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胞行動|男言之隱:一名#MeToo倖存者兼準諮商師的復元告白

暖暖Sunsh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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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由性暴力倖存者沁語所帶來的圖畫與故事。*本文涉及談論性暴力議題,恐造成閱讀者替代性創傷,請斟酌自身狀況評估是否繼續閱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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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沁語的創作理念

以「Rise」為名的專題報導,致敬Times年度風雲人物特刊,呈現性暴力倖存者獨特的復元歷程。副標「對倖存者的靈魂拷問」,並註以:「他是名堅韌且積極復元的性暴力倖存者」,報導以凝鍊的Q&A問答,呈現倖存者走向復元的心路歷程。照片選以凝望遠方的眼神,傳遞不欲沉默的信念、讓發聲更加擲地有聲。

沁語〈Rise特刊年度人物報導〉

Q1:沁語你好,可請您大致描述這段創傷經驗?
A1:我說幾個關鍵字:男同志、準諮商師、基督徒、性侵害、更生人、通緝犯、光與愛、教會、上帝、懺悔、原諒、牧師、罪人、新造的人。即使我訓練有素,也無法避免此事的發生。Why me?It just happened。那段時間,我開始對自己的靈魂拷問,走上一段與自己搏鬥、向加害人宣戰、跟體制對抗的大對決。

Q2:這些關鍵字帶來的資訊量很豐沛,可進一步分享有關加害人的背景?還有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
A2:(長嘆)我和他是在同志交友APP認識的,當時我患有重鬱症,身心科藥物吃得重、狀態ㄎㄧㄤ,且面臨經濟壓力和多面向的低潮,正想找人單純地談心解悶。他說他才「海歸」一陣子,住在民宿、買了點心正在小酌,很享受這片土地帶給他的靜謐…等。當時我沒多想,即赴約與他碰面。過程中相談甚歡,進一步深聊才得知他的海歸,指的是被教會差派赴美受領袖訓練,一直都在教會中服事,未來會向大眾傳福音等等的訊息。想說既然同為基督徒,聊天當下覺得一拍即合,心想著這情誼或許能發展得很純粹,我們會是屬靈上的弟兄、有機會在教會裡互相扶持。聊著聊著他走心了,泛淚訴說他的年少輕狂,是教會接納充滿罪的他,我也笑中帶淚地敘說彼時的年少有為。後來他進一步邀請我,在他經營的Podcast頻道擔任特別嘉賓,分享我經歷重大低潮後、決定受洗成為基督徒的過程與見證,還錄了兩集節目。上傳之後,牧師和他聽了很感動,真誠地說:「觸及和收聽率都變高了。」因為我的心理諮商背景,牧師想邀請我帶領青少年讀經班,畢竟團體輔導是我擅長的嘛!我豪爽地答應了,這讓我在康復進程累積些信心、在那時候不那麼地絕望,因為我認為他會是幫助我的貴人。

Q3:這聽起來很合理啊!那他後來做了什麼?
Q3:接下來我想說的是性創傷了。在民宿和他初次碰面時,在酒意漸濃、情緒豐沛的催化下,我聊天聊到漸漸斷片,竟然還睡著了。醒來時覺得頭暈暈的,還發現我的上衣怎會掀到了肚臍的位置?我的短褲、內褲怎麼會到膝蓋了?他就趴睡在我小腿上、某隻手停在我那裏,我那邊竟濕濕的?頓時我腦袋陷入一片空白。回過神後,想著在我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是性騷還是性侵?他言談知書達禮,怎麼做了表裡不一的事?跑完幾輪小劇場後,我把他搖醒並問他:「欸!你剛剛對我做了什麼?」,他睡眼惺忪地望著我,說:「啊?我不知道…啊幹,抱歉!我失態了…神啊,我犯了罪、求你赦免我…」之類的話,說完還用力地自己掌嘴,說:「抱歉再也不敢、我失態了。」我就覺得這人雖然聊得投緣,卻會酒後亂性。後來,不只發生這一次而已。那時正逢三級警戒、疫情嚴峻的時期,很多場所的活動都改成線上進行,或關門及限制人數,既去不了教會錄節目,我提議來我的系館,因為空間寬敞隔音好、無人干擾,他說非常適合進行錄製。後來我的學校有學生確診的消息傳出,公共空間不再開放借用,他說乾脆去民宿或旅館來錄製專訪內容,錢由他來出;我聽了也認為合理,就答應他的邀約,殊不知……。

