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一群酷儿的隐秘与昭彰
01
“别的”生活
在上海某个老旧的小区,有一扇特别的门。门涂着深棕色的漆料,普通、家常。唯一不同的特点在于门上插着的格外显眼的塑料彩虹旗,以及张贴着“XXX LSP queer commune”手写字体的白纸。门后空间的属性从这扇门就已经显示,它既隐秘,又昭彰。
2021 年国庆节,我第一次在朋友月亮的邀请下到访这里。我们结识于我在大学举办的《阴道独白》剧本朗读会,月亮是参与表演的演员。彼时,小黑和孟思邪坐在观众席上分享。Ta 们是“LSP 酷儿公社”(下简称“公社”)最初的部分成员,在活动后的晚饭席间,向我们介绍了 ta 们正在进行的生活实践,也是 LSP 酷儿公社的雏形。我们一群人的缘分从这里开始。
接触公社几个月后,月亮就从初见时穿一件棕色旧旧皮衣、戴毛线帽、妆容精致、一副玩乐队酷女孩装束的样子,变成了留平头短发、素颜、穿着随意的状态。Ta 身上天翻地覆的改变令我对公社究竟有什么魔力感到好奇。
在我推开这扇门前,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酷儿、性少数进行非专偶制共居生活实践的地方。彼时的我,刚刚完成一篇与 LGBTQ+ ballroom 社群相关的稿件,我对这个更年轻、更地下的酷儿公共生活空间有着更巨大的好奇。
但其实对于当初的我来说,想象很匮乏。我能看到最初认识的几位公社朋友办派对、做公众号、写科普,但对这个地方具体的相处方式很陌生。同时,我当时身为顺性别女性,正处于一段异性恋关系,存在着无法融入这里的小小隐忧。我既兴奋,也紧张。
门开了。门口的世界是狭小拥挤的厨房与餐厅,过道里、桌上、灶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生活物资。杂乱但干净,像是走进任何一个寻常的中国家庭。穿着随意的大家,一一与我热情友善地打招呼。
路过无性别卫生间,我跟着大家脱了鞋,爬上了楼梯。楼梯靠墙的边上也堆着成卷的崭新卫生纸与一箱一箱购入的小面包等速食。复式两层上下加起来有 80 平左右,二楼被分成了三个房间,一个是放着录音设备的独立单间,一个是过道隔出来放着一张上下铺的房间,以及一个铺满了“床”的大房间。
在进入大房间前,有伙伴提醒我脱外裤,或者选择换上公社提供的睡裤,这是保持这个大房间洁净的“礼仪”。这个细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从未只穿着内裤与初识的人社交。身体与隐私性高度相关,也与性别表达相关。
所以一开始我把裤子脱掉时,有些紧张,也不敢把自己的目光落在 ta 人的身体上。这个房间有跨性别朋友,内裤中凸起的生殖器与长发的组合扎眼,请原谅当时的我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样的身体,距离我几厘米。跳脱原有经验的时候,人容易变得敏感无措,我也难免,只是佯装镇定。
我暗自环顾四周,却发现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我在一种非常自然的环境里接受了这件事。也是从这个细节开始,我开始喜欢公社,像游泳时身体缓慢进入凉水激灵一下后旋即被水环抱。
公社的这个大房间,不到 15 个平方米的地上铺满了榻榻米式的床铺,堆着不成套的花花绿绿的被子与枕头。靠近门之处,有一张单人床。在共享的理念之下,这里的成员没有自己私人固定的床位和独立房间,床位按每日睡觉的时间顺序分配。壁柜里满满当当的衣服,只要穿得下也都可以随意共享。
