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的道路
一个片段闪回在脑海里。
2024年6月,我们去费城参加一场婚礼。返程航班上,飞机飞离大地,从舷窗望下去,停机坪上的巨物和楼宇渐渐渺小,如同寄生在黑暗中的呼吸的光斑,沉默如谜的呼吸,整个星球和我们所处的平行宇宙,我们与死亡,与一切不确定性,过去未来不同时空交错的节点,就隔着这么薄薄的两层玻璃,我们把命运就此交付。
想到这里,我握了握队友的手,想着这又如何呢,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和旁边这个人在一起,去到哪里或不去到哪里,我们都有平安。
那次航班原本晚上9点左右抵达,但因天气原因,我们最终迫降在另一座城市加油,返回芝加哥时已经凌晨3点。我们跟同行的朋友去了家24小时营业名叫“白宫”(White Palace)吃鱼和烤肉。5点多又去湖边看日出。回家途中,朋友的车突然机油泄漏,又是一阵折腾。
在年末的节点回想那场漫长的旅途,漫长的一天,好像过去这一年的缩影。状况不断,充满未知,但和自己所爱的人,和弟兄姐妹在一起,我们都有平安。
在我还没对爱情和关系绝望之前,我大概会停在此处,祝大家都能找到彼此相爱的人,新年快乐,此类鸡汤云云。
但如果你见识过至亲间冷酷的背叛和恶毒攻讦,经历过猝不及防的失丧,抑或是,哪怕爱人朋友间鸡零狗碎的争吵,反反复复的冷战,在关系中无休止的折磨,一次次伤口揭开又愈合的疲惫,我们还能再说出彼此相爱,平安喜乐的话语吗?
又或是,你足够幸运,幸运到一直一直被充满的爱包围,不论是父母伴侣子女,还是同学同事朋友邻居乃至陌生人,都对你恩待有加,从你诞生直到逝去,都不曾经历伤痛。又或是,如果你足够知足,不贪恋所有,只要有一段能够依赖和维系的关系。即便是这样的你,又要如何面对我们这个世界这些同类遭受的各样关系破裂的苦楚?当他们向你寻求帮助时,你该如何安慰?当破碎赤裸裸呈现在你面前时,你该如何心安理得自处?
过去这一年,如果说我有什么收获和得着,或许关于这些问题的思索是其中之一。
我依然会说,和自己所爱的人,和弟兄姐妹在一起,我们都有平安。但我们平安,不仅仅因为在一起,更在于我们的关系中,我们的生命里,有一位更超越的存在,祂始终与我们同在。
春夏之际,我和队友预备回国,行程很紧,事务很杂,还有面对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性和旁人的论断,期间自然少不了争吵。实际上,类似的摩擦冲突从年尾持续到了年终。在《我们期盼的爱和关系》(完整版见Matters:520前的一次冷战,我们期盼的爱和关系 )里,我写到连接和关系(“合一”)的重要性,以及“连接、修复和维系关系的,是爱。爱建立在理解的基础上。”
这一年,我们不仅仅在亲密关系中,也在教会生活中,在工作和社区实践中,在我们周遭的不同环境里,去尝试培养基于理解和爱的关系。
挫败和失落反复交替。时常你觉得一切都要好起来了,生活又给你重重一击,让你跌回谷底,就像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如果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石头无法抵达山顶,你爱的人不会爱你,你的付出不会在这个世界得到回报,又该怎么办?
去年年末总结时写到现在的工作。今年大选,我和同事、义工在华人社区做政治和选举常识的普及,做了十多场讲座,编辑了近百篇文章,敲了上千户门,打了上千个电话,还义务接送了几十个老人去投票站。结果是华人投票率依旧不高,包括华人群体在内的全美选民大幅度“右转”。
作为无党派性质的选民动员,不能有党派立场或偏见,在工作中我们也确实秉持这一原则。但看到那么多选民,乃至非选民,被极端的、虚假的、仇恨的言论蛊惑煽动,完全忽视过去四年疫情带来的冲击,将经济差、治安乱归结为所谓的“非法移民”,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一触碰政治议题就分崩离析,最终操纵放大人性中阴暗面的玩家获得胜利,这确实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困惑和迷惘。
在一场讲座结束后,一位阿姨对我说:“你知道过去几年有多少人进入美国吗?有多少罪犯进来吗?他们每个月拿2000美金福利?”我问她,“从哪里看到这些信息的?”她打开手机微信,给我看短视频。视频里一个白男侃侃而谈,配上中文字幕和背景音乐。我说:“这个人说的不一定可信啊。”她又打开一个马斯克的视频,问我,“这你该信了吧?”我还是笑着摇头说不信。她有些气愤甚至无语,咬牙切齿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哈里斯是妓女?!”