(沁語欲言又止,低頭不語、淚水盈眶,要求暫停,待情緒平復後繼續)

Q4:你願意的話,可依照你舒服的方式表達,我知道講述這段經驗不大容易。
A4:後來有幾次,我去了他訂的旅館或民宿,我們會小酌聊天。他常傾訴照顧母親和外婆的辛苦,經濟壓力也不小,還分享他去美國受訓的趣聞。當時,我也完成了錄音檔、參與了後製,討論我想呈現的內容。有時他會教我讀經、帶我做禱告。重點來了,我已經不記得是第幾次,只記得某次聽他講完話、錄完音後,我吃了藥睡著了。但違反我意願的事還是一再發生,不僅是衣服被掀開,還有一次我醒來時,發現我的手指上留有他的唾液。當我發現後指責了他,他以更加激烈的方式道歉,保證不會再犯。我開始在他的懺悔與教義所教的原諒之間來回拉扯。其實,我已經產生了向教會反應這件事的念頭,但心裡又有另一層拉扯:如果教會知道了這些侵犯的事,他是否會失去工作?教會如何看待男生之間的侵犯?他是浪子回頭的更生人,已經成為執事階級的人,並且教會還派他去受訓傳福音,牧師會相信他,還是相信我多一些?更讓我恐懼的是,有一次我們吃完飯沒多久,銀行來電通知,說我的金融卡在幾個小時內刷了數筆美食外送平台的費用,因為交易異常,銀行來電關心。我才發現,原來他趁我睡著時,拿了我的卡去刷。當時我非常生氣,把這些違反我意願和刷卡的事情一併跟他談。結果他憤怒地留下幾句惡毒的話,就把我封鎖了。

Q5:後來是如何走到司法程序的?這事件對你有何影響?

A5:事件未發生前,我剛復學,當時想透過諮商梳理情緒,並向諮商師傾訴近況,包括與被告相識及他邀請我擔任Podcast來賓的過程。我也提到他做了違反我意願的事,包括拿我的信用卡去刷。諮商師聽了之後非常驚訝,認為這不僅是性騷擾,已達到猥褻的程度,甚至更多。依據職權和諮商倫理規範,她必須通報給家防中心。當我在電話另一端聽到她的這些話時,感覺理智與情緒的線似乎斷裂了,接著我的生活變得混沌不清,情緒麻木,並出現了許多負面思考,甚至開始傷害自己。後來的細節我已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那天很快就接到了社工的電話。她告訴我要記住人事時地物、如何發生等細節,以及加害人的樣貌,更重要的是要妥善保存對話紀錄和照片、影片等證據。隨後,社工陪我到偵查隊做筆錄,並等待偵查庭開庭通知。我進入了一個長達兩個多月的蒐證過程。那段時間我的意志力非常薄弱,甚至曾被校安叫來的救護車送往急診,並在身心科病房住了一個多月。我的重鬱症再次復發,並且患上了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藥量比事件發生前多了不少。至於這件事對我的影響,我想應該是信任感的徹底破碎,無法經營親密關係,性慾低落,並且我也不再奢望別人能理解我,還有很多影響。事發三年多以來,我依然定期服藥、接受諮商,並一步步修復創傷。

