CC BY-NC-ND 2.0 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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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布拉赫来自中国,很喜欢记录,不光写字,用APP记帐都一记十年。中国很大,但对一些人来讲,它又小到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于是,在动荡的2019年,我怀揣着对世界的好奇来到Matters,从此很多扇大门渐次敞开。我很珍惜这里,希望继续记录生活,也记录时代,有时候发发牢骚,讲一些刺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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