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不先死透,何以成活?評《你不能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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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是身體上,還是身分上的?作家陳雪最新長篇小說《你不能再死一次 》將兩種死亡都慎重地端上,以時隔14年的殺人案鋪陳那扎手的自我救贖。當逝者的時間停止,生者本該將空轉的齒輪銜接上,可對謀殺案的生者來說,齒輪卻如同鋸片般鋒利,只能用劇烈的疼痛換取己身的時間。「人,要如何死兩次?」作家吳曉樂從書名讀出了這樣的大哉問,並接續分析小說內的精采元素:繁複與纏繞的筆法、臉與身分的互文,以及繁花再生繁花的心境。
(底圖來源:Unsplash/Diana Serbichenko)

──本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本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本文涉及部分劇情透露── 

作者|吳曉樂(作家)

這本小說從書名就打出一個漂亮的起手式。你不能再死一次。人,要如何死兩次?

「Memento mori」,興許是最常被引用的拉丁諺語之一,公認的信達雅翻譯是「人終有一死」。死很可怕。小時候讀到故事一則,主角參加了一場葬禮,席間,主角看著人們交談,擁抱,時而哭泣,時間一到,人們接連離去,主角也打算要走,不意有人伸手阻攔,冷冷地說,你必須待在這裡。主角後知後覺,他是葬禮的主角:他死了。

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將死亡說得更傳神的故事,生者可以離開,繼續創造、發生、與經歷,無論好壞,而死者陷入無止盡的凝滯,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有限的記憶,進行近乎無限的詮釋跟延伸。

這也是陳雪最新長篇小說《你不能再死一次》主角周佳君的困局。年少時期,她的摯友丁小泉死於兇殺,秀麗的裸屍橫陳於周佳君父親所植栽的桃花林,少女配件諸如制服內褲小白襪子,散佈於枝椏。這裡的佈局令我聯想黃道十二宮殺手,酒鬼薔薇聖斗等著名的案件真兇,只湮滅他們的行蹤,但最重要的證據——屍體本身,他們倒是樂意公諸於世。行兇並沒有止息他們內心騰騰的殺意,僅僅權充中繼,他們還想進一步從人們的反應,汲取更集體、更廣泛的恐懼。

黃道十二宮殺手(圖片來源:wikipedia)

若對犯罪學有一定理解,必然會猜測到將丁小泉之死歸咎於周佳君的父親周富,理論上難以成立。周富徘徊喪妻之痛,浸淫酒精,終日消沉酩酊,事發當天也不例外,混沌的思緒應不至於支撐縝密的現場,但最終整起案件因周富於看守所「自殺」畫上句號。

父親的死,仍無以止息眾怒,周佳君這號人物也必須殉葬。小說第一章揭示了死亡的形式,丁小泉是驟然嚥下最後一口氣、物理上的終止,周佳君則關乎身分的取消,認同的掩埋,往前再也沒有一步路。周佳君到此為止,她遷離桃林鎮,改以李海燕的身分活下去。

然而陳雪從來不會只滿足於單一敘事,她的筆法往往是多角度的繁複與纏繞。少女之死是小說最初的動力,接下來她所要開展的不僅有兩位主角的餘生,也有小鎮上的人事傾軋、地方政經資源的競逐。李海燕成了專攻犯罪報導的記者,她講求深度切入,對於加害者家屬格外動情。表面上她轉譯了那些人的迂迴心事,暗自她如同實施腹語術寄託了個人心聲。

青春時,同學各方面追逐燦爛,周佳君卻背負著「血債血還」的巨債;丁小泉的情人宋東年亦然。丁小泉死在與他幽會的路上,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宋東年向內封閉,成為刑警,按照小說用語是「以案養命」,宋東年沒日沒夜地查緝犯罪,為自己的「倖存」兌取正當性。

兩位主角原來平凡的軌道,因一起命案而安裝上轉轍器,背離了預期方向,從此駛向他們未曾念想的未來。然而,再怎麼朝前推進,轉轍器依舊立於原址,作為反覆勾痛內心的「轉捩點」。因此,14年後,桃林鎮少女吳月涵被兇手以驚人的相似手法,擺佈於凋零的果樹,第二起命案扮演重要的隱喻:凡是能夠傷害你的,必然能夠再傷害你。李海燕返回家鄉,全心投入調查,層層剝開行為,尋覓底下的動機,還原真相,洗清父親的罪嫌,但最能夠回應、緊啣書名的,莫過於李海燕企圖贖回周佳君,也就是自己的名字。