Q6:呼(深吸一口氣)…這讓R編想起來覺得毛骨悚然,我想這也是你身為少數生理男性,邀請你來分享自身故事的原因,先謝謝你願意站出來!想知道的是,什麼原因讓你想講述這段經驗,你有什麼感覺?
A6:好問題!我在分享這段經歷時,我感覺自己既脆弱又勇敢。這段過去不易訴說,但我相信講述故事是重新與世界連結的方式,我不僅是在為自己發聲,也是想為那些無法發聲的人做些什麼。但願還在復元路上的倖存者們,看到故事後可得到些許力量和勇氣。雖然這旅程可能有挑戰,但我們有能力復元,並透過這段經歷找到「韌性」,並重新定義、重建人生。

Q7:這是個勇敢的行動,我相信日後會有倖存者因你的分享而陸續現身的。可知道你的案件目前進展或處理到什麼程度?
A7:在我身上有兩件刑案,都是同一名加害人,歷時三年多,兩件案件都已起訴,一審判決有罪且不得緩刑。對方不服判決上訴,但法院已駁回。此外,他有數起詐欺案判決確定,檢察官已請求法院決定應該執行的刑期,他就要入獄了。關於我的#MeToo案件,因他無法履行在法院調解庭允諾的賠償金額,我對他進行強制執行,但至今未拿到一毛錢。我換位思考,認為他是詐欺和竊盜慣犯,從未有過正當工作,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地正常上班,接受勞健保扣款,然後用剩餘薪水來賠償被害人的財務損失呢?我還在司法院裁判書系統查詢他的前科時,發現他曾因無力賠償,主動寫書狀給檢察官,表示自請入監。他甚至在調解庭內當眾聲淚俱下地跟我說:「我錯了!對不起…請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會好好工作賠償你…」如今他的言行只讓我感到憤怒,他的道歉很廉價,原來賠償是為了減刑,賠不出來就提上訴、拖延入獄時間,我只能無奈地接受現實。

Q8:在法院內調解,理應是在調解委員見證下答應賠償吧?這是他的責任啊!
A8:你說的好極了!調解筆錄中明確規定,被告應在特定日期匯款,並載明「一期未付,視為全部到期」,這意味著他若逾期不付款,我可向法院申請強制執行。於是,我帶著調解書到國稅局調閱他的財稅資料,發現他既無薪資收入也無房產。儘管如此,我仍請律師撰寫了強制執行申請狀。過了半個月,律師打電話告訴我,被告的母親願代其賠償。當下我心情很複雜,腦海浮現他曾形容過的家庭狀況:自有記憶以來父親都缺席,母親靠打零工維生、收入不穩定,外婆中風需大額醫藥費。即便拿到賠償,我也不禁懷疑,這是否是他到處騙取的不義之財?又或者是他母親和外婆辛苦地存了一輩子的棺材本?如果我是他不法行徑下的受益者,那我寧可不拿,也良心不安,賠償一事是被告應承擔的責任,不該由局外人代償。強制執行我也沒再跑程序,對我來說勞心傷神,我不願他釀下的悲劇殃及他的家人。這是很無奈的,向他要錢的事就到此為止吧。

Q9:聽起來結果是好的,可想而知司法過程的各種艱辛和不易。如今你獲勝了,你有什麼感覺?正義對你而言是什麼?
A9:法律是道德的最低底線,也就是說:法律是用來規定社會行為的基礎標準,確保能維持基本社會秩序。就#MeToo這事來說,正義對我而言,是我對於不公不義,想訴諸法律讓加害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對方做錯事,就該發自內心的向人道歉或接受制裁。但即使我獲得勝訴了,不代表創傷立即消失不見,還是有復元的路得走,人生的漫漫長路也有其他事,終究得學習面對或成長,這件爛事只會是我生命中的一小段插曲,不會折騰我一生。我堅定地告訴自己。