Jonathan Haidt的《为什么过去十年美国人变得如此愚蠢》一文提到,“《巴别塔》讲述的并不是部落主义,而是一切支离破碎的故事。它讲述了一切看似坚固的东西的破碎,以及曾经是一个社区的人们的四散。它不仅隐喻着红色和蓝色之间发生的事情,也隐喻着左翼和右翼内部发生的事情,以及大学、公司、专业协会、博物馆甚至家庭内部发生的事情。”
巴别塔的预言笼罩着我们的文明,弥漫在人群中。《Chiristianity Today》的一篇文章提到,在分裂的时代,当我们谈论敌人的时候,我们越来越指向具体的人或群体。现代西方人越来越不信魔鬼的存在,但我们也越来越倾向视彼此为魔鬼。
19世纪中后期,美国人的敌人和魔鬼是爱尔兰人,后来是东欧人。在纳粹时代的德国,是犹太人。在麦卡锡主义时代,是共产主义。在MAGA党的叙事下,是外来移民。在这次大选中,被具体化为所谓的“非移”和性少数。在这些语境下,每一个具体的在人格上在创造上平等的人,被非人化,妖魔化。
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彼此仇视彼此敌对不也是不断重复么?于是我们愤怒,我们的愤怒需要一个出口,我们忙于算计,急于复仇。随处可见的人,是最好的复仇对象。
过去这一年,这样的选择常常摆在面前,选择恨还是爱?选择决裂或弥合?选择忽视冷漠还是关切热情?
类似的期待和失望也在反复交替。你还是免不了会期待队友给你想要的理解和安慰,你还是免不了期待自己手作的工能结出果子,你还是免不了期待来自这个世界的认可和赞赏。
当你做了你认为所谓对的选择,甚至是一个世俗标准乃至信仰标准上对的选择时,你的期望依然落空,这个世界依旧嘲讽。你该如何面对你的生活,你的工作,乃至你的信仰?你还会坚持你的选择吗?还会坚持要与人连接,坚持理解和爱吗?
这些疑问塞满了我的脑袋。而年底的时候,我终于觉得有些眉目,似乎能够触碰到一点点信仰和爱的实质了。
这是一个关于新生命的答案。
这一年和弟兄姐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会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舍弃自己顺服上帝?
加缪说,唯有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真诚坦荡地直视自己的内心,何尝不是一种自杀?将自己融入更宏大深远的传统或叙事之中,何尝不是一种自杀?将自己交托给超越性的存在,何尝不是一种自杀?
但自杀之后是新生。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类似的“新生”。对各种意识形态,或者近乎于宗教式的情操,有所涉猎或体验的人,或许能从“新生”这两个字里读出不同的味道。对于了解过苏联、中共或其他极权统治历史的人来说,或许能闻出一丝危险的味道。
但在基督信仰里成长起来的新生命,并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特性,将自我完全泯灭于所谓的宏大叙事或情感之中,也不意味着放弃这个被称之为污浊罪恶的世界,或摧毁这一切。你依然是你自己,你也是整个世界。万物彼此相连,你在万物之中,万物之中也有你独特的位置,那不是一颗无足轻重可以任意替换的螺丝钉,而是造物主视为宝贵的器皿。
新的生命对应的是新的道路。那条道路,或者称之为战斗,要超越的战胜的阻碍或敌人只有一个。那个敌人有很多名字,有很多化身,它利用人,利用我们每一个人,包括我们自己,我们的伴侣,家人,同事,朋友,陌生人。
但人永远不是真正的敌人,对人的复仇也永远无法消灭它甚至反倒是送助攻。同理,人不会成为真正的救赎。即便以色列人长久以来期盼渴望一位战神般弥赛亚恢复昔日所罗门时代的荣光,罗马时代如此,今天也如此。犹太复国主义如此,普丁和他的拥趸如此。皇汉如此,MAGA党也如此。
我们相信的是那位诞生在马槽的婴孩,他与税吏吃喝,与妓女交谈,甘心顺服钉在十字架上,为众人死。使徒约翰说,他就是爱。我们的新生命由祂赎回,被祂建立。“祂是道路,真理,生命。”
回到文章最开头的问题,使我们真正平安的,不是仅仅在人之间的关系,而是有祂光照和同在的关系。我们对人的期待总会落空,不论那个人是父母伴侣,还是领袖,但祂的应许不会落空。
关于我们这个世界对永恒的期盼,对真善美的追求,这是唯一的道路。
没有别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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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将这一年来的诸多思考,关于关系的,工作的,具体的,抽象的,糅合在一块表达出来,但笔力所限,总觉得流于呆板说教,在岁末年终的时节,我打算给自己一点mercy,就此打住,否则美国时间也要跨过新年了。
最后分享近期从朋友处读到的一首有感动的诗,舍不得删去,摘录如下:
……
若不是我,就是一个与我同样的人。
若一个词在这里与我毗邻,我便让它毗邻。
若波希米亚仍在海边,我就再次相信众海。
若我还信任海,我便寄希望于陆地。
若是我,就是每一个与我相同的人。
……
你们过来吧,全波希米亚,水手、港口娼妓和
未下锚的船。你们难道不愿做波希米亚人,所有伊利里亚人、维罗纳人
和威尼斯人。演些使人发笑,
……
我仍与一个词,与另一片陆地毗邻,
我,即便再微小,也越来越毗邻于一切,
一个波希米亚人,一个身无长物、心无挂碍的流浪艺人,
只被赋予了,从备受争议的海上,看我所选陆地的天赋。
——《波希米亚在海边》巴赫曼,徐迟/译
联想起鲁迅快去世前的一篇文章《这也是生活》,其中一句话被引用了很多遍:
“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
祝大家继续寻找并找到自己的道路,坚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