我很喜欢这个拥挤满当的空间,喜欢它杂乱又满是粗糙感的气质,写满了生活的真正状态。墙上没有规则地贴满了彩虹旗,各种各样酷儿相关的活动与学术讲座的海报,成员生活与玩耍时的拍立得照片、电影海报截图与贴纸。书桌与墙角的书架上也堆着形形色色的政治、性别、音乐、人文社科方向的图书。
那一夜很温馨,我们玩了韩国女性主义桌游《李智慧的生存游戏》,玩乐器、聊天,而后陆陆续续睡觉。我睡在大房间的那张单人床上。当时的我对公社的了解很少,也不敢过问任何更私人的关系,只是听大家聊天觉得这里的生活潜在着巨大的复杂与迷人之处。彼时的我,受制于大学宿舍集体生活,很难接受这样没有私人空间的生活,但也由衷地喜欢 ta 们在做的生活实践。
回头看,当时觉得“好”是一种很年轻、很单纯的心态。我不喜欢把别人的生活当作是某种田野,但我发自内心被吸引。我确实喜欢像上海这样偌大的超级城市里,在某个边缘的角落兀自生长着小小的什么,能给予人一种社会还存在某种活力与创造力的信心。
作为一个年轻人,我总是暗暗觉得,眼前的这种常规生活之外,总应该还有些别的什么。只是“别的”,这很重要。
02
LEFT SHARE POLY
“我就想做点新东西。我觉得没有人做新东西,大家就会一直在老路上,走老路。对我来说,这些生活实践都是创作。”某次深夜,孟思邪告诉我。
2016 年,孟思邪因为身边不断有友人向 ta 出柜而开始了对自我的性别认同与性取向探索,并反思了异性恋模式带来的一些创伤。随着了解的增加,ta 开始在 QQ 空间做一个名为“@LGBT+平权墙”的资讯号,就像现在网络世界中流行着各种各样的 bot,分享性少数相关的资讯与投稿。
当时,QQ 空间的酷儿社群大多建立在一个叫“语C”的二次元 cospaly 圈子,Ta 们在里面进行角色扮演。LGBTQ+ 平权墙所吸引来的粉丝大部分是二次元圈子里的人,主要是女同和其他性少数。以线上的网络聊天交流为主,很少线下见面,隐秘性很强。
2017 年,孟思邪在网上认识了当时的伴侣霜霜。霜霜也是公社另一个最主要的创始人,ta加入运营资讯号后,提出了做学术科普、办讲座等建议,扩大了影响力。大家想探讨的议题很多,就开始组建线上社群,多的时候吸引来了几千个人在群里,在当时的社交媒体上算小小的意见领袖。
霜霜对于在此地发生的一切有着很多畅想,Ta在当时修习的专业是性别研究和政治,这也让ta和孟思邪有了共同实践的想法 —— 总有一天,Ta 们会把社群发展到线下,让本来边缘的彼此可以成为共同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所以当孟思邪、小黑、霜霜以及当时孟思邪的大学好友非非聚在一起时,就有了这个线下社群的想法。孟思邪说,“一个是增加能见度,一个是我们可以搞自己的社群。”开始做线下活动后,很多线上认识的朋友逐一来访。如今,LSP 酷儿公社的社群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之前资讯墙时期的小小传承和情谊。
霜霜告诉我,公社取名“LSP”的来源相当随意。一次车上的日常偶然聊天,非非开玩笑说可以叫“老色批”,彼时大家毫无负担地分享自己的各种情欲故事,一群“起名废”对这个名字也没有任何意见,只是担心可能被误会。
霜霜提出只需要在英文上包装下,融入公社创建的愿景。于是,大家一起将这个缩写扩张为“Left Share Poly”,围绕这个缩写的不同定义也开放给所有人拓展。Ta 们起草宪章、引进议会制度、开派对,热情满满。