Q10:我聽到某些倖存者會認為,得到正義和復仇就此畫上等號,那對你而言,你覺得復仇是什麼?
A10:在處理訴訟那段時間,我告訴自己,要留一口氣、活下去,訴訟的過程就是比誰的呼吸比較長,進而看他遭受現世報、接受應有的法律制裁;判決有罪後儘快入獄服刑、接受強制治療,莫再出來危害社會,且對方又是屢犯、進出牢獄數次的更生人,更希望他鰥寡孤獨、貧老孤苦無依無靠…等。但這是事發初期時的念想,如今我心境已變,興許是我的復元歷程走到一個階段,那就是:他這個人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此生既已兩清,則互不相欠,也死生不復相見,他入獄贖罪,我人生重新來過。我想這代表復仇完畢的同時,我也復元了吧?

Q11:看來你境界似乎Level Up了,再來想問的是,從這段經驗中,你學到什麼?
A11:訴訟歷時三年多,我的身心狀況糟糕到了極致,三年來我住了兩次急診、三次急性身心科病房。在住院靜養期間,我看很多人生百態,有些病友可能一輩子都在醫院不斷往返。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人因輕生未遂而患上癲癇症,還有墜樓失敗,卻失去了一隻手或腳的,也遇過一位思覺失調的病友,看到我寫日記抒發心情,卻誤以為我在畫符咒養小鬼。在這樣的環境內遇到的病友,多半因不可逆的腦部損傷使得人生軌跡徹底改變,這讓我內心深感糾結,彷彿上了一堂震撼的生命教育課。於是我捫心自問:難道我就這樣了嗎?我有再站起來的可能嗎?另外,可能我讀心理諮商吧?很容易成為他人的情緒樹洞,這讓我知道設立健康界線的重要性。

出院不久後,在社工的安排下,我遇見一位帶著服務我生命和靈魂態度的諮商師,她看到了我的龜裂和瑕疵,引領、幫助我認識三年多的韌性和堅毅是如何在我身上發生的?使得我漸漸相信,原來身邊還是有善意流向我的。還有,因去年#MeToo案件頻傳,衛福部有性創傷資源可運用。同時,我向檢察官提出要和被告同庭應訊,讓他當庭一一承認罪行、進而得到法院的重判。再來是,我得到一些朋友的支持,我也允許自己得到應有的善意,更知道哪些人直到現在還願意陪伴我、甚少離開。也知道哪些人確實從我生命中離開了。雖然感到愁悵,但也只能學習如何哀悼逝去的人事物。最後想說的是,我學到好好照顧、支持自己的重要性,追尋正義的路上千萬別失去自己,如果把生命賠掉,那太不值得了,身體會向你討債的,好好照顧自己最重要。

Q12:在稍早的提問我聽到基督徒、教會等關鍵字,似乎信仰常被視為創傷復元的力量之一,你身為基督徒,信仰在復元歷程中扮演了何種角色?
A12:小時候我覺得跟耶穌很親近,儀式簡單卻隆重溫馨,喜歡聽詩歌和教會裡的琴聲,但這件事發生在教會、和教會以外的地方。對方曾在教會服務,但自司法過程開始,他便銷聲匿跡了。案件是非告訴乃論,無法撤告,只能對簿公堂。於是,我開始向教會談我是如何受傷的、對方對我做了什麼,但教會對於這件事的看法偏保守,要我別提告,甚至希望我藉由聖靈之力平息心中怒火,還有邀請對方坐下來好好談。但是,對方正到處詐欺錢財、跑路中呀!要如何談?或許牧師也覺得男男之間的事很棘手,不知如何處理。當時我聽到的回應無非是:「承認吧,我們都是罪人」、「我來為你做潔淨禱告」、「上帝讓這件事發生,是在打造你,一切交給祂。」我感到灰心的是,為何教會避而不談、只用禱告來平息這件事?我甚至懷疑,在他們眼裡,倖存者和同志,是否一開始就注定是上帝眼中的「罪人」?就像主流教會向來反對同志婚姻的立場一樣。哈囉!現在都2024年了,教會應該要正視這些問題了吧?正如漢娜.鄂蘭指出「平庸的邪惡」中所揭示的,邪惡不一定總是以殘酷的方式展現,它也可體現在那些冷漠、缺乏反思、順從制度的人身上。從我的經驗來看,當教會選擇迴避問題,以及司法制度無視倖存者的痛苦時,我想他們也無意識成為邪惡的共謀或幫兇,當信仰不願且拒絕面對真相,無論它的起點多麼神聖,它終究會淪為讓人無力,甚至大失民心的空洞信仰。我心中依然相信有神存在,但我開始質疑:信仰能否真的取代刑罰和正義?或許它能安撫內心的不安、給予我們片刻的平靜;但司法,才是世界給予倖存者的正義,兩者不可互相取代,應共同存在,這是我的反思。

