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壁虎、送貨員、第一讀者，我們為何而寫？

我走出房門裝水，在等待飲水機用冰水填滿我的深藍色保溫壺的過程中，我發現一隻壁虎。牠正警戒地往冰箱後頭移動，我只能用那鑽進陰影前的長尾巴，斷定那是一隻壁虎。

其實我家這邊的壁虎挺多的，我一直都不知道他們從哪入侵我的房間。

有時當我起床把窗簾拉開，就看見本來隱身在後頭的壁虎，正迅速地移動，把自己的身軀隱藏在我的視野範圍之外；壁虎就是這麼神奇，連某些討人厭的黑色昆蟲都可以被我完全防堵在房間外，但壁虎就有牠自己的辦法，與我的生活產生連結，入侵我的生活空間。

前天早上我接到貨運司機的電話，他說他找不到我家在哪。

這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我家這裡的確是在地址安排上非常沒有邏輯，明明入口處在某條醒目的大路上，但卻偏要用後方沒有出入口的小路當成編碼依據，以至於除了郵局以及黑貓宅急便以外，沒人可以光靠一段住址就找到我家。

每次不得不使用其他宅配公司的服務，我就得非常有耐心地引導對方找到社區入口。

由於並不知道哪一天到貨，那天我並不在家，本以為送貨員會就此放棄。但對方即便明白今天註定無法送達，還是滔滔不絕地抱怨這個地址，以及那條根本找不到的小路讓他有多崩潰。我當下正在跟寫作夥伴討論事情，被打斷後還是很有耐心的道歉，問對方是否願意明天再來一趟，但送貨員依舊不依不撓，要我自己去他們公司取件。

最終好說歹說，他才願意鬆口明天「有機會的話」再過來一趟。

隔天中午一起床，坐在電腦前還在恍惚，手機就突然開始震動。

「喂？你說是ＯＯ大樓嗎？我在附近了，找找看沒看到就算了喔！」

同一個送貨員在我接起電話時劈頭連招呼都沒打。我聽見那跩跩的，還有些不屑的語氣，在三秒後反應過來，脫口就說：「沒關係你找找看，麻煩妳了。」

說完掛上電話後，我卻意外地發現自己一點怒氣都沒有，甚至想著要不要先走到路口，在看見貨運車的時候招手，讓他更好找到。

對方在我走出家門的時候打來：「欸！我到了，是要我進去嗎？」

感覺他的話中有話，我也很識趣，說：「沒關係我馬上就出去簽收，請你稍等一下。」

我走出社區時看見這兩天來跟我用手機通話的男人，再拿貨的他，上半身被橘色貨運車的後車廂大門擋住。我繞過他的下半身，走到可以看見對方的位置，畢竟面對別人的屁股跟人打招呼，總感覺挺詭異的。

「陳先生嗎？」果然跟電話裡的聲音一樣。

「是。」

「你住址為什麼不寫這棟大樓，你填奇怪的地址做什麼，我們很難找！」

「但我的地址真的就是這樣寫的，就在裡面，雖然出入口跟社區共用，但是其實地址不在這邊。」我順勢還指著遙遠裡面的門牌，示意我沒有說謊。

對方可能看我態度滿好的，也停下抱怨，請我簽收後就離開。我開始理解對方並不是想要刁難我，只是純粹不經思考地表達他的感受。

我講這個故事並不是想抱怨這送貨員的態度很糟糕，而是關於「我」的轉變。

明明前一天聽到對方的聲音還可以「氣得發火」，即便我在電話中盡力壓抑自己的怒氣，央求對方再跑一趟，但我知道我心底是不甘願的，我理解我家住址的難找，但也希望對方有點同理心，在沒有約好的狀況下撲空，並不是我的錯。我是生氣的，即便我在電話中偽裝得再好也一樣。

當天晚上我就跟伴侶抱怨貨運公司的服務態度，還說：

「大不了我自己去拿啊！這麼兇做什麼！」

卻沒想到隔天的我像是換了個人，即使一接電話就感覺到對方不把我當回事，我也一點都不生氣，甚至對方即便到社區路口，也「明示」不想送進來的時候，我也不覺得有什麼。

我雖然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轉變，但我從中感覺到因為立場不同而有的衝突，這位送貨員看見的，是他在工作上的困擾，並不假思索地對我抱怨；而我看見的，是我自己無端被罵，不論是地址還是不在家，這些都不是願意的。

也因此我倆發生了衝突，我們都站在自己的立場看事情，這是我們身為人的侷限，也是很難免會發生的事情，並沒有誰對誰錯。

也許我的不在家，真的讓他在送貨安排上造成極大困擾；也許他因為這段莫名其妙的地址，真的在附近繞了快半小時，嚴重耽誤送貨期程，這些都是我看不見的，也是對方承擔的。仔細想想，我也就是晚了一天拿到商品，以及在電話裡被多唸兩句，還搬了好大一箱東西走了一百公尺而已。

想想，其實真的不算什麼。
我從中理解，立場、狀態、經驗，都影響我們看待事物的感受。

最近，我看《非虛構寫作指南》一書，對其中一段文字內容有感。

作者威廉‧金瑟在書中討論：到底我們寫作需不需要考慮「讀者喜好」這件事情。他認為，我們寫作者真正的讀者就只有自己一人，我們只需要考量自己是否真正問心無愧，寫出心中想法即可，至於其他人到底對你的文字有什麼評論，是否冒犯到某些人心裡的偏見，那就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如果我因此在寫作上瞻前顧後，考慮各方意見審酌，最後決定刪掉一篇描寫同性戀情的文章，只因為有人「不喜歡」，或是把墮胎議題從小說情節中抹除，只因為我擔心承受批評。這些都是沒必要的，我們的文字傳達我們是怎麼樣的人，我說我腦中所想，我寫我心中所思。

在技術面上求留下讀者，但在個人意志上面只要問心無愧就可以了。

今天早上，我又拿著保溫壺到門外裝水，我看見一隻壁虎在大門邊停駐。當我靠近牠時，牠也隨著我的靠近而往陰影處移動。望著牠消失的角落，我看見了。看見兩扇大鐵門間的頂端，即使在大門緊閉的時候，依舊有個很小的縫，這個洞剛好可以容許一隻壁虎穿過。

這就是壁虎的秘密，這就是我與壁虎立場、生活經驗不同而有的誤會。

我總以為牠神出鬼沒，總從看不見的地方突然出現，但殊不知也許對壁虎而言，這個「壁虎路」大小的小縫，焉知不是一條再常見不過的通道。

只是日常。

我無法決定別人是怎麼看我的，也無力承擔所有人的意見、想法，那麼我就專心做好自己吧！用雙手做自己能做的，至於別人的擔子，就讓他自己挑吧！

你得相信自己的感受，對這些感受更有信心，畢竟你就是自己的第一讀者，你得先照顧自己才行。

我們都為自己而寫。

說穿了，我就是這麼自我的人，寫作本身就是件自以為是的事情，否則我們為何而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