“公社”这个词,自出现起,每一代人各有各的注解,但其中的“社群”意味和“共享”意味都是其不容抹去的政治立场与色彩。LSP 酷儿公社在生活理念上是共享的,在经济上有互助的约定,去共同抵挡风险。这是一个“多元成家”的概念。Ta 们在两年多的实践中摸索出了基金制度,接受来玩的游客捐款以及资助,也通过共摊房租水电,分摊了个人的生活成本。
“我能够感受到青年一代,特别是酷儿这些社群,在上海这样的一个生活成本相对比较高昂的城市场域下,一群人聚在一起,可以或多或少减少来自城市和社会制度带给青年带来的压力,这也是我们做公社的另一个目的。”霜霜说。公社的生活开销平摊下来可能只有 30-50 元左右一天,集体共享的生活也让资源得到了最大的重复使用。
霜霜开玩笑道,“我们某种程度像苦行僧”。公社的理念会更关注精神上的一些体验,尽量去减少不必要的物欲。这也是公社对消费主义社会的一种抵抗。
在推崇“买新不买旧”的时代,公社会淘一些市面上被淘汰过两代的一些电子游戏设备。但这些被淘汰两代的游戏机,在实际多人与个人游玩时,依然有很高的可玩性。在朋友的捐赠和闲鱼的强大功能下,爱玩游戏的孟思邪带领着大家搜寻到了不少旧时的“宝藏”。
公社还共同抚养着一只名字叫“妹妹”的白色小猫,在公社游客群里潜水的时候,我看到过给小猫花销需求被发在群聊里,写着自愿为“妹妹”分摊费用的接龙。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共享形式的时候,很震惊。这不是一种被安排好划分到个人头上的平均“付出”,无论是住在这里的成员,还是来玩的朋友,只要愿意,都可以按自己的能力给出支持。现在回头想当时觉得震惊的原因,那是一种生活中不常见的方式,仅仅依赖与信任于人们之间的情谊。
小黑在某种程度上,第一个让这个社群意识到了情感劳动的重要性。她会体察成员的情绪,及时送上抱抱或者宽慰。每次做完集体大扫除之后,ta们都会发出那些别人不能理解的夸张的情感表达,去肯定对方的劳动,这会让人觉得不只是完成了一项任务,而是对于这个“家”的贡献,这也让公社从立场上的坚持变得更像一个边缘人不那么普通的家。
“我们会知道谁有鼻炎,谁对什么过敏,所以要每周清洗床单,也避免猫毛乱飞。或是在上海的梅雨季,由于楼下的空间会渗水,会有伙伴提醒大家不要移动下面的水桶。”霜霜告诉我,这些细微之处积累起来了一些生活里的小规则,为彼此都留存更好的空间。在这时,她们所租住的“老破小”似乎也在小小地闪耀着。
同时,成员们能够明确意识到,女性的身份认同在主流社会往往是被贬低的、被拒斥的。所以在点缀公社时,大家总喜欢一些“女女的”东西,不论是充满力量的拳头还是日常贴贴撒娇,都是女性的一部分,呈现着女性主义的底色。
03
扰动的游戏
公社不久前租下了一个带阁楼的房子,能够用于办活动的公共客厅更大,也为共居间隙需要私人空间的成员提供了小小的安全领地。在这个空间里,公社陆陆续续办了一些更公开的活动,提供了不直接进入私人生活领域的缓冲。
霜霜告诉我,在过去我所不知晓的活动中,ta们会一起夜晚出游,在街上一起举手唱《Do You Hear the People Sing》;会在去酒吧游玩的过程中,阻止性骚扰;会一起针织彩虹色饰品;会创作酷儿有关的歌曲......
在我参与过的几次活动里,万圣节与公社结识的伙伴们一起过的“穷酷儿 真妖怪”之夜是非常浓墨重彩的。“节日,如何以不消费主义的方式度过”——也是我与朋友的心声与诉求。
在公社伙伴月亮、荞荞、孟思邪发起的活动海报上,“穷酷儿、真妖怪”的大字让我眼前一亮,转发活动的配文更是令人嘴角暗自上扬:“穷酷儿如何度过万圣节,天天被人当做妖怪,现在到了妖怪出行的日子,全方位都是‘正常的人’最好开始担心自己过于无趣。”活动环节规划了跟随死亡元素音乐在长卷上自由绘画,围坐在阁楼里讲女性主义海龟汤,用颜料自由化妆和变装.....