Q13:這讓我想到「萌萌」了,看來這社會還有很多須要對話的空間。但基督教的教義似乎講的是懺悔和原諒,不知你原諒自己了沒?放過對方了嗎?
A13:我認知到這件事的發生,其實防不勝防,他就是不顧我的不舒服和情緒,進而做了會傷害我的事,畢竟我沒有同意啊!進而有後面的司法程序。我允許自己有恨意,但沒像以前那麼濃了,他就快得到應有的制裁了,像是法院重判他四年多不得緩刑,他又前科累累、即將入獄,這是他罪有應得。至於原諒自己與否,當我越來越靠近我心中所謂的正義、得到我認為應有的判決後,我時常告訴自己:「這是他犯的錯,不需要我來承擔,把他該負的責任還給他,不要拿他的錯來情緒勒索自己。」原諒是一個動態的過程,而不是瞬間的決定,就算我理智和情感上放過他了,刑罰也不會輕饒他,他自己的良知也不會放過他,會折磨他一輩子。諮商師曾告訴我,大部分的性侵犯在獄中是最受輕視、最容易被欺負的。我聽到後感到一絲寬慰,因為我想著,被告若服刑了,牢裡的生活會讓他身心「富足」吧?因為身份最卑賤,有機會成為大哥們的肉便器,還會被唾棄。這樣被霸凌後,才有羞恥心產生啊!我甚至希望他在牢裡念誦《地藏菩薩本願經》。這部經不好念,整本念完要兩小時左右。而且,它是本勸人莫作惡的警世經典。像被告那種撒謊成性、到處詐欺,還他媽的性侵了我,應該念誦這本經典以儆效尤。假設他死後墮入地獄,將遭到拔舌、鐵車、火床、血河、劍樹、銅柱等刑罰。神也在聖經的《帖撒羅尼迦後書》第一章第9節,說:「他們要受刑罰,就是永遠沉淪,離開主的面和他權能的榮光。」你可想想,他活著時生不如死,死後的靈魂在地獄裡償命百歲、萬年負愧。我一想便覺得痛快。不必太在意他的廉價道歉,這不是我要的,他的現世報就要來囉。

Q14:創傷常被視為成長的契機,但也帶來深沉的痛苦。你如何看待創傷對你的影響?它讓你失去什麼、又賦予了你什麼?你會感謝創傷嗎?
A14:我不會感謝創傷,但我會感謝願意活下來進而走到現在的自己,我才有機會分享我的故事。我認為自己打了漂亮的仗(兩件刑案皆勝訴)、做得很好,我很Proud。失去的是,有些曾經願意陪伴我的人,後來選擇離開或緘默,我仍謝謝他們出現在我的生命裡,陪我走一段路。儘管當時我狀況不好,對於離去感到失落和惆悵,但我還是想謝謝他們。花開花落自有時,或許這是人生的常態吧?另外,失去最多的是時間吧!這件事發生了,是不可逆的,我花三年多的時間在經驗創傷和處理訴訟,我也需要花對等、甚至更多時間好好哀悼這段歷程。最後更重要的,我想找回那個身心富足、對未來懷有憧憬的自己,目前我認為自己的視野只是暫時被遮蔽,未來會重見天空的。