Erving Goffman(圖片來源:wikipedia)

這也是《你不能再死一次》的精彩元素:「臉」與「身分」的互文。社會學家高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的劇場論(Dramaturgy),將戲劇表演與人際互動做了很有意思的相提並論。概念中有一名詞為face-work,容我暫譯為表面功夫,但凡「為了維持面子所採取的行動」,都應能算入此一名詞的範疇。小說裡的臉,從抽象、衍伸的面子回歸到古典的五官。

陳雪安排兩位角色經歷了「變臉以應付新身分」的工程,一人自然是李海燕,為了保留小說閱讀興味,另一人在此不提。李海燕在臉上動刀,一刀一刀割去周佳君。她與宋東年再次於桃林鎮聚首,一在明處,一在暗處,宋東年不知眼前此人正是逝去愛人的摯友,必須等至李海燕的後續自白,宋東年才驚覺李海燕種種舉止無非「自己生出自己」,用字簡明,但仔細推敲,應知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旅程。

第三具屍體很快出現,連環殺人到此落成基礎框架,骨肉則是三位少女的人生。她們的血液底下暗中湧動的情懷,她們的憧憬,她們的慾望,渴望如何看見,以及被看見。14年後的兩名死者正好與攝影存有一定連繫,吳月涵鍾情攝影,而柳敏秀是模特兒,攝人與被攝,若在考慮兇手對於現場的迷戀,讀者或將隨著李海燕和宋東年的推理,一步步在「鏡頭的後方」逮著了兇手。

兇手為什麼安於這樣的位置?陳雪再一次回扣「臉」的主題。當真相曝光,我們或將明白,每件命案都是一封查無此人的情書。習慣躲於暗處的兇手,不惜手染鮮血,進行蒼白的抒情。人類對犯罪的內心剖析已有數十年的歷史,但唯有創作,我們才有可能完整見證犯罪的生命史。惡的種子自何時種下,又是在怎樣的時節裡萌芽,途中得著誰的澆灌,陳雪一筆一橫長地完成了惡的全輿圖。

我們目睹了兇手的惡性重大,也觀察到他本來只是個羞赧的少年。然而,我也得指出,我本來對於「連環殺人」,在客觀的機關設計有更多期待,但小說著墨更多的是主觀心理側寫,另一部分是,反覆的回憶是否拉冗故事張力?我持保留意見。

從《惡女書》、《橋上的孩子》至晚近《無父之城》,《親愛的共犯》到《你不能再死一次》,我們可以看到「孤兒」元素在陳雪書寫中一再演進,父母以各種形式缺席、失職,而人子必須承受永恆的寂寞。小說有句話是「總算是熬到長大了,感覺就像脱了好幾次皮」,角色們一次又一次地褪下死痂,拓長、拓寬向死而生的另一路徑:不先死透,無以成活。

周佳君生出李海燕,李海燕又回頭挽救周佳君,一個人如何絕望而必須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又得怎地果敢才能再次整合為一?宋東年青春時痛失所愛,而立之後的他能否另闢新局?陳雪將尼采所說的「凡殺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堅強」,說成一則則雖痛猶甜、患失患得的故事。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挖掘光亮,向來是陳雪小說的專項,這次結局,我讀到了繁花再生繁花的明亮。我認為這也隱喻著陳雪作為孜孜不倦的小說家,這幾年力求轉型的心境,過去有我們的美夢也有我們的陰影,而我們終究會找到讓生命繼續流動下去的證據。●(原文於2022-06-24在OPENBOOK官網首度刊載)

你不能再死一次
作者:陳雪
出版:鏡文學

作者簡介
陳雪

小說家。著有小說:《親愛的共犯》、《無父之城》、《摩天大樓》、《迷宮中的戀人》、《附魔者》、《無人知曉的我》、《陳春天》、《橋上的孩子》、《愛情酒店》、《惡魔的女兒》、《蝴蝶》、《惡女書》等;另有散文集:《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同婚十年:我們靜靜的生活》、《當我成為我們:愛與關係的三十六種可能》、《像我這樣的一個拉子》、《我們都是千瘡百孔的戀人》、《戀愛課》、《台妹時光》、《人妻日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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