那夜的上海街头,在社交媒体上是喧闹而生机勃勃的。大家精致变装、聚会、玩乐,呈现出百鬼夜行的盎然景象。我们一群人也跑去串吧,混在其中。
等车时,我们分着一卷彩虹爱心贴纸,计划在城市的角落里随意留下标记。在黄色的共享单车把手与车座上,在酒吧入口讨厌的“行程码”牌子上,在街头红色的公共电话亭玻璃在路牌上,在男厕所门上方方的标识上......所有一切公共的角落,我们都以贴纸的形式占用一种宣言,一种表达。
我曾经在酷儿理论翻译中被“扰动(disrupt)”这个词深深触动(原句:I want to allow for queer-as-chaos to disrupt our routine perceptions)。我喜欢这个小小的、随机的、又对公共性构成某种挑逗性的游戏。
那晚的每一个人都在知道贴纸的意义后,欣然接受贴在 ta 们的身上。我和朋友会挑衅地在给男性贴贴纸时,玩笑式地把爱心对称地贴在他们的奶头上。那一刻,我会想,政治正确即便是虚伪的,有时候也蛮爽的。还有一些文章中不能写出的政治性反抗行为,请相信我,那些反抗规则与主流的主动性瞬间,真的为人积蓄力量。
我在公社的许多次活动里,也都感受到了某种归属。当我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做朋克暴女主题的拼贴时,我撕扯纸张露出毛边,再用打火机烧边冒出火焰与烟。我能感受到自己被亚文化普遍体现出的那种“DIY 式”的生命力所打动,它即粗糙,又原始。这本身就是反消费主义的。材料可以是无限廉价的,也可以承载美学反抗,想到公社的生活实践某种程度上,也是如此。
公社成员在实践的多元亲密关系,其实是公社生活中难以隐去的重要部分,但由于过于私人,不方便多讲。这是一种无法用传统异性恋的关系种类去框定的相处单元。公社成员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流动的、模糊的。我能感受到将公社的人连结在一起的是一种更柔和、更情感的东西,分享爱和温暖会让人完整,哪怕是如此短暂。
04
TO BE SEEN
这个群里令我印象深刻的聊天记录,是一个伙伴分享 ta 在独自做完性别肯定手术后坐火车回家的经历。因为爬梯子会撕扯手术部位,ta 需要与乘务员沟通从上铺换到下铺的需求,但 ta 不知道如何和乘务员说明自己的情况。那一刻我觉得,“to be seen is important”,“看见”是如此重要,如此重要。
我真实地看见过跨性别伙伴的具体困境。有的因为自己不够“pass”感到羞耻(过关,社群用语,指跨性别者在性别过渡后,别人从外表上无法认出其出生分配性别、或其跨性别身份。);有的因为没有修改身份证件,烦恼租房信息上“只限女性”的字眼;还有大学生朋友因难以入住集体宿舍,需要提前负担租房的额外经济开销。
那些处在边缘的性少数人群,往往需要隐入人群。而那些不得已的隐藏,与不得不做的挣扎,使得每一句“做自己”都不再是抽象的口号,而成为掷地有声应该被赞颂的宣言。有些人做自己,是真的需要付出代价的,这是赤裸裸的现实。
公社也会收留那些特殊紧急情况下无处可去的酷儿朋友们,尤其是“柜子爆了”的情况。公社在公开招募后,出于安全性考量,需要报名者填写表单进行筛选。唯一例外是人道主义紧急情况下,Ta 可以在与公社沟通观念与立场之后,暂住一段时间。
现实生活的处境交织着复杂的生存处境,ta 们往往缺乏社会的支持性系统。因此,公社在很多时候不仅需要成为社会缝隙的弥补,更需要提前一步,探索出一种社群内部解决问题的机制,创新出不同于社会惯性的解决制度。
当出现不知道怎么办的情况时,公社成员们就会参考已经实践过的、拥有成熟经验的人留下的文本,或是主动学习有色人种的社群经验,来推动建立本土化酷儿社群内部的问责制度。
一位跨性别女性伙伴曾经在被性侵后,因求助警察而遭遇二次羞辱。我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才更深刻地意识到社群不得不去推动建立这些制度的迫切性与必要性。