Q15:多數倖存者普遍會缺乏信任感,你是如何重建和恢復?
A15:我朋友曾對我說:「信任感是從0開始加,而不是從100分倒扣。」這句話點醒了我,信任感是點點滴滴建立的,就像醫師或諮商師需要用耐心、和同理心、和時間,與和案主培養良好的醫病和諮商關係,而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所有來得太好、太快的事物都須留意的。我信任身邊的支持系統,例如醫師、諮商師,以及一些依然挺我至今的朋友和重要他人。現階段的我允許自己接受所有的善意,我也願所有的善意流向我。

Q16:最後一句話好棒呀!我好奇的是,此時此刻的你,過得如何?
A16:復元之路是崎嶇蜿蜒、時而反覆的過程。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完全好起來,甚至偶爾會想要離開這個世界,因為覺得活著很累,人生的苦難似乎不斷襲來。但同時,生活中也有許多美好的人事物讓我感到快樂,這些瞬間提醒我繼續堅持、帶著「韌性」活著,才可能迎接未來的豐盛與富足。然而我時常反思的是,一個不怎麼愛自己的人要如何真正去給出愛?如何分享、傳遞愛給他人?這問題一直困擾著我。也許未來我的生活會越來越好,同時也知道,人生還有許多無法避免的挑戰要面對,像是生老病死和世事無常。當這些難題迎面而來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學習如何因應與面對。現在的我即便並不完美,但我覺得自己很完整,仍在學習如何擁抱自己的缺憾,並意識到我的完整性是來自接受自己所有的生命經驗和情緒。我很喜歡村上春樹《海邊的卡夫卡》的一段話:「暴風雨結束後,你就會忘記自己是怎麼撐過去的,又是怎麼活下來的。實際上,你可能都不確定暴風雨是不是真的結束了。但有件事是肯定的,當你從暴風雨走出來時,就已經不再是當時走進的那個你了,那正是暴風雨存在的意義。」我正穿越性暴力的創傷,走出這場暴風雨,我不再是過去的自己。

Q17:你認為這社會如何更好地支持性暴力倖存者?哪些方面需要改進?
A17:有時我覺得正義很廉價,非得要鬧出人命,整個社會才開始檢討,進而有些作為,這很讓人灰心。但換角度想,政府有聽到這些聲音,透過修法試著去為倖存者做些什麼,才會有越來越多倖存者現身講述#MeToo經驗。這些生命經驗透過分享傳遞出去,進而讓生命影響生命、讓其他暫時緘默的倖存者感到被支持、理解,或是讓行政、司法單位更知道倖存者的處境。這是善的循環吧?講述自己的故事和經驗是要勇氣的,我很欽佩,同時也得在公開自身經歷與保護自己的界線間尋找平衡。另外,我在《創傷和復原》這本書上看到,倖存者在追尋復元的過程中,社會一同發掘真相、訴諸正義的過程至關重要。作者茱蒂絲赫曼在書中說:「一旦大眾承認某人確實受到傷害,社群就必須採取行動,追究造成傷害的責任歸屬,並彌補傷害。社會的肯認與彌補是必要的,如此才能重建倖存者對秩序與正義的信心。」

Q18:那麼我好奇,在尋求正義和訴諸法律的路上,要如何面對評價和敵意?
A18:去年#MeToo運動時,聳動的新聞標題、倖存者證言讓人心動盪,我發現每個地方都藏有牛鬼蛇神,法官、檢察官、律師、牧師等等的職業都有可能性騷/性侵他人、變成加害者。因此學習如何自保、設立明確界線是重要的。我也意識到,這社會的惡意從未少過,那我們可做什麼呢?我的答案是反駁、倡議、挺身而出,讓發聲變得擲地有聲。就像2021年3月初,有個女星公開說她被性騷了,後來那位男星被網友「炎上」,隨即召開記者會、聲稱要還原經過。那名女星直衝記者會現場,還開直播。直播過程中,我看到那名男星的經紀公司對於媒體的提問避重就輕,還想請女星離開現場。最讓我訝異的是,過程中有記者問了我覺得很惡意的問題,像是:「妳當下怎麼不大聲求救、報警?、「為什麼妳要穿那麼短」、妳怎麼沒蒐證?」、「妳賣情趣用品,是不是會讓男生對妳有遐想?」天啊!《我們與惡的距離》正在上演耶!當天記者會真的不少無良媒體。後來,許多倖存者紛紛私訊給那位女星,講述自己的故事,她就乾脆把訊息和信件蒐集起來,自掏腰包策劃一場真人性騷/性侵故事信件展,得到很大的迴響。我覺得這是很有Guts的行動和倡議。簡而言之,我覺得為了捍衛自己心中想守護的價值觀而奮鬥,過程可能很辛苦,但結果是值得的,對我而言啦!

Q19:你是名準諮商心理師,你的所學和專業在司法過程和復元歷程中,為你提供什麼幫助?
A19:我們要學的內容真的很多(苦笑),加上接案和寫論文等訓練,我的情緒變得敏感且細膩,讓我能從多個角度去思考問題。在漫長的訴訟過程中,我首先思考的是:作為被害人如何活下去?社工依法通報後,警察、社政、司法系統啟動了,同時諮商、醫療、急難救助金等資源也開始進來。我當時還是學生,身心狀況差,於是向系上申請休學,好好靜養身心並處理訴訟事宜。與班導師談話時,我情緒崩潰了,幸運的是,我得到他無條件的支持。接下來是蒐證和接洽律師。要起訴犯罪嫌疑人,檢察官必須有充足的證據或犯罪嫌疑人的認罪自白;因此,我盡力提供一切可能的證據。律師雖不能保證勝訴,但可以指導我如何蒐證,以利於法院的有罪判決。證據必須有足夠證據力,且與我的證詞一致,這是很現實的。整個過程中,我必須不斷反覆回憶事發細節,以確保我的證詞和我提供的證據一致。最重要的是,我的專業讓我懂得透過定期諮商、就醫穩住身心狀態,好讓自己度過這艱困時期。

Q20:真是辛苦你了,但願你成為諮商師後,這個敏銳度可協助更多走在復元歷程上的人!我突然想到,假如案件不起訴、或判決無罪,你的恨怎麼辦?或有其他情緒?
A20:我會氣自己,或怨懟為什麼司法不給我公道?但即使如此,我想我會允許自己帶著這些情緒繼續生活,也可能得花很長的時間去消化。可想而知,司法無果的倖存者復元歷程會更辛苦、更須被社會支持和理解。我也可能會換個角度想,加害人會得到現世報的,只是時候未到,畢竟天人共鑑是遲早的事。

Q21:是什麼讓你願意繼續活下去?
A21:一開始是不想看對方好過,如今我看到他正在苟延殘喘,上訴被地院駁回,又再上訴到高等法院。雖然高等法院還在審理中,但我覺得我爭夠了,兩個案子都有起訴、一審皆勝訴,也拿了對方一部份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金,還向犯罪被害人保護協會申請犯罪被害補償金(感謝王婉瑜立委修法,讓《犯罪被害人權益保障法》的補償機制更加友善)。另外,在復元的路上,我遇見願意真誠陪伴我的人,更讓我知道誰是我的盟友、誰可以被清理掉,興許是緣分已盡,想離開的人要攔也攔不住,只能道別、獻上我的祝福。