“用理论和文本来指导具体的生活真的可行吗?”这可能是很多人会想要问的一个问题,也是我曾经对公社的一些疑惑。
但霜霜告诉我,“如果我们只是在内部寻找答案,就会发现我们回到的结论,要么是找一些新颖的解决方法,要么是往自己生活回顾。我们从理论这些比较新的东西去寻找解法,是因为当回顾过去的生活经验,很难不返回父权制的生活经验。”
比如,当性骚扰事件出现时,过往生活经验是惩罚性司法,去要求我们贬低化犯错的人,把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然后离开这个社群。这不是公社想要的,去隔离开个体,“ta 错了,于是 ta 该死”。做错了事值得被问责,但更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不仅是简单的惩罚。
在关系的处理上,如果和某个人关系不好就隔离开 ta,继而也不希望自己的朋友成为 ta 的朋友,就会回到常见的社交规则那一套逻辑。无数的伤害只会变成对彼此的隔阂,和对 ta 人身份的不认可。这对事件中的当事人是非常有伤害性的,可能会导致 ta 回忆起过去无数次遭遇的霸凌,这就和之前所有社会群体里遭遇的待遇一样了。ta们希望在新的文本里找寻解法。
“女性主义或者性多元文本比较好的一点在于,它的理论并不局限于某一个条令应该怎样去执行,而是把生活经验融入其中。”Ta 们学习的文本,会详细地描述了如何和另一个人吵架的场景。这样的女性主义文本更像是对于一种生活的回忆录,在情绪的夹杂之中,从经验出发表达了对规则的延申。
05
精神收留地
在公社群长期潜水的日子里,这里不再是最初印象里大家热热闹闹、充斥着活动时温柔可爱话语的地方。相反,这里是我在生活中听到“想死”次数最多的地方,是“病友互助公社”。
大家在群里聊不南色林与氟西汀这类抗躁郁药的副作用,米氮平、奥沙、米安色林、舍曲林......当大家熟练地交流着这些我并不了解的药物名词时,我总是看着聊天记录出神,只能从那些换药、注射、心理咨询与嗜睡长胖等等的词语里,默默拼凑大家的生存状态。
大家在群里讨论对于女性主义、酷儿身份等各种议题的看法,也互相交换彼此能够给出的帮助。真实生活里“被创”烦恼的倾诉,总有人及时给出“贴贴”“抱抱”的赛博抚慰。我也观察到大家总细心地在讲述前打出“trigger warning(刺激)”的警示,“请大家允许我发一下疯”。
孟思邪告诉我,边缘性不是一个问题,被边缘的处境是相似的。“我们要讨论的还有很多,不然我们在主流社会永远面对的是这种边缘身份的问题。”不应该因为这个忽视掉其他层面边缘性的问题,社群中的很多朋友,包括 ta 和月亮,在近些年确诊了神经非典型相关的情况。
今年我再到访时,发现许多朋友的自我认同介绍都从各种探索的性别身份流动成了“非二元”(nonbinary),后面不仅加上了抑郁症、双相情感障碍症之类的大众已经开始熟悉的精神障碍,还加上了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 ADHD、孤独症谱系 ASD、强迫症 OCD、阅读障碍等鲜少被提及的神经多样性谱系的表达。
霜霜会调侃地说,看起来我们越来越“政治正确”了,有了不常被关注的“新问题”,新身份,变得更边缘了呢。孟思邪也会开玩笑说,“我希望我们能从一个精神病贴贴的公社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与神经病贴贴的公社。”
我意识到公社的多元与包容是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的。正如同公社的公众号“无能酷儿回收站”曾发布的期望:
“我一直希望公社可以为我们这些在‘正常社会’找不到位置的、奇形怪状的人提供一个安身之所,至少在这里,没有人需要担心自己过于奇怪,大家都不是什么正常人,这其实也还原了 queer 的本义— 怪异。酷儿社群的力量就在这里,我们可以重新定义什么是平等的、非异化的关怀,去提供一种离开了血缘家庭之后的关怀关系。”
写文时重读,我更理解了其中“收留”的意味。这里更像是一个精神收留地,大家在父权制的阴影下抱团。
06
“注定会失败的乌托邦”
在接触公社的过程中,大家反复提及这也是一个“家”,一个非传统的“家庭”。我曾经天真地认为“多元成家”是无比美好理想的概念,而今也逐渐深入理解“家”这个词的复杂性。家、家庭、家人,这几个词都不像那些被滥用的象征着世俗温馨的比喻句,尤其当我们无法跳脱东亚语境。
对于文章开头家里杂乱的过度堆积,霜霜提醒我,这不是公社的特征,这是家庭的焦虑。大环境宏观的洪流也冲击着大家,囤货更像是一个家庭焦虑的体现,海报和贴纸是主动的装饰,而过度的堆积是不可避免的生活本身对这个家庭造成的伤害。“我们也不想这个家庭变成这样,但这个家庭不知不觉被这样塑造。”
但她也提及这也没什么不好的,混乱的家庭是所有人被社会侵染的痕迹。在焦虑、混乱背后,是受伤的个体的无奈之举。或许包容这样“混乱的家庭” 的存在,也是公社存在的意义。
围绕酷儿公社,没有办法逃离掉对“乌托邦”的追问,一群年轻人尝试着拿回自己生活的定义权。相对于外部视角,公社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我觉得其实公社是一个注定要失败的乌托邦”,霜霜告诉我,“失败的乌托邦”反映了真实社会的所有图景,却也承载着美好愿景和推动制度前行的动力。
霜霜经常能感受到在白天,大家或许是那个自信的酷儿女权主义者,可以和朋友、姐妹一起反抗不公平的待遇, 呼吁大家学会自爱。但是回到夜晚,大家又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认为自己不值得被爱,被过往的暴力、霸凌与创伤伤害,被歧视、不安和焦虑折磨。
“这个社会很破碎,它所连接起来的东西是用强权,是用一种机器式的力量。我们视图去改变的,是不希望再用一种机器式的力量去连接起破碎的大家,和被社会规训伤害的大家。我们希望用一种情感连接和可以互相理解的状态实施下去。所以失败没什么不好的,失败是我们的现实。成功才是那个我们无法抵达的幻想。比起一个看似美好的乌托邦,我或许更喜欢这样一个注定失败的乌托邦。我们努力挣扎的或许是一堆废墟,但它能证明这绝不是没用的。”
霜霜说,“我希望它可以永远发展下去,但我内心难道不明白,没有任何东西是能永久地持续,一成不变的吗?改变不是我不能接受的,甚至我可能在未来会乐于看到这样的改变,我期待这样的一天。”
公社最近遇到一些事,霜霜希望当ta有精力去照顾更多人时,重拾力量。面对公社可能无法避免的消亡,霜霜的那句“它一直存续在我心中”令我动容,大家其实是天天讲着“我想死”,但却是最有生命力,直面生活中真正的问题的一群人。
“‘向死而生’已经是一个烂大街的词汇,但死亡离我太近了,我无时无刻不觉得死亡可能是一个美好的睡梦,我能活着是因为抛去这个幻想,有更多值得我去逃离的东西。”霜霜的真诚让我几乎落泪。
我在想,永远有人自嬉皮士时代做着类似的尝试,去拓宽生活方式的边界。台湾作家唐诺在一次演讲时讲到:“美好的东西通常都是碎片,不大,不持久,不容易存活。但是它不会永久消失,它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出现,也可能是在不同的地方,从不同的人口里说出来,形态就像一波波的海浪,直到它恰恰找到适合它生长的土壤。”
我们都知道,有毒的土壤里长不出健康的花朵,但我们同时也知道,世界不能没有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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