Q22:聽起來很感慨呢!那麼你會對未來許什麼願?你的夢想是什麼?
A22:我想成為諮商師,去進修與「創傷知情」有關的專長,去協助其他倖存者。因訴訟和憂鬱症、PTSD,學業拖延很久,我想在專業資源和支持系統的齊心協力下,把未竟之事完成,例如碩論和諮商師高考。除此之外,想去見見曾在我狀態不好時默默支持我的人。以前我顧及不到他們,如今我狀態漸好,我想親自對他們說聲謝謝,謝謝他們願意不離不棄陪伴我至今,他們在我生命裡是很重要的人。

Q23:挺感動的…江湖在走,朋友要有!如今你的自我認同是什麼?
A23:一個沒勇氣死,只能一邊修復創傷一邊往前走、卻不輕易向生命和現實低頭的人。我會充滿「韌性」地活下去,因我知道未來還有很多人需要我,我也希望友善的世界悅納我,我想活在與人共榮的世界,我相信良善之人必有天助。我是善良的人,我值得好的幫助和善意,我是這樣定義和告訴自己的。

Q24:你如何看待其他倖存者?你會想要拯救其他倖存者嗎?
A24:每個倖存者都是獨立個體,受傷的歷程和故事也很個別化,甚至超出我個人生命經驗。身為一個倖存者、陪伴者、未來的助人工作者,我只能帶著禮敬生命、欣賞每個人豐富的人生故事的態度,去聆聽需要幫助的倖存者。說到拯救,一個人或許有機會拯救另一個倖存者,或是我說了某句有力量的話、做了有意義的行動,挽救了其他搖搖欲墜的靈魂。復元路上,有些路可以手牽手並肩一起走,有些路只能單獨地走,沒人能代替你走完,每個人或多或少得去感受痛苦的經驗和它的紋路,有裂縫之處便是光照進來的地方。我想引用詩人任明信的詩〈去過靜慢的生活〉其中的一句話,作為回應:「願你也愛自己的陰影/如光愛你。」

Q25:最後的尾聲,你有什麼話想對自己,或對倖存者說呢?
A25:Dear you:謝謝你願意撐住自己,願意尋求協助。這件事的發生並不是你的錯,請莫要責怪自己,我知道這很難,但沒關係,司法和復元的路上會有很多人願意支持、聆聽和陪伴你,請千萬別放棄自己。即便我看似好轉了,但我仍在面對這件事對我造成的影響,或消化外人賦予我的評價。請試著善待自己,也請試著相信:你值得所有的善意,也會有越來越多的善意流向你,You’re not alone. I’ll be with you!


▶︎暖暖胞行動是什麼?

在全台合作店家放置倖存者故事,你我可以自在閱讀,給予倖存者回應。並由店家寄回,由暖暖Sunshine寄回給每一張圖卡的繪圖倖存者。

▶︎ 為什麼要讓這些故事被看見?

澳洲皇家調查委員會的兒童性侵案件調查資料顯示,倖存者平均要花23.9年,才敢第一次揭露童年被性侵的經歷。

「說出來」的歷程漫長而艱辛,世界這麼大,卻好像沒有容身之處。甚至可能在說出來的過程中受傷。但創傷被肯認、被看見,是復元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從創傷到復原》這本書中,作者赫曼呼籲:「一旦大眾承認某人確實受到傷害,社群就必須採取行動,追究造成傷害的責任歸屬,並彌補傷害。社會的肯認與彌補是必要的,如此才能重建倖存者對秩序與正義的信心。」(彭仁郁,關鍵評論網書摘)

這次,我們發起暖暖胞行動,希望讓倖存者夥伴,用一種安全的方式與社會連結、創傷受到肯認與回應。

▶︎ 聽聽先前獲得回饋的倖存者怎麼說

「因為自己有過被性暴力經驗,其實很擔心加入暖暖工作後,會有替代性創傷,以及擔心週遭人對他的看法,應徵前猶豫再三。剛好在應徵截止前幾天收到,先前暖暖在公開活動中,大眾寫給我的人物故事明信片,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對受害人的檢討、不同理的追問,更多的是溫暖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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